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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 |《旧制度与大革命》前言

 hercules028 2023-07-19 发布于四川

《旧制度与大革命》前言

作者| 【法】托克维尔

翻译 |何守源、赵飒

★★★★★

诸如法国大革命史之类的历史著作已经有人活龙活现地写过了,我不想再重复。我现在付梓的这部书是关于这场大革命的研究。

1789年,法国人民通过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努力,将自身的命运切成两断,用一道鸿沟隔开了过去和未来。他们表现得谨小慎微,生怕过去的旧事物会影响到他们的新世界:于是,他们给自己设定了各种条条框框,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自己塑造成不同于父辈的新生代。

我一直认为,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法国人所取得的成就并不如外界所想象的那么大,也没有达到他们自己最初的既定目标。我深深相信,法国人几乎不由自主地继承了旧制度的一切,包括大部分的感情、习惯以及思想,甚至可以说,他们正是凭借着这些东西领导了这场摧毁旧制度的大革命。尽管不情愿,但法国人也只能利用旧制度的一砖一瓦来营造新时代的大厦,因此,那些想要充分理解大革命及其成就的人,就必须暂时忘记我们眼前的法国,而要去墓穴中观察那已然逝去的法国。

我在本书中试图论述的便在于此,为了达到目的,我付出的血汗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关于君主制的头几个世纪、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时的历史,已经有大量著作对其进行了深入研究,通过这些著作,我们对当时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能了如指掌,并且知道了这些不同时代的法律、风俗、国家精神以及民族精神。然而,对于18世纪,至今还尚未有人对其进行深入而细致的研究。

很多人自以为懂得18世纪的法国,因为他们清晰地看到了那附着在表面的耀眼光辉,因为当时最卓越人物的历史细节已经为他们所了解,还因为借助于那些善于雄辩的批评家们,他们已经熟悉了18世纪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们的作品。然而,说到当时处理具体事务的方式、各项规章制度的实施细节、各阶层的社会地位、底层人民的境遇和感受,乃至当时的舆论风俗,他们的认识往往是模糊和错误的。

其实,旧制度在年代上离我们非常近,只是大革命将它和我们分隔开了。而我的目标,是深入到旧制度的心脏地带。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仅重新阅读了18世纪的经典著作,还研究了那些不太知名的作品,虽然这些作品相对粗糙,却能更真实地反映时代风貌。我细致地阅读了当时所有的公共通告,在大革命前夜,这些公共通告是法国人表达自己看法和好恶的所在。省三级会议以及后续的省议会的记录给了我很多启示。此外,我还专门研究了1789年的陈情书,这些陈情书的手稿长达数卷,它们是旧社会的遗嘱,是旧社会愿望的最高反映,也是旧社会最终意志的体现。虽然从历史上看,这是独一无二的文献,但我仍然觉得不够。

一般而言,在一个政治力强盛的国家中,人们所有的思想、渴望、痛苦、利益以及激情,迟早都会在政府面前暴露。当你通览政府机关的档案时,不仅会对政府的统治手段有一个精准的概念,还能一眼看出国家的整体状况。如今,如果我们将政府内部以及各省案卷拿给一个外国人看,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比我们自己还了解我们。在18世纪,政府具有强大而集中的权力,它异常活跃,无休止地赞助、阻挠或批准某项事业。它做了各种许诺,也给予了很多帮助,通过形形色色的方式施加自己的影响,不仅在宏观上主持大局,还去干涉每一个普通人的私生活。除此之外,它还不甚张扬,因此,人们在它面前暴露自己最隐秘的缺陷时,并没有什么顾虑。为了研究政府留下来的档案,我在巴黎和几个省花了很长时间。

不出所料,我在这些档案中发现了活生生的旧制度,包括它的思想,激情,偏见以及实践。由于那时的每一个人都运用自己的语言自由交流,从而暴露了他们最为隐秘的想法,而我也因此获得了关于旧社会的许多概念,这些概念并不存在于当代人的头脑中,因为他们从未见到这些资料。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今天法国的突出特点,在旧日的法国随处可见。其中有很多感情我原以为是源自大革命的,有很多思想和习惯我也一直认为是只能产生于大革命,在这片古老的土壤中,我经常能碰见当今社会的根系。离1789年越近,我越能清晰地看到引发大革命的那种精神是如何诞生以及发展壮大的。法国大革命的整个面貌逐渐在我眼前展现,它已呈现出了自己的性格和特点,而这就是它本身。我不但从这里发现了革命的肇始原因,我甚至进一步发现了它长期目标的预兆。大革命可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法国人貌似要摧毁过去的一切,而在第二阶段,他们却要恢复一部分已被摒弃的事物。1789年,旧制度中有很多法律条文和政治习惯突然消失,而在几年后,它们又再次出现,就像那些已经沉没于地下的河流,在不远处重新冒出,让人们在新的河岸看到同一条河流。

