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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情痴,他的词必读

 小园幽径 2023-07-22 发布于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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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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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有平常人没有的身份、地位、富贵、功名,却在爱情上一次次留下遗憾。他曾自我评价“自是天上痴情种”,在《饮水词》中留下了众多深情缠绵的爱情词。

         

京城的传说中,纳兰性德年少时曾有过一段求之不得的爱恋。两人在暮春时节落红满地的辘轳金井边相逢,那惊鸿一瞥的光景,使他心曲骤乱,再不能忘怀。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纳兰性德《如梦令》

图片图|图源网络

         

关于纳兰性德失恋的传说,清人笔记多有记载,讲得绘声绘色,但其中几分实几分虚就不得而知了。故事中的纳兰性德爱上的是他的表妹,可惜他的表妹必须参加清朝特有的选秀,这一入深宫,就被选中了,两人顿成陌路。纳兰性德心有不甘,曾偷偷跑去见她一面,但宫禁森严,他们只好隔着长长的回廊远远无言对望。关于回廊相见的情景,也屡见于纳兰性德的笔下: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纳兰性德《减字木兰花》

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纳兰性德还曾以一个失恋女子的口吻,替她谴责那负心的锦衣郎,表达了对失恋者的深切同情,这一份同情均匀地落在两个人的头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阑友》

         

纳兰性德中举后家里为他挑选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她就是担任过两广总督加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衔卢兴祖的女儿。古人婚姻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什么自由恋爱的说法,男女婚前就是个纯粹的陌生人,因而两人婚后能产生爱情的概率极低,但不是没有,比如古代爱情典范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

图片图|图源网络 

这个低概率事件刚好砸在纳兰性德的头上。婚后纳兰性德发现他的新婚妻子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是个温婉知礼、知书能文的姑娘。纳兰性德经常把她与东晋著名才女谢道韫相提并论,说“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泥沙”。

         

纳兰性德曾写下《四时无题诗》十六首,记录他和卢氏一年中相处的点点滴滴。夏天时,他们曾在荷香水榭边牵着手一起漫步,看天空没完没了地撒落冷雨,心中却不曾忧愁,只因他们可以互相开解,可以一起嬉戏将莲子抛进池塘里,冀望种出的莲花都如水边人一般成双成对。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纳兰性德《四时无题诗》十六首·其六

纳兰性德感染寒疾没法如期参加殿试时,卢氏在身边细心地照顾并加以安慰。病好了后,纳兰性德白日过徐乾学处受教学习,晚上回到家中则“红袖添香夜读书”。卢氏就像古代很多寻常妻子那样,默然立在一旁,为丈夫熏香、找书、研磨、添茶。烛火摇曳,两人目光偶尔交会,相对莞尔,很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纳兰性德中进士后,卢氏与他一同分享喜乐;纳兰性德留而不用,卢氏与他一起共品惆怅。两人过了几年恩爱的年少夫妻生活。

         

康熙十六年(1677)的春天,是纳兰性德生命中最难忘记的一个春天。

         

继小妾颜氏为纳兰性德所出的长子后,卢氏也为纳兰性德添了一个儿子。这让纳兰性德很开心,为儿子取小名海亮。只是生了孩子后,卢氏的身体越发虚弱,最终卧床不起,一个月后,卢氏就永远离开了纳兰性德。那天是农历的五月三十日。

         

卢氏死后,纳兰性德陷入了无比悲痛之中。他将妻子的灵枢停放在双林禅院一年零两个月,超过了当时亲王贝勒的停灵时间。直到纳兰性德被授予三等侍卫官居五品,卢氏也随之获得诰命的头衔,并且纳兰家族的祖墓大规模修建完毕,卢氏才被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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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一有时间就去寺里陪伴妻子,眼前经常出现卢氏的幻影,听见卢氏的耳语,梦中也时常出现卢氏的芳容。在纳兰性德心目中,卢氏是他的红颜知己,“知己一人谁是,已矣!” 他在卢氏去世半月后,写下了第一首悼亡爱妻的词《青衫湿·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纳兰性德《青衫湿·悼亡》 

