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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过4个月,她就96岁了

 无尽对话 2023-07-19 发布于上海
大年初三,晚上八点多,老外婆走了。


老人家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农历五月初三辰时,过4个月,96岁了

见识过“红兵杀白兵”、经历过妇女裹脚幼年丧父亲改嫁,在那个从未提倡计划生育的年代,她只生了我外公一个。

据说老外公在世的时候喜欢打牌,老外婆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好掂着两只小脚,一摇一摆亲自走过去,分分钟把牌桌掀了。牌桌上坐着一个个大男子,她一个小脚女人,都没在怕的。

而后,她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五代同堂。

从我出生起,老外婆就已经苍老了。

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花白的头发剪成整齐的刘胡兰发型,根根粗直;一身深蓝色的土布衣裳,斜扣的民国样式;一双黑色的土布鞋,说起话来轻言细语。

她几乎从来都没有变过。一定要说有变化,就是早几年她头发上会别两根黑色的发卡;后面,她开始戴针织帽子拄拐棍

每个看相的人看了她,都说她有福气,是长寿之人。

大多数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坐着,要么在她自己的房间,要么在大门口的右侧,要么在火炉前。

出太阳的冬天,她会在门口的空地坐着晒太阳,阴雨天气,她坐在火炉前。脚下总是放着一个风炉,里面是燃烧过的灰烬,埋着烧红的木头。夏天,她总是摇着一把黄色的蒲扇

她总是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一手撑着拐棍,不言不语,抬着头,若有所思。

你一进去,一喊她,她原本有点驮着的背就挺直起来,眼神就跟着你走,脸上的笑容漾开来。早些年,她视力还好的时候,会说:是我xx来了吧?后来,她眼睛看不清,就问是哪个呀,然后你说,是我啊,她就重复,我xx来了啊(第三声),快坐。

夏天天气好的时候,她偶尔会拿出一把大大的黑剪刀,让我们帮她剪头发,齐齐地在脑后咔嚓咔嚓地剪,剪刀都生锈了。

剪好后她会用手摸摸,说轻快多了。

老人家一辈子护犊子,家里每个小孩,她都当宝一样宠着。天天一口一个宝宝、宝崽地喊着,跟其他小朋友闹别扭了,她总是第一时间坚定地站在你这边,护着你,不让你被人欺负。

大抵老人和小孩特别像吧,我总觉得她比别的亲人更懂得理解和爱护。

我们一年年长大,每次见着,她总是一股脑地把小时候的陈年旧事都诉说一遍,什么生气了也不会坐地上、只会在地上蹲一下就好了呀,每次出门前都要喊一句,“老外婆,我出去了”啊,还有我小时候说,等我长大了,要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糖,不让她绩纱、一绩纱就要牵马马,很听话……之类的。

年年都说,说了又忘记刚刚说过了,一遍又一遍。岁月渐渐夺走了她的很多记忆,而她始终没有忘记这些陈年琐事。关于我的,我弟的,表弟表妹的,舅舅舅妈的,一桩桩一件件 ,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生日,精确到时钟,她的时钟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什么辰时卯时申时。她说起我的出生,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仿佛那一年那个时辰又在她眼前重现。

我们每一个人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她全然不知,好像不是在跟你说,而是跟别的第三个人赞美你,露出愉快的神情。

她记得小舅妈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嫁过来的,到如今有多少年多少月了,说她特别特别好,脾气好,做事爽利,心数好(心地善良)。

上学的时候,她必问,学校食堂每天吃什么,去学校要坐多久的车,学费多少钱。工作之后,她会问上海有多大,房租多少钱,得要好几百吧?工资一个月多少,有几千块么?

你说到上海有多大,火车有多快,她就会露出特别惊喜的表情:哦,原来是这样。然后还会感叹一番:吆,个大!

