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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院记忆:背粪筐的外教

 df7086 2023-07-19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当时,外教在师院及师院周围这个乡土气息很浓郁的地方还可以说是新鲜事物;而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学生们对于异域的东西又总有一种天然的好奇,所以每一个从遥远的国度来此任教的外籍老师,都会在校园内外引起持续地关注。半路搭话和去外教宿舍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是外语系的学生,还有别的系的,不怎么会外语的,仅仅是以去见了外教而自豪的。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从外教那里回来,往往要在宿舍里洋洋得意甚至自视高人一等好多天。

至于那些能自如地和外教对话,而且还能像朋友一样边走边聊一起出门逛街购物的,就更成了学生们艳羡的对象,一时就很后悔,怎么当初自己没有选择外语专业。

外教在校园里被侧目和注视,到了星期天的时候在街上被围观,是他们抵达这座历史不长的中国城市之后首先需要习惯的。这个“习惯”的过程对有的外教来说不容易,需要克服自己本性中的拘束,对有的外教来说则好像完全不存在什么障碍,因为他们本来的性格中就很开朗,甚至有相当的表演性。

我印象很深的外教形象中,有一位穿着非常干净的——这样的形容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几乎每一个外教穿得都很干净,之所以要强调,是因为她在背着那个粪筐的时候,身上显得特别干净。

在固定的印象里,背着粪筐的人都应该是衣衫褴褛,臃肿的袖口上应该有长期用来擦鼻涕的油亮。而现在,粪筐背在这样一个金发碧眼、洁衣净面的更适合坐在咖啡馆里的女人身上,其对比之鲜明从趋之若鹜的围观者们脸上就都可以了如指掌了。

她背着干干净净的粪筐,一次也没有使用过的粪筐——一次也没有捡过粪的粪筐,在街道上走走停停,在每个自己感兴趣的小摊上东看西看,被围观的不适似乎已经变成了舞台中央表演的自如,对带着好奇与不解意味的讥笑,她早就能视而不见了。

很多摊贩都放下了招徕生意的叫卖,先就喜眉笑眼地望着她的筐,等她真正走过去挑选商品的时候,也就很愿意顺应了她的还价,就为了看一下自己的商品是如何被她放到粪筐里的。

如果是买了本子、买个梳子放进筐里还不怎么显得别扭的话,那买了点心水果也直接放到粪筐里就有了相当的喜剧效果。人们不好说这些东西不能放进粪筐里,就比画着跟她说,这些东西放到粪筐里往后一背,没有盖子没有锁,很容易被小偷拿走。她弄明白什么意思以后就笑,说不怕不怕,你们都在看着我的筐,除了我之外,大家都能看到,谁还敢偷!

据说她上课的时候也背着这个粪筐,里面装着课本和纸笔等一切随身之物,开始学生们还会笑,后来大家也就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觉着她背着这个粪筐很合适,完全没有违和感。这个被用花布仔细垫了底儿的粪筐,背在她身上、放在教室的桌子上,时时散发着山石清新的气息。洁白的弓形的筐撑子还没有怎么背好像就已经包了浆,带着一种人类长期抚摸之后的光滑。

大家好像突然发现,这个在振头集或者五里庄集上买来的粪筐,是西部山区的山民从山上砍来的荆条编成的,粗糙的手和山野植被曾经的角力被凝固成粪筐的形式,居然可以如此美妙。让人对教室窗外巍然可见的封龙山,又一次生出无限的向往。

这位外教到了中国,到了师院,购买并这样使用一个粪筐,也许仅仅是出自环保的理念,出自物之为用一派天然最好的观点,很容易被学生们理解成无知无畏的勇敢。让那些一向以标新立异为时尚的大学生们自愧弗如。将文化禁忌作为图腾,将逾越和“违规”作为时尚,这是只有外国人才能被宽容的事情。大家在惊讶之余实际上也在为她的这种公开行使自己的权利的行为有羡慕之想。

她的行为还在物的意义上提醒了我们的习惯思维,粪筐在一次也没有盛过粪以前,确实是可以盛任何东西的,不能仅仅因为它在习惯上是盛粪的就不能将其挪作他用,那些被弯曲的木棍和剥了皮的荆条在刚刚通过编筐人的手的摩擦和腿的别与捏而成为一个容器的时候,是和篮子一样散发着植物芳香的。就像可以用一个一次也没有使用过的尿盆当水罐一样,粪筐一旦脱离开了传统上被在人间指定的用途的限制以后就获得了空前的解放。这位外教在不经意之间,开辟出了崭新的思路。

当时可能觉着这种现象行云流水一样就出现在了校园里,出现在了我们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之中,但现在回头看看才发现,那实在是只有在一个崇尚交流和互相了解的宽容时代里才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然文化习惯赋予物品的“天然”属性,肯定不是一个两个这样外来的新思路所能改变的。用粪筐背东西在河北师院,也就她一个,后继无人。像卡本特的过分认真一样,她的背粪筐也大概是他们自己也未必充分意识到的文化冲突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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