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i~ “无尽对话”第167篇原创 五一,上海街头露出2023年以来最美的景象,风清凉,树木葳蕤,樱花落了的地方结出红樱桃,阳光试图穿透树冠,树叶片片如半透明的琥珀。 走进书店,这琥珀出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 ![]() ![]() 买!带回家,就像突然得到爱吃的食物,忍不住想吃,又不想一下子吃完,确定这是2023年以来读到的最喜欢的书。 每一篇散文都住着好的诗句 ![]() 赫塔·米勒的散文,每一篇都密集地出现好句子。我稍稍举几个例子: “进入梦乡,就是溺死在墨里。” “一个人从某个地方带走的东西,都带在他的脸上。” “阴性百合和阳性百合敞开自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荡着秋千,荡进对方的身体里。” ![]() 赫塔的拼贴 这些句子为什么好,我认为赫塔·米勒自己说得很清楚: “每一个好句子都会使大脑无声地迷失,把读者带到一个它所释放的内容迥异于词语之表达的境界……每一个句子都能展开一片广阔的空间,并超越词汇赋予它的意义。每一行诗句又以奇特的方式和下一行叠加,如此不断构造出新的空间。” 她的散文里住着诗句。 ![]() 童年的赫塔·米勒和父母 我惊讶于赫塔·米勒的独特视角,怪异,惊悚,又迷人。 在我的记忆和想象里,村庄是安宁、平静、田园牧歌的图景。但在赫塔笔下完全是另一番样貌: “我知道,庄稼养育我,只是为了将来吃掉我,它时时都在提醒,我们只是未来的死亡陈列馆的候选人。” “每一块耕地都是无边无际的死亡陈列馆,是绽放的尸体盛宴,每一片风景都在执行着死亡。” 土地养活了庄稼,庄稼养活了人,人死了之后又被埋进土地,可不就是庄稼吃人吗?青草鲜花在埋着死人的土地上长出来,可不就是花花绿绿的死亡陈列馆? ![]() 黑海,赫塔·米勒17岁和同学一起去过 我通常看到绿色会想到生命、盎然生机,但赫塔·米勒的绿色是双刃的,它是生机,同时也是吞噬肉体的渴望。由此可见,打开书之前,我只在书的封面上看到绿色的一面,忽视了它的另一面。 “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可以有多重理解。 当赫塔·米勒用德语写作的时候,罗马尼亚语总是会睁大美丽的眼睛。罗马尼亚语的“燕子(rindunica)”,意思是“小排排坐”,是一幅燕子排排坐在电线上的画面。如果我们想象文字是一只只燕子,自然都有自己的眼睛。 汉语有“字眼”这个词,文字本来有眼睛,还坐着来自别的语言的眼睛。 ![]() 但有时候,文字美丽的眼睛会被捂住。 比如,赫塔·米勒出版处女作的时候,不得不接受罗马尼亚出版社的审查,“箱子”这个词被规定为敏感词。捂住文字眼睛的力量,一直在看着。 ![]() 赫塔·米勒 过去发生的事实,也不曾离去。 “对我意义重大的一些事情,即便它们已经逝去,尤其当它们逝去时,也在阅读我的文字。”阅读,自然也是通过它们的眼睛。 此外,也包括他人的眼睛、读者的眼睛。《沉默使我们令人不快,说话让我们变得可笑》一文提到,“我们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去倾听”。 每一个当下交织着过去的残影 ![]() 罗马尼亚的风景 女孩在山谷放牛,天空变成一头更大的牛。 “我没有手表,我的表是开往城里的火车:每天有四列火车驶过山谷,第四班开走时正好是晚上八点,我就可以回家了。这时,天空开始啃噬青草,把山谷拉向自己,我必须在山谷被拉上去之前赶紧离开。” 列车离开了山谷,城市的目光留下了。 ![]() “每列火车之后,我都有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更犀利地看清自己,也更厌恶自己。彼时,山谷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蓝色垃圾,草地是一块巨大的绿色垃圾,而我是它们中间的一小块垃圾,毫无价值的一小块垃圾。” “玉米地里也是一样:花序长着老人的白发,可以用来编辫子,玉米粒是破碎的黄牙。我身体簌簌作响,像尘土中空旷的风一样微不足道。” “村庄只是世界的花边,人应该生活在柏油马路的地毯上……我不要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这贪婪的、用鲜花伪装的燃烧的夏天。我要离开花边,走上地毯,脚下是坚实的柏油路,死亡就无法从地下爬上脚踝。” 她想逃离鞠躬的村庄国王,却遇上杀人的城市国王。 ![]() 在当下,她偶尔会遇到自己的过去当下(vergangenwart)。 “当下与过往相互交叉,彼此剥离了意义,把对方拉到无以想象的规模。这是的人既癫狂又极端正常,神情恍惚,一边接受攻击一边保护自己,愚蠢的话语进进出出,内容却都一样。” 在兰河河畔,她看见公园的鸭子用黄色的嘴巴吃水,划着黄色的脚蹼,想到传说中的齐奥塞斯库黄金餐具、黄金水龙头、黄金马桶。后来,人们盘点了独裁者齐奥塞斯库的财产,证明了黄金国王的传说(🔗相关阅读:动物农场)。 “当下在经过我时为未来交运的行李,我很少能够辨认。” 👑每个国王都有对抗它的心兽 🐭 ![]() 在德国,铸铅一直是除夕的传统习俗。大家经常在晚饭过后,用蜡烛融化勺子里的铅,再把融化的铅水迅速倒入冷水,根据铅块凝固的形状来预测新年运势。 赫塔·米勒写下:“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村庄里有村庄王,象棋里的木王,风信鸡里的铁王,公鸡身体里的肉王……祖父手工制作的木头象棋,最歪的那两只就是国王——“腆着肚子弓着背,一副老态龙钟模样的……他们脑袋上的皇冠歪了。” 国王是什么呢?我理解是对死亡的恐惧。 书中有直接的表述,木匠做好了棺材,会用缝纫机和锦缎做配套的枕头,“这白色的锦缎,像是国王的用度,里面装满了刨子幽灵。” ![]() 赫塔做的拼贴 而赫塔·米勒笔下的白色,往往是和死亡相关的,如蜡白色的象棋国王,白色的菩提花(经查应该是椴树),白色的刨花,白色的帽子衬里,还有白色的琴键、白色的遮尸布、梦中白色的石子…… 这样的白色,也让我想起乔治·奥威尔写的《1984》,主人公在101房间看到白色的走廊,白色的灯光,白大褂,最后像雪一样白(🔗1984)。 村庄国王是自然衰亡,过程是缓慢的,足够让活着的人记住死者生前走路、说话、忙农活时的样子。村庄王微微鞠躬,整个村庄在摇晃;而城市王他“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他蹒跚时人们以为他在鞠躬,他鞠躬时却在杀人。” 在找到“国王”之前,赫塔·米勒有另一个词——“心兽”。 “天性中的固执使人热爱生命,让每一天过得有价值,学着热爱生活。告诉自己要活着,尤其这一刻我活着,这就够了,这比想象的更具有生命意义。它是经过检验的生命价值,和呼吸一样有效。” ![]() 赫塔做的拼贴 我理解心兽是对生命的渴望。 “生长于内心、抵御所有外部形态的生命欲望也是王,一个难以驾驭的国王。我了解他,所以从来没有尝试用词语去表达,我把他的名字藏了起来。后来我为他想出了一个词叫'心兽’。” 心兽和国王一样都是双刃的。 国王的双刃性体现在,一方面,“他现身之处,不会见到仁慈”;另一方面,“他可以在亨利生活,无须词语就能对付其杂乱无章”。所以,赫塔·米勒说,“他(祖父)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多么害怕国王”(害怕好理解,喜欢是为什么?我想了想,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会让人产生求生的意志,恐惧可以让人活下来)。 心兽是一个像国王一样的双刃词,“胆怯而专横,能进入身体,成为一个特殊的内脏,一个可以承载周围一切的内在器官”。到德国的首个除夕夜,她不敢和朋友们一样铸铅,“害怕幽灵铅会封锁我的心兽,让它一整年都来烦我,在我像抓它时困住我的手脚。” ![]() 在诺贝尔文学家颁奖典礼上 ,赫塔·米勒做了一个演讲,《你带手绢了吗?》 难兽和我讨论手绢的意涵。我想到手绢背后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为手绢可用来擦脸让人洁净,可以擦桌子让居室洁净,小小的方寸之物可以让生活散发出光辉。难兽说,手绢也许就是心兽的一种具象。 我听了如同受到当头棒喝。 在赫塔·米勒的童年,男人有男人的手绢,女人有女人的手绢;工作日有工作日的,周末又有专用的;上学时,手绢是妈妈的关心;被单位驱逐,手绢是她阶梯上的办公室;被警方传讯,手绢是外婆自创的尊严。 🤔对哦,为什么不是呢? 而且我还能找到证据。不必说,《红楼梦》的宝玉用旧手帕传情;只需一首叫做《丢手绢》的儿歌,“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不肯铸幽灵铅的赫塔,像极了背后有手绢、快快跑开的小朋友。 ![]() 丢手绢游戏,图源水印 而且,赫塔·米勒说:“我们的心兽像小鼠一样溜走。” 在我小时候的老家,老人会用手帕做小老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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