再往后,她就会叮嘱:有合适的,该留意一下了。

这样一个老人,对于我们小辈来说是乡愁般的存在。

每次一过去,东西一放下,必然是先去她常在的地方找她,喊她一句老外婆或者老婆婆!然后她就会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坐在火炉前或大门口,陪着你聊天。

她从来没有攻击性,不说一句重话,不责备你,偶尔她会委屈地抱怨大舅舅凶了她,但也从来不用很重的词。

小孩子都喜欢去她面前领取一份疼爱,一个惊喜的表情,听她夸奖自己的幼年时光,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心,然后很快加入新的活动,把她一个人留在惊喜的氛围里。

有客人的时候,她从来不上桌,谁叫也不上。因为她眼睛看不清,不想影响客人吃饭。

她就坐在火炉前或者房间里,我外婆或者小舅妈、我姨妈或者表弟,会给她盛好饭菜,端到她跟前,她一口一口慢慢吃,从来不bia ji嘴。

老外婆的安稳,自然离不开外婆的悉心照料。外婆做好饭,烧好火,每天都是一口一个妈地喊,当亲妈一样服侍。前年年底,外婆因病离世,剩下老外婆和外公艰难度日。

老外婆又爱干净,这不,端午节前夕,她提着一桶水,摔倒了,骨折了。医院不敢手术,只好送回来,卧床养着。老外婆有意让我妈去照顾她,她出钱,我妈没有同意,但是每周去看望了两次。

三个舅舅,加上我姨,我妈,如果每人一周能去照顾老外婆两次,老人就能得到不错的照顾。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三个舅舅,常年不在家,难得回去一次;两个舅妈时时照看,但也无法全情投入。最后就变成,一有事我外公就给我姨打电话,让我姨去看。我姨若是去不了,外公就会在电话中崩溃嘶喊。

去年国庆,我放假回家,去看望老外婆。只见她躺在床上,头发有了些许凌乱脸部肌肉有些平移双手不停地在打结,毛巾、枕巾、被套,全部结在一起,她说,不打结总往下掉。

我们去了之后,她艰难地排了一次大便。她可能就是忍着,等我妈和我姨过来,才好意思大便。孙媳妇不一定会嫌弃,但她可能不好意思。

我和我妈、我姨一起,给她擦澡。她原本身体敦实,经过了4个月的卧床,大腿、小腿、手臂肌肉全部萎缩到接近没有 ,只剩一层皮包骨。让她侧侧身体,她说疼。

我给她擦擦香皂,洗洗干净,问她舒服吗,她说擦澡当然舒服;她又担心湿冷,我们用电吹风给她吹吹,她不停地感叹,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科学真是发达,不看她脸都知道她在笑。

老人家讲究了一辈子,躺在床上她仍然讲究,吃过东西要擦嘴,擦手。床边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毛巾,每条毛巾都有固定的用途,不能弄混。

离开之后,我总是想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她的脚。那是一双三寸金莲,脚背鼓鼓的像包子,脚趾头像婴儿般短紧紧地贴在一起

这样一双小脚,却是什么样的路都走过。

我心里很难接受她卧床之后的样子,就像武侠小说中被仇家打到重伤、儿女反目、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的老人。

我无法想象,没有人去看她的日子,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头顶瓦片上透下来的天光;渴了,会有人给她端水吗?饿了,会有人给她喂吃的吗?

偶尔,我侥幸地想,也许她体质好,骨头能愈合,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能起床站起来了。

腊月开始,她只喝粥。不吃饭。对于没有任何运动量的人来说,粥无疑好消化得多。她让我姨找到她的钱,分发了部分给我小舅妈、我姨、我妈,还有我大表妹。我姨问,要不要把剩下的钱交给外公,她说不要,等她好了,她自己要用。

她的衣柜里,没有一件新衣服,全是旧的,还有很多边边角角的布料,她全部都收着。我妈说,那些布料、不好的衣服都要扔掉,她不许,她说,等她好了,她还要穿。

腊月二十六开始,她开始吃不下东西,只喝水。我弟去看她,她问起我,我弟说还要过几天再放假,她说,这么迟才放假。正月初二,她开始说话不利索,只剩一口气在吊着。

我妈一想起那个情景,就忍不住流泪:你是不知道那个样子多可怜。

我知道,我妈心里仍然觉得歉疚,在老外婆要求她去照顾的时候,她没有答应。

就像我也歉疚,在她临终的时刻,我没有在她身边。如果不是疫情肆虐,如果不是我仍在潜伏期,如果当初在医院坚持手术,如果她不需要提水……但哪里有如果呢?

