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我刚毕业到深圳不满半年，当时工资3000。那时我妈就被确诊为二级腰间盘突出，常疼得死去活来，最严重时，坐着躺着站着都不行。 我家在偏僻山区，到县城有五十公里，在我妈眼里，去县城看病是一件太奢侈的事。只有疼得实在挨不过的时候，才让我爸带着去一趟县医院。
那时我听同事说平乐骨科医院，有一个很神的老大夫，便不顾家里强烈反对，直接买了票把我妈接到了深圳看病。 我妈来之前我一直住在上沙龙秋村，很怕她看到城中村脏乱的环境太难受，我就在偏一点的地方找了个新建的统建楼，五楼，一房一厅，月租1000，水电管理加燃气300。 工资还剩1700，600还助学贷款，我妈定期要去医院做牵引，我们按最低标准拿药治疗，一个月也要600。最后的500，是我和我妈在深圳每个月的生活费。 我早餐和中餐在公司吃，省了一点。500块钱让我妈安排每天的买菜和面米油盐，和偶尔的公交出行。 之前我只是电话上告诉家里我上班了，对于学校差，找工作四处碰壁，不得已从西安流落到深圳的种种艰难，我只字未提。 所以来深圳之前，我妈其实是有些期待和兴奋的，从她的片言只语中，能感受到，她对我锦衣玉食的未来满怀憧憬。毕竟，村里第二个、家族唯一一个大学生，西安上学，深圳上班，听上去多么的冠冕堂皇，多么地出人头地！ 大半生都被艰苦农活禁锢在偏僻山村的老太太，一定是在梦里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的儿子，住很大的房子，坐很大的车，指挥很多手下，干很大的事业。就连坐在家里，也有成群结队的佣人，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个字，端来饭菜，递上热水……
住了几天，我妈的神色渐渐暗淡了下来。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隐瞒，详细告诉了我妈我此时的工作和工资情况，说明至少今年，需要节衣缩食。 和我聊天时我妈无比轻松，故意做着平静的笑容：“刚出来，谁不先吃苦才有成绩？” 不仅强颜欢笑，在行动上我妈也雷厉风行，农村劳苦妇女的坚忍品质，很快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把附近走路能找到的菜市场、小超市都了解了一遍，记住了价格相对便宜的几家。 无意间发现超市每晚都会低价处理最后的一些菜，几把用胶带缠在一起，象征性地收几块钱，我妈兴奋得如同捡到了一大笔钱。每天晚饭后，她不顾腰疼，风风火火地跑向小超市，等着别人把剩下的菜捆好。 深圳天热，我当时也没有冰箱，我晚上加班回来，都会看到我妈把一捆捆菜摊开，一根根把烂了的挑出来。因为腰疼，她只能趴在在客厅的小竹床上，把菜摆在地上挑拣…… 除了摸清附近超市的情况，我妈还不停地扩大着我们的交际圈子，很快，我们这一层的住户都和我妈熟识了。最让我惊奇的是，连住在楼下的房东一家人，也开始和我们有了交往。
我妈告诉我，那两口子还是我们陕西老乡呢，榨水人，我们说话口音都差不多。他们早年来深圳打工，男房东的妹妹嫁到了这个村子，摇身一变，他们都成了半个当地人。村里集资修建统建楼时，他们也有参与，所以他们分到了两套房，一套我们租了，正楼下住着他们。 我和房东只是看房和签合同时打过照面，平时电梯遇到都不打招呼的。因为我妈的主动热情，现在我们不光打招呼，见面交流都用老家方言了。我妈还是用她农村待人的方式，蒸了包子，摊了煎饼都会给房东家端一碗去。老家带的木耳、香菇还有核桃、板栗，也大包小包给人送，房东也都乐得接受。 我当时上班的公司，晚上加班，可以免费领一份不错的盒饭。于是我几乎每天都申请加班，能带一份盒饭回家。饭菜经常丰盛，有我们久违的鱼和肉。我和我妈谦让着，开心地吃完。 每次我妈都要叮嘱一句，老板人好，你一定要努力工作报答人家。其实不用她叮嘱，这公司能在我多次碰壁后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该全力感恩图报了。 每天领一份免费盒饭，更是让我有一种负罪感。这些复杂的感受，是我当时拼命工作的最大动力。一年后，我当了部门主管，工资涨到了7000。 本以为我们会慢慢熬过最黑暗的日子，马上就要看到希望的曙光了呢，没想到意外和不幸却早在前面等着我们很久了。
