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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熊继柏和王孟英的同款医案,领略后者的顶尖功力

 熙越 2023-07-16 发布于上海

以前读过熊继柏老先生的医案集,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老中医,尤为强调明确病机来定方的重要性。仅就本则外感医案,来看看他与史上Top1温病临床家的距离。

某女,教师,50余岁。病发春日,感受风寒发病,症见发热(体温39.5℃),恶寒,头痛,肢节酸痛,口干,微苦,舌质淡红,苔白,脉浮。辨证为外感风寒湿邪,内有蕴热,方用九味羌活汤。服药1剂,热退,恶寒除,肢节疼痛缓解。但患者出现两目胀痛难忍,以头顶墙,口干口苦,脉弦。遂以龙胆泻肝汤加羚羊角,1剂症平。

这则医案是毛以林教授转载的,应已简略,我未找到原医案。

从病人初起的口干发苦以及后续的反应来看,首诊时已有郁热在里,应同时顾及解散外寒与轻清郁热,且两者的侧重比例要贴合病人实际情况。但熊老选用了侧重于辛温发表散寒的九味羌活汤。

服用后,外寒解散,郁热更甚,出现了上焦风热证。熊老则从女性更年后,阴分不足肝火亢旺的角度,予以龙胆泻肝汤加味。

一剂解寒,一剂泻火,大开大合,总共仅两剂解决。看起来是一则很成功的医案。那么成功的医案,就是正确的医案么?就是优秀的医案么?就是完美的医案么?就是可以广泛借鉴运用的医案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先来看看王孟英是怎么处理的。

石芷卿患感,张某连投柴、葛药,热果渐退,而复热之后,热势更甚,乃延孟英诊焉。先以栀、豉、芩、连等药,清解其升浮之热俟邪归胃腑,脉沉实滑,方用承气下之。时其尊人北涯赴瓯,无人敢主其可服否也,另招他医决之,以为太峻,且腹不坚满,妄攻虑变,举家闻之摇惑,暮夜复恳再诊。孟英辨论洋洋,坚主前议,服后果下黑矢次日大热大汗,大渴引饮,孟英曰:此府垢行而经热始显与竹叶石膏汤,二剂而安。继以育阴充液,调理而康。

与熊老的区别在于,开头的误治来自于前医。过用辛燥发散,“热果渐退”是外束被解,“复热之后,热势更甚”则是里热势起。

过去多篇文章提到《栀子豉汤》,称其是温病卫分基础方。(微)辛开(微)苦降,针对卫分证,开闭力较强。

从王孟英以此汤为底来看,此时病势应仍以卫分为主。症状虽未明列,应体现在头面部上焦胸膈以上诸多症状,因而用卫分方,“清解其升浮之热”。

而熊老的病人在误服辛散后,两目胀痛,口干口苦,亦属温病卫分证。肺卫郁热内闭,无法向外发散,热势往上蒸腾,壅塞头面部。此时,应予以辛凉疏卫,轻清上焦。我们知道,这是典型的温病卫分手法。另外,在此证中,热势较重,也可稍佐以苦寒直折。这么一来,便与王孟英的手法吻合了。

用龙胆泻肝汤的问题在哪,此方整体属于苦寒直折,有违上焦卫分证的治则。如果误用,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

外感治疗的准则之一就是因势利导。

仲景有六经用药,温病有分卫气营血和三焦,到哪用哪的药,严格而分明。因为病情所处的阶段,表明当下的病势所在,亦包含了欲解的门径。太阳表证,解表为祛邪门径;阳明腑实,泻下为祛邪门径;卫分证,辛凉疏卫为祛邪门径…

如果罔顾当下之病势,如纯用直折来治卫分证,那么不但无法有效驱散热邪,还会因误伤中气致病势加重或复杂。此外,前两日的《清热药不清热》亦提及,过用寒凉致气机闭遏,反而郁热更甚。

总之,若不严格按照外感的治则来治外感,那么误治的比例就会非常高。所谓治好了,也许只是看起来平息了,即便是真治好了,也是侥幸,而并非普适,更不代表正确。

来看看孟英的处理次第!

