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靳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靳三刀——瓦刀、剃刀、菜刀。这三把刀和他的手艺有关。 他是瓦匠师傅,会砌墙砌灶台垒旱厕建房子。麦秋之前和秋收之后的大把空闲时间里,他主要靠这手艺挣钱养家。别小瞧砌墙这活儿,讲究齐茬对缝,还要墙面平整墙体结实。手潮的师傅砌墙犬牙交错不说,遇到连阴雨把地基泡透了,倒下一截也是常有的事儿。砌灶台也要功夫。布局要合理,还要拢火省柴出烟快,两灶连砌,大锅水开了,小锅水也温了。建房子要四五个瓦匠师傅同时砌墙,他都砌到齐腰高了,其他几个才到腿弯。他一个人就得一个小工伺候着:运砖头、装泥浆,刚把三五筐砖头吊上去,泥浆又不够了。工头老赵在下面喊:老靳,老靳,下来歇会儿。老靳下了脚手架,老赵赶紧递上烟卷打着火。转过头老赵训那几个:懒蛋掉包子货,老靳一个顶你们几个。回头还得老靳帮你们,还不谢谢老靳!几个人嘻嘻哈哈谢老靳。老靳故意不上他的当,过足了烟瘾,喝足了水,朝上喊:哥几个忙着,我先回去了啊。那几个忙不迭地说:别别别,赶紧上来,老靳! 他会剃头。门里出师——他爷爷传给他二叔,他二叔传给他。他剃头也太传统了,就会用手动推子推平头,用剃刀刮光头、净面。不用瓦刀的时候,他就在街南头摆张旧藤椅生个炉子,撂地使唤“顶上功夫”。在朱集街上,论起使唤剃刀的手艺,老靳说他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现在年岁大了,不再爬高上低了,就在乡卫生院对面自建一间小门面,专门使唤剃刀了。 既是红案师傅也是白案师傅。红案:煎炒烹炸咕嘟炖,八凉八热四甜碗;白案:包子、花卷、寿桃、枣山,和面粉有关的活计,没有他不通的。农村红白喜事孩子满月老人做寿要请掌勺的,先得看老靳忙不忙,谁让他是十里八村响当当的名厨呢。这手艺也是门里出师,他爷爷传给他爹,他爹传给他。据说他爹学剃头的时候,拿冬瓜练手——冬瓜绒毛软且短,皮嫩,便宜,要练到剃完绒毛不伤白霜——完事儿顺手把剃刀当成飞镖,熟练准确地扎在冬瓜上。后来给人剃头,剃刀奔着青茬头皮就去了。因为伤了人闹了一场,再使唤剃刀就手抖,干脆不干剃头这行了。说是这么说,谁知道真假呢。 厨师这行,老靳最得意的、最为人称道的有两样:一是刀工,二是吊汤。老靳使唤刀像是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叼着烟卷儿和人聊大天——看人不看刀,左手黄瓜右手刀,寒光闪闪上下翻飞,嗤嗤有声而不闻砧板之响,撂下刀,拎起黄瓜一端,喝!筋骨崚嶒,龙鳞怒张,薄如蝉翼,好漂亮的蓑衣黄瓜!绝了!“使墩使边儿,使刀使尖儿”,至若剜、削、剔、斩、剁、旋、截、切,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工毕,刀刃若新发于硎,神矣! 豫东宴席菜肴多是蒸菜和烩菜。前一天炸丸子、炸酥肉、炸鸡块鱼块以备用,当天加上配菜装碗,上笼屉蒸。卤鸡、卤鸭、酱肘子、扣条子肉也要上笼屉蒸。唯一的例外是主菜浇汁鲤鱼。整条鱼炸好后上笼屉蒸,出锅再淋上糖醋汁,做法类似开封名菜鲤鱼焙面。烩菜的灵魂在于一锅肉汤汁。前一天将猪棒骨、猪排骨、鸡架、猪肘子、整条五花肉连同一大包调料包煮上三五个小时,成就一锅滋味浓厚的肉汤汁。当天用它烩菜:木耳黄花烩肉片、烩焦丸子、豆皮烩小酥肉、烩鸭四宝、海带烩鸡块……一样的汤汁烩不同的食材而成百样味道,妙处在斟酌五味的功夫。嘴刁的客人把汤汁都喝了,边咂嘴边咂摸:老靳这是咋做的?绝了,绝了! 