我之所以要给公众献上这本著作,是为了阐明这场在整个欧洲同时酝酿的大革命,为何偏偏在法国爆发,而不是在其他地方,为何它仿佛自发地产生于即将被摧毁的旧社会,最后,旧社会的君主制为何会如此彻底而突然地崩塌。

从思想方面来看,我的这本著作不应在此结束。如果我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我会贯穿这场漫长革命的兴衰起伏,对这些法国人进行追踪。在不久前的旧制度下,我还和这些成长于旧制度的人们和谐相处,看着他们随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但却丝毫不改变自身的本质,这些人不停地在我眼前重现,虽然他们的面貌略微有些改变,却始终可以分辨出来。

首先,我要同他们一起经历法国大革命的最初时期,在1789年,他们的心灵怀有对自由和平等的热爱。他们不仅要求民主制度,还要建立自由的制度,不仅要摧毁种种特权,还要对各种权利进行确认,并使其神圣化。这个时代充斥着青春、热情、豪迈以及真诚,虽然它有着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毫无疑问,人们将永远纪念它,而且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它还会让那些暴君独夫寝食难安。

我会对这场大革命的进程进行简要的追溯,与此同时,我会努力说明:这些法国人因为哪些事件和错误的决策而最终抛弃了他们的初衷,忘记了自由的意义,而只想成为世界征服者的平等奴仆;法国人民在推翻旧的专制政府后,是如何被一个更为强大和专制的政府夺取了全部权力,让以高昂代价换来的自由成为泡影,只留下空无一物的自由假象;这个专制政府如何将普选权标榜为人民主权,而事实上,选举人既不了解内情,无法进行商议,又没有实权,不能进行选择;它如何施压,迫使议会屈服和沉默,并把这吹嘘为表决捐税权;此外,该专制政府还取缔了国民自治权和权利的各种主要保障,取消了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以及写作自由,而这些正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所取得的最宝贵成果,最为过分的是,它竟然还以这个伟大的名义自我标榜。

当我写到大革命已差不多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新社会业已诞生之时,我会转而考察这个新社会本身,并且试图辨认这个新社会在哪些方面和旧社会相同,在哪些方面不同,在这场天翻地覆的动荡中,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而最后,我将努力预测未来。

虽然我已经写出了第二部作品的部分草稿,但还不成熟,因此不能公布。至于我是否有精力将其完成,恐怕没人能说得准,比起整个民族的命运,个人的命运更加变幻莫测。

我希望不带偏见地来写这本书,但我不否认在写作时怀有激情。一个法国人在谈到自己的祖国和时代时,如果表现得无动于衷,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在研究旧社会的各个方面时,我从未将新社会束之高阁,我就像一个医生那样,想要在每一个已经坏掉的器官内发现生命的规律,不仅要弄清楚病人死于何症,还要想想当初如何做才能让他免于一死。我的目标是制作一幅既非常精确又富有教育意义的图画,因此,当我从先辈们身上看到一些我们业已丧失的刚强品质时,就会将它们突显出来,这些品质包括独立之精神,对伟大事物的喜好,对自身事业的信仰等等。同样,当我从那个时代的法律、思想、风俗中发现吞噬旧制度、至今仍在困扰我们的弊病时,我也会将其揭露出来,以便让人们看清楚这些弊病所造成的恶果,并懂得这些弊病仍然可能在我们身上继续作恶。

为了达到目的,我在此声明,我不怕得罪任何人和事物,不论是个人、阶层,还是舆论、回忆,也不会在意他们有多么让人感到敬畏。

当我这么做时,经常会感到歉意,却从不会内疚。希望那些因为我的文字而感到不快的人,多想想我正直无私的写作目的,从而宽恕我。也许有很多人会指责我在本书中所表达的一种对自由的酷爱,并认为这种酷爱是不合时宜的,在他们看来,法国已经没有什么人会再关心自由。

那些对我提出这种苛责的人不妨想想,我对自由的热爱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由来已久。早在20多年前,在论述另一个社会的时候,我就差不多逐一写下了人们现在即将读到的内容。