辛开苦降,打开气机,肺卫得以宣通之后,孟英预言接下来“邪归胃腑”,需要承气下之。

初起被辛散误治,致气被郁热闭塞,气机流通不畅,必然助无形之热与有形之邪互结,而酿成实积。无论是痰是浊是食,随着气机恢复升降,上焦症状解除,实邪降至胃肠,并以后阴为最终出路

服后果下黑矢。事实胜于雄辩。

次日大热大汗,大渴引饮。关于下后,气分热起,我在《头脑风暴》《吴鞠通医案》中已借吴鞠通和《温病条辨》将之说明了,之后在介绍吴又可《瘟疫论》时还会提及,在此不详细展开了。

但孟英的“此府垢行而经热始显”,其实也已经一言以蔽之了。气机转畅后,郁热得以外透,大热大汗大渴,都是气热转透的过程。

吴鞠通对此给予的参考是,气热甚用白虎,气热虽甚但阴分不足而不得汗解用银翘汤(非银翘散)。孟英这里用的是竹叶石膏汤,气热与津伤兼顾,另有人参助元气,夏草粳和中护胃,很是周全

最后以“育阴充液”调理善后,过用辛散、郁热势盛、通腑泻下、大热大汗,整个过程无不消耗阴津,邪去正安后,可专事充养。

疏卫、通腑、清气、养阴。调理清晰,次序井然,这是一则非常完美的医案。温病的功力底蕴,体现得淋漓尽致。

治外感如将,病变迅速,医者贵在细致精准,既要果决,又不容出错。这种极为严谨的外感诊疗思路,实则贯穿王孟英所有医案。

《雪羹汤》一文中,亦有一则王孟英的精彩医案:

肝阳上浮,肺气不降,痰热阻痺,胸次痞结,大解未行,王孟英与小陷胸汤,合温胆雪羹,加旋薤投之,胸结渐开乃去半夏,而送当归龙荟丸,谵语止且能眠,参以通幽汤,下其黑矢再以养阴和胃而痊。

其手法和本篇医案是一致的。

先宣通上焦,而不犯中下,待气结已开,升降渐复,方用通幽汤合当归龙荟丸清降泻腑。

与龙胆泻肝汤的区别在于,龙荟丸有明确的泻下之功用,用吴又可的思路来看,后者相当于大黄,给热邪以出路,而前者相当于黄连,仅仅直折惟致气遏而已(参《清热药不清热》)。

孟英还另用李东垣的通幽汤送服当归龙荟丸,通便而不伤阴,活血润燥更利泻邪。黑矢下后,邪去正安,再以养阴和胃而善后。

如果不是温病高手,一看到肝阳上逆,痰热闭阻,可能上来就用大剂苦寒降泄。但是,在主要郁闭不解开之前(如此案之痰阻,如上案之卫热),而妄用猛剂,那么往往结果就是,该解决的解决不了,不该侵犯的损伤殆尽,留下一个几近内闭外脱的病人,岌岌可危,命在旦夕。

乍一看,熊老的医案只用了两剂,而王孟英的医案前后共计四法,为数多天。病有轻重,亦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对比,我们能明白,成功的医案,并不代表正确,更不代表完美。假如我们不知道更为符合治则的手法,而取用于临床,那么很有可能,不但成功率低,而且会惹出诸多后续的麻烦来。

只有知道正确的治法,临床上灵活运用,才能去邪实而不伤正,不惹事不误治不迁延,病人的身体生命,得以最为妥善地对待。

最后还是那句话,要学好一个领域,比如外感,就要读透这个领域里最为顶尖的医家的医案,比如王孟英,而不是泛泛的所谓成功医案,因为后者很难学到最为根本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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