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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家人▪大哥

 了空斋 2023-07-18 发布于广东

                   

在父母还年轻的时候,家里开着燃香小作坊,有田产,有银元,家境还算富裕。大哥是头生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叔祖陪伴,有邻里夸赞,四岁就定下婚约。

“闺闺——,一块肉,一口汤哟!”每天早晨睁开眼就这么叫着母亲的名字讨吃的,可见他当年的娇宠。回忆往事,母亲面带温情,仿佛沉浸在当年小富的幸福中。

到了七岁,大哥就随父亲过鸡口山到大畈街卖香。有一次父亲因家里事务繁忙,不能在外耽搁,便将大哥和余下的香安置在客栈,一人赶回家中。等父亲办完事返回,香已经卖完了。原来七岁的大哥白天去街上卖香,晚上一人回客栈过夜,三四天就把余下的香买完了。不过钱也没了,因为大哥看上了一把铜茶壶,就自作主张给买了下来,让父亲又喜又恼。说起此事,母亲每次都是一脸自豪。

中学时期的大哥长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有了自由的思想,于是他瞒着父母去岳丈家要求解除婚约。这事可难坏了父母。想来想去,他们认为这是读书惹的祸,只要不继续上学,就不会有变故。加之父亲还认为儿子读多了书就要远走高飞,或当兵或漂留异乡,那就白养了:于是决定让大哥中止学业。这件事大哥另有说法,那就是当时家大口阔,父母两人劳动已经无法养活八口之家,中止学业是迫不得已。母亲小时候也上过两年学,后因父母双亡而辍学,遗憾一生,因此在子女读书问题上她是积极开明的。或许母亲是不愿承认大哥辍学是父母之过,才找借口的吧。我知道大哥与一个在华师当教授的同学关系非要好,几十年里他们一直来往密切。两相对比,母亲是否也因此感到内心不安也未可知。

回到村里的大哥到村校做了老师,第二年迎娶了大嫂,第三年应当时的“四清”工作组要求到大队当了民兵连长,再后来就做了大队长,二十多岁就做了大队支书。母亲一次次地述说着大哥的故事,而我对大哥的敬爱之情也在这重复中一天天加深。

大侄女与我同年出生。大嫂说刚做父亲的大哥,不愿侄女叫爸爸,于是侄女跟我一样呼他大哥。大哥不爱抱孩子,家里人手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哥也会被要求帮忙抱一抱,不过他总是选择抱我,让其他家人抱侄女。我想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学生初为人父,羞于面对是可能的,至于选择抱我,应该是我月份比侄女大许多,抱起来容易些。不管怎样,在我心里大哥就是半个父亲了。

小时候我喜欢几小时一动不动地趴在天井边的木桌上,看大哥将铜线绕在一个金属的骨架上,与一堆物件一起装进一个塑料匣里,拧动按钮,拨弄出声音;看他将磁铁、铜线、小灯泡安置在一块小木板上,让灯泡亮起来,这一切就像魔法一样稀奇。

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们,或三三两两在空场闲谈,或搬了竹床在门口静卧,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大哥在窗下吹响了他的竹笛,笛音清越又缥缈,似在诉说夜的静谧,又像思念某个遥远的地方,带着六月里稻花的清香在夜空中回荡,清凉似水碓下钟乳石上滴下的泉水,带走空气的温热,洗净人们身上炽晒留下的疲惫。

几场大雪过后,天地冻住了。女人们整日围着火炉做针线;男人们或在堂屋里修补农具,或各处闲聊,偶尔也上山砍几根被大雪压折的松树回来劈成爿柴;孩子们则拿了竹竿偷偸敲下屋檐上悬挂的冰凌,不小心就会敲碎瓦片,遭到大人的训斥和驱逐。百无聊赖的时候,孩子们便围着大哥,要求上山赶麻兔——据说,大雪封山的时候,只要找到草丛或者灌木丛里的麻兔窝,将麻兔从窝里赶到雪地上就能将它们捉住——大哥便欣然答应下来,于是一群人手持木棍,脚著棉鞋出了村。登上后背垴,穿越过九垅,经由里塘坞,邹家垅,折向蛤蟆径 ,一路经山过岭,辨痕迹,翻蓬草,捅灌木。鞋破了,衣湿了,大人愁了,兔子却被赶进孩子们的夜梦了。

冰消水浅的时候,大哥又会领着一帮孩子去河边射鱼,不记得是用步枪还是自制的土铳,只记得大哥扣动扳机的右手食指指甲是两瓣的。据说,曾经有老虎到村里咬死了一头牛,于是大哥就自制老虎弹到南山岩打老虎,一次制作炸弹时出事故,炸伤了自己的手指。