在未来的黑暗中,人们已经洞察到了三条显而易见的真理。第一条真理:在如今,全世界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牵引,人们也许能够暂时控制和减缓它,却无法战胜它,它时而平缓,时而猛烈地发动人们去摧毁贵族制度;第二条真理:在世界范围内,一直难以摆脱专制政府的社会,恰恰是那些贵族社会已经消亡或正在消亡的社会;第三条真理:在上述社会中,专制制度产生的恶果最大。由于专制制度比其他任何类型的社会更能滋长这些弊端,所以就促使它们朝着原来的趋势自然地发展下去。

在这种类型的社会中,人们彼此之间不再有种姓、阶级、行会以及家庭的联系,人们只关心自己的个人利益,在极为狭隘的个人主义中过活,公共品德完全窒息。专制制度不仅不会抵抗这种倾向,还会使其大行其道,它夺去了公民身上所有的共同感情,所有的相互需求,所有友好相处的必要性,以及所有共同行动的机会。专制制度就像一堵墙,将人们封闭在各自的私人生活中。人们原本就习惯自私,专制制度又让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本就彼此冷眼相待,专制制度又让他们冷若冰霜。

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什么事物是一成不变的,每一个人都处心积虑地往上爬,生怕自己地位下滑。金钱成为区分高低贵贱的象征,由于金钱具有流动性,所以随着它不断地转手,人们的个人处境、家庭环境也随之变化,在这种情形下,每个人都拼了命地赚钱,不择手段发财致富的渴望、对商业的依恋、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就成了这个社会的普遍感情。这种感情遍布在所有的社会成员之中,甚至出现在一向与此无缘的阶级中,如果不想办法阻止,整个民族都会跟着堕落下去。

然而,专制制度却火上浇油,从本质上支持这种感情,因为这种让人消沉的感情对专制制度非常有利,它将人们的目光从公共事务上移走,甚至让他们一想到革命,就浑身颤抖,认为唯有专制制度能够给它们提供庇护和生财之道。由此,人们的贪婪日盛,以不道德甚至非法的手段攫取财物。其实,即便没有专制制度,这种情感也有可能变得强烈,而有了专制制度,这种情感就占据了统领地位。

相反,在这类社会中,唯有自由才能抑制其固有的种种弊端,让社会不至于沿着崩溃的斜坡往下滑。而事实上,只有自由才能让独立的公民摆脱孤立状态,促使他们彼此靠近;只有自由才能让人们觉得温暖,并且逐渐地联合起来,因为要处理好公共事务,就必须要互相体谅、换位思考;只有自由才能让人们抵制拜金主义,从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中挣脱出来,并且时刻都感觉到祖国近在咫尺;只有自由才能给予人们以更高尚的激情,从而取代对世俗幸福的眷恋,让人们具有比发家致富更为远大的目标,并且进行知识文化创造,从而能够辨别人类的善恶美丑。

缺乏自由的民主社会也许是富裕、华丽甚至是辉煌的,并因其普通大众的举足轻重而显得强盛,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具有私人美德的家庭慈父、诚实的商人以及令人尊敬的企业家,甚至可以看到勇于牺牲的基督徒,当他们的国家消失于尘世,宗教的最大荣耀,就是在最腐败的环境下创造优秀的基督徒,比如,在罗马帝国最腐朽的时候,就充斥着很多优秀的基督徒。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在这种社会里,绝对看不到伟大的公民,我还可以断言,一旦平等和专制结合,人们心灵和精神的普遍标准就会不断地下降。

在20年前,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我以为,自那时起,世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能让我改变之前的想法。在自由广受欢迎时,我表达了对自由的激赏;当自由被人摒弃时,我依然坚持不渝,因此,相信人们不会对此不以为然。

另外,大家不妨好好想想,即使就这个问题而言,我和大多数反对者的分歧,也可能比他们自己认为的要小。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他所属的民族拥有享用自由所必需的品质,他却卑躬屈膝地仰他人鼻息,而不去遵守他参与制定的法律规定,那么他还算人么?我认为这种人是不存在的。专制者自身也不会去否认自由的美好,只不过这种美好只有他自己有资格享受,对于这一点,大家并没有什么分歧,分歧只是在于对人的尊重程度。严格来讲,人们对专制政府的喜好和他们对国家的轻视是完全一致的,如果想让我顺应这个潮流,恐怕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点不夸张地说,现在我付梓的这本书是经过艰苦努力才得出的成果。虽然有的章节很短,我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去研究它。我原本可以把大量的注释直接放到每一页的下面,但经过考量,我还是将这些为数不多的注释印在卷末,并标注出页码。读者可以从中找到相关的史料和证据。如果有些读者觉得这本书对自己有所启发,需要更多的例证,我愿意另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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