从此,纳兰词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深”,纳兰性德的悼亡之音也破空而出,成为《饮水词》中拔地而起的高峰,后人不能超越,再来一次怕是连他自己也再难超越。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性德《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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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在流逝,他对卢氏的感情却一直没有淡薄。花前,月下,清明,七夕,重阳,忌日,每一念及,有泪如雨,一生如此。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纳兰性德《蝶恋花·出塞》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性德《画堂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

只是,那些过往“只道是寻常”的日子不再有了。即便三年后,家里又为纳兰性德续娶了继室官氏,官家在京城里也属一手遮天的显贵世家。可是新人虽好,但一切早已不是初见的样子,“便帐中重见,哪似伊家?”在无常的人生中,纳兰性德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纳兰性德《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

纳兰性德的词越发哀感顽艳,对佛道的浸染也越发深厚,甚至正当风华的纳兰竟然写下“心字已成灰”的悲语,让世人异常困惑不解。

图片图:荷塘鸳鸯局部图 ©️清代画师—沈铨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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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争唱饮水词,

纳兰心事几曾知?”

         

卢氏亡后,纳兰性德将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交由顾贞观在江南刊行。纳兰性德的词作一经出版,便大受追捧,乃至流播海外。朝鲜人读后就曾评价:“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柳屯田即柳永,北宋第一个专力写词的作家,同时也是宋词中婉约派最具代表和影响力的人物。把纳兰性德看作柳永的接班人,可见纳兰性德的词作影响之大。实际上纳兰性德被看作是清词三大家之一,与浙西词派创始人朱彝尊、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二人鼎足而立,撑起了词自宋亡后衰微的再度中兴。

         

纳兰性德不仅被视作柳永的接班人,更被看作是北宋晏几道和南唐后主李煜的后身。晏几道与纳兰性德都出身相门,都天赋超群,而且对仕途都有着相似的态度,又都重情痴情,只是晏几道所写的爱情词多涉秦楼楚馆、歌台舞榭,而纳兰性德却更多表现贵族青年男女的爱情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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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饮图花烛饮》 ©️清代画师—吴求;|图源@书画赏读

李煜虽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是个政治上的弱者,他的词却洗尽铅华呈素姿,粗服乱头而不掩国色。纳兰性德词同样崇尚自然,颇能摆脱清初蓦古旧习,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就是:“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但是他们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一个是怀念旧生活,一个是反叛旧世界,而这反叛旧世界的底蕴正是纳兰词背后的魅力根源。可惜很多人读纳兰词,根本不知道词中深意,对此纳兰性德的同事兼好友曹寅在纳兰死后十年,就写诗指出了个中悲哀:“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红楼梦》中贾宝玉咬牙狠狠地说:“富贵二字,不啻把我荼毒了。”而作为同样的贵介公子,纳兰性德也觉得自己饱食终日,被富贵二字所荼毒了,他跟好友说:“鄙性爱闲,近苦鹿鹿,东华软红尘只应埋没慧男子锦心绣肠,仆本疏庸,那能堪比?”

         

图片图:《红楼梦》 |图源@360图片

事实上终其一生,纳兰家都处于鼎盛之际,纳兰性德却时常“惴惴有临履之忧”。处在封建社会黄金时代即将终结的进程中,纳兰性德似乎能隐约感到统治阶级富贵荣华的地位不可能长保,以至于他时常感慨:“荣华及三春,常恐秋节至”。

         

当年纳兰明珠依附亲太子派的索额图起家,后来明珠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成了反太子派, 随着太子胤礽逐渐失去康熙的宠爱,索额图便逐渐被明珠挤出了朝堂。但是靠着结党起家的明珠,最终也因朋党之罪被罢黜。昔日的纳兰府也被另一个佞臣巨贪和珅看中,据为已有。可此时,纳兰性德已经亡故多年了。

         

昔日恩师徐乾学也看着康熙的眼色,由亲明转为倒明。纳兰性德的亲弟弟揆叙被选为二等侍卫,官运亨通,诗文亦不错,但是他也深深卷进了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中,他交结当时的八阿哥胤禩。等到雍正继位时,揆叙被追夺官,削去谥号,墓碑被改刻“不忠不孝险阴柔佞揆叙之墓”。

           

自然未来这一切,纳兰性德无从见证,他的清醒更显得稀奇珍贵。别人都热衷于在皇帝身边打转,以此为无限荣光,热衷于“身随翡翠从中列,队入鹅黄者里行”(高士奇),纳兰却不是这样的。他对所从属的封建王朝的价值和前途感到怀疑、悲观、失望,从这个角度讲,他对他的家庭、门第和社会地位来说是一个叛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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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图源@国史讲官

纳兰词中触目皆是愁字、泪字、恨字、断肠、伤心、憔悴、惆怅、凄凉等语,不了解的人要说是无病呻吟。但是当代学者李泽厚的解释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的角度:“这反映的不正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处在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开始颓唐没落的命运哀伤么?”