我一次次地问我姨、我弟,关于老外婆的最后片段。

大年初三,她已不能说话,我姨带了女儿去看她,她用力地睁眼睛。我姨给她擦完澡,跟她说明天再来看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突然她就走了。

她还是舍不得。她曾说,钱要帮她留着,她好了要用;旧衣服不能扔,她好了要穿。到最后的时候,她都在拼命地睁眼睛,想要看看她的孩子们。

大舅舅说,他曾在她不能说话的时候,跟她说,如果你想怎么样,你就点点头,如果你怎么怎么样,你就眨眨眼,老人什么也没做,眼泪哗啦哗啦地流

大舅读小学的时候 ,有一回要抽血,大舅不肯,老师训他,大舅哭着跑回家跟老外婆告状老外婆一听就拉着我大舅去了学校,把老师说了一顿。

大舅在别的地方惹祸了,被其他的小朋友追着满地跑,只要老外婆知道了,她就会出面,护着他。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大舅还陪着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也许老人家头脑一直很清楚,所以自己选了一个让大家都能为她告别的日子,却没想到疫情肆虐,家家户户出不了门。

弟弟说,腊月二十六,他过去的时候,老外婆嘴巴都浮肿了,背部、臀部有两个洞,都是他赶快去街上买药。家里其他人都没有人管,或许,他们都没发现。

大年初四,大厅里摆放着老外婆的遗像,老人家微笑着,左右两边的眉毛一长一短,竖起来像蛾眉,嘴巴微张,好像正要说什么。

一家人坐在火炉前商量老外婆的后事,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要如何从简处理。大舅一会儿打开手机,一边放歌一边自己唱,一会儿又燃几根香在老外婆灵前拜,说不是不想给你办得风风光光,是现在特殊时候,没有办法给你大办,请你不要怪罪。一会儿又回自己的房间大哭。

表妹们都觉得大舅神经病,我想,这个时候大舅可能是心里最痛的那一个。外公对他 ,总是骂骂咧咧,外婆跟他说的话不多,只有老外婆,无论什么时候,都心疼他这个长孙。

他一手字写得多漂亮啊!曾经也是一表人才,身高、样貌,样样都好。

偶尔,大舅和老外婆也斗气。他看她提水,就很凶地说:你提这个做什么?好好地坐着不行吗?老外婆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的语气也太凶了。

大年初五,老外婆早先的娘家人没有派代表来,后面的娘家人派了3个人来了又回去了。老外婆在自己家人的陪伴下被送去火化。

我和表弟表妹负责搬砖,砖头和沙子卸载在马路旁边,每一辆过路的车主都满腹狐疑。如果我们各戴一个红袖章,他们大概会以为我们在封路。好多年没有搬过砖了,一次我只能搬3块。上下没几次就全身是汗,外套都穿不住了。

我又在爸爸的陪伴下,去看了外婆。墓碑上有外婆的小照片,一如她生前的模样,上面刻着所有后代的名字,楷体。

旁边一个墓堆,爸爸说是那个补鞋人,我在记忆中搜集,确实有一个补鞋的人,脚有点拐,做事情很细心,很笃定的印象。

爸爸说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帮岳父搬运东西,被来车蹭了一下,成了拐子。死因也很意外,他女婿从外面带回来一瓶东西,用饮料瓶装着,放在桌上,老人家以为是喝的,一口喝下去,暴毙,享年五十多岁。那个女婿该要哭死了。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仁慈的母啊,愿在您的怀里永安他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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