吹笛子,拉二胡,装收音机,自制发电板,自制土铳、老虎弹;赶兔子,击游鱼。强烈的好奇心让大哥获得了许多趣味,这些趣味又在他身上酿造出一种魅惑的气息,他又善于把这种气息传染给他人,让它在别人心里生长,让生气在自己的环境里蓬勃。生活在乡野,却不独专注于粮食与蔬菜,是浪漫也是智慧。

小学低年级时,放学回家大哥会让我背诵学过的古诗和课文,我也乐于在大哥面前表现,还会要求他拿数学题考我。在我正确无误时都会给我一个小小的奖励,记得背诵王之涣《登鹳雀楼》时大哥给了我一个小小笔记本。有时我也会把在大哥背上刨痱子也当成一种奖励。

识字多些以后,我就到楼上木箱里翻读大哥的藏书。一本《宇宙的秘密》是天文学的读物。它让我知道我们生活的村庄是在地球上,地球在宇宙中,我们夜里看见的星星也不是一个小小的点;还有一本讲物种起源、生物进化的书,有许多插图,还有澳洲袋鼠。这些知识我那时是闻听不到的。大哥木箱里的《红旗》也是我爱看的。最让我爱不释手的还是大哥写在笔记本里的诗作。我细读过里面的每一首诗,只是当时不懂鉴赏,现在也不记得内容了。大哥的老木箱一度成了我小学时代的精神食粮。我开始模仿大哥的一切,甚至走路的姿势。大哥当支书,我就在学校里做班长;大哥当劳模,考试中我就争第一。

大哥是我的英雄,我的楷模。可英雄常会落难,英雄落难又比庸夫显得更悲壮。

二哥生病去世,传承香火成了大哥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农村,如果一对夫妇没有生出儿子那便是最大的过错。不管你多么能干,多么强大,在别人眼里你的家庭就是残缺的,凡事都得向人低头,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嘲笑,甚至讥骂。大哥婚后的十多年里,女儿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却不见踪影,自己又在大队里当着干部,自然会遭某些人妒恨,于是嘲笑讥骂之声常闻于家人之耳。一次大家在水塘剥水笋,突然一条鲤鱼钻了出来,于是大家争相追逐,三姐因为手脚敏捷捉住了鲤鱼,立即就遭到一个妇人的当众讥辱:“别跟他们抢,让他们吃吧,他们家以后也不会有人跟我们抢了。”气得三姐就要打人。此话传到家里,气得母亲流泪,父亲叹息。至于“晒屋基墩”、“孤老绝户”之类的刻毒话,即使是在别人的斗骂中出现,也常常让我们一家闻语惊心。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虽说没有后来执行得严格,但口号已在农村唱响。大哥的第六个女儿出生后,父母觉得没希望了,于是商量着抱养一个男孩来传承香火。当时二姐在县城工作,她打听到有户人家要将刚出生的儿子送人,就打了电话到镇上,再托人捎回信息。大哥与大姐便连夜出发,翻鸡口山从大畈乘船到县城迎领;母亲和大嫂就在家里忙着装罗奶粉、白糖、衣服鞋帽之类;我和侄女们一天三次到鸡口山下迎望,心里想着天大的喜事就要降临了,从此往后我们家也完整了,不必再矮人一头,不必承受别人的讥骂了。

第二天黄昏大哥、大姐回来了,却是空手而归——那家人改变了主意。一场欢喜一场空,一家人像是被了霜,大人们沉默不语,孩子们收起欢声,晚饭吃得全没兴致。

父亲在日,大哥还是个儿子,天大的事父亲担着,接续香火的事也好像是父亲的事。父亲故去,千斤担子立刻落下。虽过而立之年,一下子失去依傍,大哥失眠了。就在父亲去世两个月之后,大哥因安眠药过量出了事,经医院抢救才好过来。之后大嫂便带着最小的侄女住回了娘家,再后他们又到港北赁屋居住,直至侄子出生。后来大嫂说出真相。原来,父亲临终时遗言哥嫂:一定要有个“正经人”(男孩),莫让祖宗挨饿!为了父亲的遗愿,为了这个正经人,哥嫂选择用逃亡来远离荒唐邻人的干扰,来躲避计划生育的管控。

天佑至诚,父亲有灵。三年后,我们家终于盼来了“正经人”。之后哥嫂双双回到村里,重修了屋宇,迎来了红红火火的日子,那一年哥嫂三十九岁。

农耕社会对劳动力有迫切的需要,农人对生儿子有着执着的念头,这种执念代代传承,精彩了人生也造成过不幸。哥嫂追求儿子的辛酸历程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育观,让我有着同样的执念。

               2022年5月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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