         

纳兰性德不可能在时代里找到出路,所以只好在投身佛老,只好在楼台高耸的官邸里修葺茅屋,只好“身游廊庙,恒自托于江湖”,“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生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纳兰性德《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节选

纳兰性德曾写信对顾贞观说:“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

         

顾贞观无愧是纳兰性德的知己,他清晰地洞见了纳兰的心事:“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酹;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实造物之勒乎斯人,而无由达之君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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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纳兰性德每次跟随康熙出巡,心里大多数都是不痛快的,唯一例外的是他随着康熙下江南,苦闷已久的心灵得到了暂时的舒畅欣悦。

         

如诗如画的江南山水,似乎重新唤起了纳兰性德内心最深处对生命自然的激情和热爱,在南巡过程中,他一口气写下了十首《梦江南·江南好》。大概比之当年白居易对江南的眷恋,也差不离了。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纳兰性德《梦江南》其十

         

经由顾贞观搭桥牵线,纳兰性德结识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位女人——江南才女沈宛。只是留给两人厮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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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四年(1685),这年冬天仿佛格外的冷。自温暖的江南回到京师后,纳兰性德忽然染病,像19岁那年一样,寒疾发作,一病就是半年。

         

在这年的四月,严绳孙要南归,纳兰性德勉力抱病为好友送行,诗中有句云:“可怜暮春候,病中别故人”。

         

五月二十三日,纳兰性德强打着精神邀请众多好友一聚。纳兰府渌水亭里,纳兰性德的目光一一扫过顾贞观、梁佩兰、姜宸英、朱彝尊等人。六年前这群人也曾一起游张见阳山庄,又曾一同在渌水亭观荷,还曾一道赏春雪。不久前元宵佳节曹寅还曾和纳兰一起在花间草堂宴饮赋诗。

         

这天纳兰性德的情绪似乎非常低落,他提议以合欢花为主题吟诗唱和,他自己率先吟了一首《咏夜合花》。渌水亭前有两株合欢树,是当年纳兰性德和卢氏亲手种下的,八年间,小小的树苗已亭亭如盖矣。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纳兰性德《咏夜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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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的这首诗写得并不出色,但是诗中饱含着的忿懑情绪却浓得连一起宴饮的朋友都察觉了,纷纷劝他稍宽怀抱。姜宸英就在和诗中说:“良会欢今日,无烦蠲忿为。”

         

一醉一咏三长叹,宴集后第二天,纳兰性德卧病不起。康熙特意派来的御医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七日后,纳兰性德高烧不退,溘然长逝,年仅31岁。

         

那天正好是农历五月三十日。卢氏的忌日。最终,纳兰性德与卢氏一起合葬到了北京西郊纳兰家族的墓地中,他与卢氏分别八年后又相聚到了一起。

        

出殡的那天,京城乃至全国各地的文人士子纷纷前来送行,全都痛哭流涕,其中为纳兰性德写了祭文悼词的达上百人。徐乾学在祭文中叹息说:“天假以年,所建树必远且大。”

         

天假以年,纳兰性德的结局会不会如贾宝玉一样?贾宝玉在亲眼看到了抄检大观园的局面,亲身经历万红一哭的凋零后,佛灯前痛读《南华经》,心中顿悟,光头赤脚,飘然出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么看,天不假年纳兰性德,也未尝不是他的幸运。

         

遗憾的是,人生只有一次,没有答案。


|参考资料:
1.叶嘉莹主编,张秉戍笺注《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1年
2.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
3.李飞、杨寅红《纳兰性德词传》,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3年
4.张均《满族第一词人 纳兰性德全传》,长春:长春出版社,1997年
5.赵红卫《纳兰性德研究综述》,《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
6.陈水云、蔡静玲《近25年来纳兰词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4年第4期
7.赵秀亭、冯统一《纳兰性德行年录》,《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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