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文的“方法至上”很可能又滑向了作文的“工具主义”。所谓“工具主义”,就是将作文当成文字技巧,人为地切割作文方法、过程与主体的生命联系,从方法里来,到方法中去,为技术而技术,从而无视作文的主体的内生力与根源性。这正是作文方法论探索的误区和偏差。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叶圣陶等人之所以强烈地反对“技巧主义”,正是因为“作文技巧”深深陷入八股的套路。时至今日,人们认识到,作文方法的探索是现代作文教学的一个基本向度,它为作文之“可教”提供了切实可行的“知识支撑”。 与作文方法探索紧密相关的路径是关于作文教学训练体系的探索。纵观一百多年作文实践,对于作文训练之科学体系的执着和自觉,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达到高峰。其典型代表是当时的中央教科主编了一套《作文》实验教材(1-6册),该教材曾按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的训练进立起一个系列,以对应不同的学段。即初一着重于记叙、初二着重于说明、初三着重于议论。与此同时,还有全国有影响的语文名师从观察、想象、表达等维度建构作文能力的训练序列,并付诸作文教材编辑和作文教改实验,笔者将作文教学的体系化探索,也归入作文方法论范畴。因为,它所指涉的既是作文的方法,又是作文教学的方法。 三、基于作文的过程关注。 关于作文的方法论探索,主要建立在经典选文的分析之上。从思维方式上说,作品是作者“精神力量的对象化”,是一种结果性存在。我们由经典作品提炼出作文方法,在本质上是“由果溯因”,试图以“结论”还原出“过程”。比如,我们阅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试图从作家描写“百草园”的文字里归纳出“写景的方法”。事实上,我们并不可能回到历史的现场,也无法完全“还原”出鲁迅先生当年的写作过程。事实上,创作过程中的主体的思维、语言活动都充满着不确定性和可能性,作文的“运思过程”与文本的“结果呈现”之间远非简单的对应关系。因此,与作文教学的方法论探索并行的路线是对作文的过程关注。 所谓“过程关注”,就是关注作文作为精神创作活动的过程。包括作文的生活储备、作文的提纲拟定、作文的行文过程、作文的修改完善、作文的评价与交流、作文的发表呈现,等等。作为一个行为过程,作文是动态的、不定的。它意味着作文过程并不是由方法归纳到方法迁移和运用的线性过程。作文过程,关乎主体、环境、心理与流程。这与中国古典文学批评传统一脉相承的。比如,《文心雕龙》里对“神思”有这样的描述:“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晋代陆机的《文赋》也论及创作的心理过程:“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由此可见,关于作文的过程性探索与主体性探索并不会截然分开,它们之间其实是同步的。 上世纪二十年代,梁启超关注作文的方法,但同样也在《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中指出:“教员不是拿所得的结果教人,最要紧的是怎样得着结果的方法教人。”[3]24在国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欧美国家曾发起过“过程写作运动”。1971年,珍妮特·埃米格(Janet Emig)最早使用“写作过程”一词,被认为是从“结果写作”向“过程写作”转型的标志。次年,唐纳德·默里(Donald Murray)发表《教写作:要作为过程,而不是作为产品》,他强烈推行“过程教学法 ”。1981 年,弗 劳 尔 和 海 斯(Flower &Hayes)提出了著名的“认知过程写作模型”。[5] 从教材编写来说,关于作文的过程性探索,首先是将作文过程分解为审题立意、布局谋篇和修改润色等系列主题,并安排成专题训练。以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为例,关于“过程关注”的专题如下表。
教材在作文训练安排上体现出对学生认知规律与写作心理的重视。统编初中语文教材将每一次作文训练切分为“写作指导”和“写作实践”两部分。两个部分凸显的正是由理论到实践、由方法到应用、由阅读到表达的结构逻辑。其中,“写作指导”部分包括目标定位、主题阐释、方法例说、要点梳理,集中指向方法性探索,而“写作实践”则对写作过程予以特别尊重。每次作文均分为三个层级。第一级指向预备性目标,多为作文片断或作文语篇的相关训练;第二级指向基础性目标,多为指向主题的命题作文、半命题作文或自拟题作文;第三级指向发展性目标,多为广域性、探究型、综合型作文。这样,不仅体现出作文能力的渐进原则,而且设置了作文训练的“弹性空间”。 由作文的“方法论探索”到作文的“过程性关注”,体现了现代作文教学理念的进步。因为,方法是静态的、确定的,而过程是动态的、不定的。作文过程探索的展开,又必然涉及作文的主体修养及心理动机,必然涉及作文的交流与分享。比如,如何向陌生人介绍你的城市,如果完全依靠“特点鲜明、顺序合理、表达生动”的方法性指导,并不可能真正凑效,作文的展开有赖于一步一步的过程分解和过程支持。即先是如何拟提纲,而提纲作为一个步骤,就有诸多方法可供选择和运用。写完之后,是如何自我修改与同伴修改,这又有具体的过程组织与方法支撑;修改之后,再是发表与交流。你对一座城市的介绍文字是究竟是发表在报纸、网站还是收入相关著述,其篇幅要求、语言风格乃至特点聚焦都可能不会一样,特别是读者人群不同,文章要求就会大不一样。