有人家请老靳办宴席,家道殷实的主儿想体面些,老靳便多安排整鸡整鸭整鱼,整只肘子八宝饭,多用荤少配素:锦上添花的事儿最好办。遇上家底薄的,老靳也有办法不让太寒伧。肉切薄一些小一些;油炸豆腐豆皮再经肉汤一卤当肉使;烩菜多放盐,汤咸菜不咸;宴席一开就上热气腾腾的馒头,有主食顶着显得菜多;宴席晚开二十分钟半小时,客人饿够劲儿了,吃啥都香:客人满意,主人欢喜。 要不乡下宴席都以请到靳师傅为荣呢! 夸赞他的人太多了。可有一回,他却落了埋怨。虽说落了埋怨,他不但不难过,反而沾沾自喜,到处夸耀呢。 近些年,农村婚事真可谓是“头疼(等)大事”。除了彩礼水涨船高外,还滋生了各种名目巧要钱。定亲押礼,男方长辈到了女方家,女孩儿端盆洗脸水请长辈洗洗手,要给洗手钱;未来的女婿过年给老丈人拜年,要给外甥外甥女压岁钱,还要给小舅子小姨子见面礼(甭管跟他们有多熟);某年若有闰月,未来的女婿要孝敬岳父岳母红鞋红袜红上衣。就说结婚当天新娘子上花车前,还要给岳父岳母再上一个大红包,美其名曰“接亲钱”——农村人的另一种叫法是“临门一脚”。刚时兴的时候是一千块,后来是两千,三千,现在都五千啦。 李金奎家的老二瑞杰结婚。头天晚上,老靳吊好汤封上火准备回家,听见主家争来吵去,还有人哭。上前一问才明白:新娘子发微信给瑞杰,说几个娘家嫂子出主意,明天的接亲钱至少八千八,爹妈都同意了,看样子不好商量。俗话说:“坏事坏事,旁院的嫂子”。(也有说是“旁院的婶子”)这馊主意可难坏了李家。瑞杰赌气不结婚了。就是结婚,明天接亲也要闹一场。几个邻居劝不住,李金奎家的抽抽搭搭哭,李金奎唉声叹气,一根接一根抽烟卷。 老靳知道他家困难。前几年娶老大媳妇虽说没盖楼房,但另给十万块让他们做生意。娶老二媳妇,彩礼重不说,还必须新盖两层楼。为这两层楼,老大媳妇虽然不明说,私下可没少甩闲话。去年李金奎家的中风住了院,亲家差点悔婚。李金奎把刚买的货车盘出去才勉强支应这场婚礼,没想到事到临头又出这么个岔子。 老靳劝他:李哥,没钱我借你。别犯糊涂,现在娶个儿媳妇多难啊。再说,老二媳妇多体谅人,提前通个信儿,不让咱难堪。 老李说:老弟,不说你也明白,我这些年跑批发挣点钱,娶老大家的,给你弟妹看病,还有这栋楼,花干了。再榨,就剩我这把骨头了。 老靳说:现在就这规矩,有啥办法呢。咱亲家也有难处,他也想多要点,为他家那小儿子结婚用。咳,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一场大喜,别伤和气。 老靳到家和老婆子商量,连夜给老李送去五千块。 第二天婚礼热热闹闹。娘家嫂子、旁院的嫂子来送亲,送亲的两桌宴席单设在一个院。豫东习俗,这两桌传菜的必须是新郎官。老李两口子反复叮嘱瑞杰,千万别使性子,咱得罪不起,还让人看笑话。好说歹说瑞杰还是不情愿。老靳把瑞杰叫过来,附耳几句,把瑞杰乐得脸上开了花。传菜的时候嫂子长嫂子短,又让烟又敬酒,哄得嫂子们像喝了蜜。美中不足的是,散了宴席相互嘀咕:今儿哪都好,就是菜太咸,鸡也咸,鱼也咸,甜碗好像都咸。 瑞杰把话传给老靳,老靳捏着三根手指头乐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大侄儿!你靳叔这手头给你出气了吧?哈哈哈! 为这事儿,亲家那边埋怨不说,老李也提心吊胆地埋怨哩,呵呵。 还别小瞧了老靳,他呀,还真有几下子! 老靳爱抽烟,烟卷儿不离手。朋友们要是感兴趣,管饱了烟,听他讲讲在公社食堂做厨师的那几年,好玩儿的事儿才多哩。 |
|
来自: 新用户8357TuwT > 《待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