先是我弟，被他的初中同学骗进浙江湖州的传销组织，让家里损失了一大笔钱，家里不得已在村信用社又贷了一笔款。 信用社贷款是利滚利的，如果每月不结利息年底会增加很多，我爸天天为钱忧心忡忡。就在那时，他多年前在灵宝矿山打工的朋友，河南西峡人张老五，打电话过来给他报喜：广西桂林最近的海鲜生意，简直一本万利，外地来进货的车把整个市的路都占了，你带上路费快来！ 结果毋庸置疑，又是国民耳熟能详的传销，不仅没有看到一本万利，我爸自带的两千路费也搭进去，人还被困在临桂县一个多月。所幸，我爸没有像我弟一样，四处打电话，传销团伙死活榨取不到更多的钱，失望放人了。 我妈开始找各种借口拒绝去医院，还偷偷把原来一顿的药分三顿吃。有天下班到家，看到我妈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努力克制的哭声隐隐约约。 生活彻底滚成一团乱麻，深圳这个冬天却比以往更冷起来，而房东原装的那个热水器突然不工作了。我联系房东老乡，他们却已经带着孩子回陕西老家过年了，让我自己先买一个换掉。 想着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也没有主动和他提钱的事。但人穷志短，在网上看了几款热水器，竟然最低端的也要两千多。我试探着问房东原来哪里买的，他就推荐了一个朋友给我，离我们统建楼不远，开着一个日用品门市，隔壁就是房东老婆开的文具店。 那人报价一千八，比网上便宜三百多，拆下旧的换上新的，终于出来热水了。给房东拍照，他也没回信息，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好意思主动要钱，我妈大方地劝我，老乡，怕啥？
但可怕的事情还是来了，那个热水器用了一个多月，有天下午进水口那里突然爆了，当时我和我妈还在医院。清洁工阿姨看到楼道有水，找了管理处的人，关了水阀，又联系上我。 进门看到满屋子的水，我和我妈都懵了。还好清洁阿姨热心，拿来工具开始帮我扫水，并让我赶紧关掉电闸。家里水清扫干净，让那个店老板换了热水器角阀，我们都以为没事了。 一周后，房东一家从陕西回来了，到家那天晚上他们突然变脸。两口子冲上楼指着我一通骂，说我水漏到他们家，都没给他打电话，他们才装修的新房子，彻底毁了。 跟着他们去一看，我也慌张了起来，次卧和玄关那里，水从顶上渗下来，流到了地板上。因为过了一周，虽然没有湿漉漉的，但发黄的水渍清晰可见。庆幸的是，除了客厅吊灯不亮，没有其他家具和电器损坏。地板上水迹我拿拖布给擦了，但顶上的水渍，和几条细小的裂缝，我完全不懂该怎么办。 房东身上的老乡属性没了，用普通话质问我咋办，这可是他装修不久的新房子。我说找人帮他换灯补顶上的漆，还没说完又引得他大吼起来。 他斥责我不懂装修，说别看现在就几个水印子，这整个顶不知补水泡了多久，过一阵天热，就会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的确不懂，被他一喊，也乱套了，怯怯地向他求助。 房东在茶几上打开一个本子，开始一条条地写起来：水电线路确认，全屋顶部刮掉重新装修，家具打包和搬运，通风晾干除甲醛——这时他老婆很强硬地补充：你要给我们全家找住处，最少三个月。 我呆在那里正不知如何应答，房东四岁的儿子凑了过来，缠着让我教他唱歌。这个小男孩喜欢英文儿歌，之前每次看到我都缠着我教他，《手指歌》《小星星》唱得可好了。但此时我既不知道怎么答复房东的要求，也不敢得罪这个小孩，正在为难时，突然听到房东一声怒吼，让小孩子滚开。 声音粗暴无比，我和孩子都呆在当场，小孩嘴角抽动着，大颗眼泪顺着小脸滴落，仰头看着他爸，非常害怕但又不敢哭出声来。见小孩还不走，房东抬脚对着孩子踢过去，喝斥他赶紧走，小孩从地上爬起来，边走边扭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不一会房间传来他伤心的抽泣。
我心乱如麻，也给不出房东满意的答复，房东忍无可忍，限期三天，让我给他结果。回到出租屋，却发现房子没电了，确认了所有的开关后，我猜测是房东做了什么。我和我妈竟然都没有打算去找房东问，黑暗中就那么坐着，但整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上班有点忙，我妈一遍遍打我手机，我不耐烦地接了后，听到我妈怯怯地说，房东把水也断了。我趁着午休时间赶回去，带着我妈到外面吃了东西，再回去竟然连房门也打不开了。房东两口子，竟然就趁着这一会工夫，把门锁给换了。 我敲开房东家门，他问我是不是要给他结果。我想和他说三天期限的事，他根本没搭理，冷冷地说，一看你们娘俩就没什么办法，我说简单告诉你们，要么装修，要么赔钱，你们自己看着办，钥匙晚上可以给你们，但我肯定要断水断电。 统建楼不远处就是街道办公室，我跑过去求助，但明显那个街道办主任和房东更熟悉，他看了看房东家的天花板，不停地说，这得给人修，这得给人修。然后又转过头对我说，你得给人一个解决方案，你们好好协商，有结果了告诉我，然后就走了。 我想到了打110，民警来了解情况后，给我的回复也是差不多，这是民事纠纷，他只能帮忙把人叫到一起，最终还是得我们自己协商。 我还打了12315举报了热水器商店，但工商人说店家合法经营，如果有品质问题，得要求我举证，证明那个热水器是假货他们才能出面。房子里水渍的照片又不能证明，店主也很强硬说热水器没有问题。 一连串的求助无门，这件事彻底陷入了死胡同，我们娘俩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妈突然坐在楼道地上哭了起来。