作文教学如果不关注这些真实的“过程”,而只满足于作文方法及其运用,甚至让作文成为一套“应试术“,那就是对作文本质的根本背离。 四、基于交际的读者关注。 学者南帆曾将西方文学批评描述为三个阶段,即全神贯注于作者是第一阶段,关心作品是第二阶段,而将注意力转向读者则属于第三阶段。这种“阶段描述“也适用于百年现代作文探索理路。作文教学探索的向度,既有作者关注,亦有作品关注,还有读者关注。所不同的是,作文教学的这些向度之间并无时间上的演进关系,它们始终是平行推进的。前所论及的主体性,指向的是作者;论及的方法论,指向的是作品,而这里所要强调的是现代作文探索中对于“读者向度的重视。 从本质上说,写文章就是一种书面表达,是人类交流与交际的需要。因此,关于作文的认识,最基本的原点是,文章是给人来读的,作者、作品和读者是一个生命整体。从文本理论看,文本的意义,来自作者的主观表达,来自作品的形式解读,同时也来自读者的多元建构。读者不只是文本的接受者,而是文本的参与者、对话者。对现代作文教学来说,引入读者视角意味着还原作文的交际本质。在生活中,我们发现,学生写书信、写日记乃至写检讨书,都比一般写记叙、议论、说明的文字更有兴致,其秘密就在于书信、日记等都让人有强烈的读者对话意识,作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写作的过程化为向某个特定读者倾诉的过程,越是这样,情感就越真切,表达就越自然。 对于现代作文教学来说,由关注作者、作品到关注读者,又是一次巨大的观念飞跃。这种思想在科举应制语境下也是存在在,如诗句中“晓待堂前拜小姑,画眉深浅入时无”所体现的正是应试者对于考官或评卷人爱好的揣度。问题在于,这里所说的 “读者”并非交际的主体,而是特定的“主考官“。 回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们看到,叶圣陶等人在提出作文不是“代圣人立言“的主张之后,他在作文命题上就表现出强烈的”儿童中心主义“色彩。在《对于小学作文教授之意见》,他特别强调作文命题的儿童立场。他说:“作文命题及读物选择,须认定作之者读之者为学生,即也学生为本位也。”[1]347“苟题意所含非学生所克胜,勉强成篇,此于其兴味及推理力摧残殊甚。是以教者命题,题意所含必学生心所能思。或使推究,或使整理,或使抒其情绪,或使表其意志。至于无谓之翻案,空泛之论断,即学生有作,尚宜亟为矫正;若以之命题,自当切戒。”[1]347同一时期的梁启超对论辩文的命题提出要求,他认为好命题是可以“两边对驳”的:“论辩文之题要成问题乃可,不能反对的便不成问题,不能做论题。”[3)25至于陈望道的《作文法讲义》,他更是对“文章的美质”明确提出了三大标准,即第一要让人看了明白,第二要让人看了感动,第三要让人看了有兴趣[3]54。这里,所谓“让人”的背后就是一种读者意识的觉醒,也是一种作文交际本质的觉醒。 交际,意味着交际的语境。荣维东先生曾将交际语境写作界定为:“面对具体或假拟的对象(读者),为特定的目的和意图,围绕一定的话题,以一定的角色和口吻,建构意义,构建语篇,进行书面表达和交流的活动”[12]。在他看来,读者、话题、角色、语篇就是构成交际语境的基本要素。 然而,现代作文教学长期陷入方法论的探索之中,而作文的方法又长期为文章学知识所拘囿,作文的交际本质和任务语境长期得不到重视,以至于作文越来越一种文学模仿或文章模仿。作文教学甚至陷入所谓“小文人语篇”的范式之中。诸如吟花弄月、哲学小语、历史叙事都化装成了“金句拼凑”和“文字积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人们考察到国外写作的现状,才惊奇地发现:在发达国家,孩子在三、四年级就已经开始写作研究性报告、文学分析,甚至小论文。相形之下,我们的很多大学生直到毕业都未曾真正学会研究性阅读与写作。[6]有鉴于此,新时代以来的全国高考作文命题的思路不断表现出对于作文交际功能的高度重视。由命题作文到材料作文,由材料作文到话题作文,由话题作文到任务驱动型作文,近四十年来高考作文命题思路的变化过程其实正是现代作文基于读者的交际性探索的见证。 在教材建设上,基于交际的读者关注也得到重视。以统编本初中语文教材为例,一是基于交际设计了有关文字表达的专题训练。(见下表)
新闻采访、戏剧的排练、演出与评议,如诗歌的创作与朗诵,它们都为学生的写作提供一种立体的、多元的交际语境。这些交际语境就是置于真实生活和真切任务的写作语境。 三是大多数作文主题设计都明确提出了交际与分享的要求。比如,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中有完成《乡情》为题的作文,编者要求学生读给其他同学听听,看是否打动人;也有为家人写作传记的作文,编者要求学生将文章读给传主听听等等。教材之所以强调交际,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随着数字时代人类交际交流的密切和便捷,作者教学探索中的“读者向度”将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作文的语境意识和交际观点也越来越成为作文教学探索的“召唤空间”。 综上,主体关注、方法关注、过程关注与读者关注一起构成了现代作文教学的基本向度,它们共同经历着由传统到现代的历史过程,又共同在当下的作文教学探索中得到赓续,四个向度之间没有谁替代谁,也不是历史演进的序列,它们从整体上勾勒出现代作文教学的探索方向和理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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