那时已经下午六点多了，我既烦躁又恐慌，正想制止我妈，一个路过的中年人叫住了我，问我们怎么了，我大概说了一下情况，那人直接带着我们上到了25楼，打开了一间房，让我们先住在这里。因为情况太突然，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接受。 中年人看出了我的顾虑，他说他姓王，也是这个村里的人，他在统建楼有两层楼，多数也在出租，这间目前空着。他让我们别怕，他听到这情况觉得很过分，也了解房东家情况，想帮我们做点什么，至少不希望带着老人坐在楼道哭…… 我妈眼泪又下来了，不停地弯腰向他作揖：你是我们的恩人啊！王哥吓了一跳，我赶忙拉住我妈。 王哥介入后，事情起了很多变化，房东再闹腾，但对真正的本地人，还是有本能地畏惧的。后面说话语气缓和了很多，他老婆也不再帮腔了，只自说自话她农村人，没什么文化水平，房子刚刚装修，花了多少钱，吊灯多贵之类的。但对于重新装修房子的事，两人都不松口。 王哥告诉我，这是遇到人渣了，就吊顶上渗了一些水渍，早就干透了。只要现在没有问题的，以后也不会出问题，他讹你什么整个顶会全掉渣，那是胡扯的。什么全屋重装修，全家搬出去除甲醛，都是故意设置不可能达到的条件，目的很明确，不提钱字但逼着我们受不了乖乖出钱。 但王哥和房东老丈人沾亲带故的，也不好闹太僵。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艰难拉锯战，王哥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热水器店主那里要了三千块钱。房东坚持再加七千块，要凑成一万。 我自己买的热水器，房东不但不付钱，还坚持要把他原来那个装回去。一前一后，我总共搭进去了九千多。王哥带着我们往他家搬东西时，我妈几次气得发抖。 安顿下来后，王哥见我们心情低落，又在周末带着我们去惠州散心。在双月湾的海边餐馆里，王哥一边教我们怎么剥海鲜，一边让我们母子想开点。他说这世上，只有健康和生死最重要，除此之外，都是小事。 我妈吃着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扇贝，恨恨地说，不想了，人在做天在看，就当给他们家人吃药和买棺材用的！ 王哥哈哈大笑，阿姨，我就喜欢你这种直爽的性格。他接着我妈的话说道，人哪，一定不能对别人太狠，不能一心只钻进钱眼里面，不然家里气氛一定不会好。你看房东对他儿子凶起来那要吃人的样子，那孩子吓得哭都不敢大声，他家人一定过得很压抑……
那天，我和王哥聊到深夜，发现他虽然是个隐形富豪，但真是随和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我们有太多共同的爱好，历史，电影，打篮球和爬山。 我动情地告诉王哥，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是我在深圳遇到的最好的人。王哥让我打住，别说最好，最好听着好像到头了一样，他只想遇到交往舒服的人。 这次的不愉快经历，让我学到了太多。既认识了房东那样眼里只有钱的卑劣角色，也意外遇到了王哥这样财务自由，精神更自由的世间高人。 在王哥的影响下，我完成了本科自考，还学了心理学。我妈也一直把他当成了家人对待，回老家后还经常和他视频，给他寄的各种老家特产，比给我的还多。 2020年5月，因为疫情影响我被困老家迟迟没能出来，王哥也无聊得天天开着车在楼下转圈。20号中午，王哥突然发来视频，说有个重大消息告诉我：当年讹我钱的那个房东，十一岁的儿子，在龙岗新房，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我被惊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哥说房东新房在17楼，那孩子跳下去前，把学校英语歌唱比赛的奖牌和证书满满地摆了一地，房东两口子一夜白头…… 我突然想起当年王哥在海边和我们说的，一个人，如果眼里只有钱，如果对人太狠，他的家人会很难过……
过了好久，王哥还没等到我回应，他在视频里大喊了起来，嗨嗨，老弟，你咋哭了呢？ 我说，我只是不想被欺负，只是想要回自己的钱，但不想任何人遭遇不幸…… 王哥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是个好人！ 有偿征集打工故事素材： 一代又一代的“深漂”打工人，无数值得被看见和铭记的打工故事，这里将长期征稿，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个人奋斗史、职场故事、情感故事，流水线上的，办公室里的，曲折的，有趣的，温暖的，搞笑的……你提供线索素材，我来写，一起为平凡人立传，记录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青春热血与离合悲欢。一经采用，即付稿酬。（微信号：252697907；邮箱：252697907@qq.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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