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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词记】纳兰性德: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上)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8-03-24

满人占领北京之后,经过一个时段的调整,到了康熙初年,社会渐渐安定下来,兴盛的江南文化渐渐传到了北京,作词的风气也在京城兴盛起来。当时有一位叫纳兰性德的满人,他以自己独特的性情、特殊的身份以及绝顶的聪明,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京城词坛领袖,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评价他说:“纳兰性德在清初洵是别具一副手笔,诚无愧为满洲第一大词人之称号。”

 

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后来因为回避东宫太子的名讳,改成了性德。性德的始祖本是蒙古人,原姓土默特,后来土默特消灭了纳兰部,占领了纳兰的领地,于是就以纳兰为姓。再后来,纳兰部又迁到了叶赫河岸,于是改号为叶赫国。后来该国被努尔哈赤灭掉,所以他们又统一归属了后金,而那时,纳兰的高祖金台什也成了后金的臣虏。

 

不久金台什家发生了转机,因为他的妹妹成为了努尔哈赤的妃子,而此妃生了个儿子就是皇太极。再后来,努尔哈赤去世后,皇太极即位,他就是后世所称的清太宗。而金台什的儿子尼亚哈,也在后金的军队中任佐领,后来尼亚哈跟随大军入关有功,被升为骑都尉。

 

清顺治三年,尼亚哈去世后,他的长子郑库袭职,而郑库的第四个儿子就是明珠。明珠极其聪明,他一路升迁,到了康熙五年,做到了武英殿大学士,曾担任过刑部、兵部、吏部尚书,而后成为了清廷中实力极大的权相,纳兰性德正是明珠的儿子。


《增修东莱书说》三十五卷首一卷,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纳兰性德序一


《增修东莱书说》三十五卷首一卷,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纳兰性德序二

 

纳兰性德虽然出生在这样显赫的家庭,但他从小刻苦用功,据说他自幼读书敏异、过目不忘,并且还喜欢骑马射箭他对诗和词也很内行,尤其对词最有偏好,10岁时就写过一首《一斛珠·元夜月蚀》。虽然如此,他还是希望通过科举来证明自己的才学。

 

性德在18岁时就成为了举人,转年他参加了会试,然而正准备殿试时得了寒疾,故而直到他22岁时才第二次参加会试考取了二甲第七名,于是他成为康熙皇帝的三等侍卫,而后又逐渐晋升为一等。其实,侍卫之职跟今天首长的警卫员不太是一回事,在他那个时代,这个职务十分的荣耀,在某种程度来说,侍卫一职的权力可以跟十分重要的军机处并行。

 

如此显赫的家庭背景,再加上个人正统的出身,以及那十分重要的工作,这等于给性德铺就了一条仕途的青云大道。可是,不知因为什么,性德对此似乎没有一丁点儿的兴趣。性德在工作期间,时常陪伴在皇帝身边,跟随着皇帝出外巡视,外人看来如此威风的事,在性德那里却以此为苦,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一帮文人们吟诗作赋。

 

他的这个爱好引起了后世广泛的猜测,因为那时满人刚夺得了天下,所以他们对汉人一直有着戒备,这就是所说的满汉之防。然而性德却完全没有这个概念,他跟许多的汉人名士有交往,比如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陈维崧等等,后来他在顾贞观那里听说了吴兆骞被流放东北,还伸出援手动用各种关系,终于把吴兆骞放了回来。他的这些作为获得了清初文人广泛的赞誉。

 

作为正统的满人,又有着这样的家庭背景,他却如此的帮助汉人,性德的作为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揣度。有人猜测说,因为纳兰家族的部落被后金所灭,所以他不忘故国,从心底仇恨着当时的当权者。其实这样的猜测想一想都不能成立,因为他的父亲明珠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他们的家族实实在在的是满人统治的既得利益者。

 

还有一种猜测,有人认为纳兰性德跟汉人之间有着密切交往,其实是受到了皇帝的秘密指令,让他笼络这些著名的文人,以便监视这些人的各种行动。这样的猜测近似于阴谋论。因为满人是靠武力攻打天下,这些写诗填词的文人,根本不会对清朝的政权构成威胁。

 

前面提到,纳兰自小喜欢读书,而他能考中进士,也足可说明他对汉文化极其了解,而这种了解又使他的观念中融进了正统的儒学观。他参加进士考试的座师,就是著名的文人徐乾学,而徐乾学又是大儒顾炎武的外甥,也正是通过这层关系,使得他结识了顾贞观,而顾贞观又介绍他认识了不少的汉人文士。所以,纳兰跟汉人的交往,除了性格上的亲近,更多的是跟徐乾学有较大的关系。


纳兰性德撰《纳兰词》五卷,清光绪六年许增刻娱园丛书本,书牌


纳兰性德撰《纳兰词》五卷,清光绪六年许增刻娱园丛书本,卷首

 

关于纳兰性德对填词的偏好,如前所言,这是他自小的爱好之一,因为他在10岁时就开始填词,后来结识了这些文人,而他们之间大多有着填词之好,这样就渐渐形成了一个以性德为中心的文人团体,而他们相互之间的唱和也让性德在填词方面更上一层楼。清杨芳灿在《纳兰词·原序》中说:“倚声之学,唯国朝为盛,文人才子,磊落间起。词坛月旦,咸推朱、陈二家为最。同时能与之角立者,其惟成容若先生乎?”

 

看来杨芳灿认为,清初词坛最重要的词家就是朱彝尊和陈维崧,而能与这两位有一拼者,就是纳兰性德。对于性德所作之词,杨芳灿在此序中又称:“今其词具在,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毫楮间,斯岂他人所能摹拟乎?且先生所与交游,皆词场名宿,刻羽调商,人人有集,亦正少此一种笔墨也。”

 

关于纳兰性德所填之词的风格,陈维崧觉得本自于李璟和李煜,“得南唐二主之遗”,而性德自己在文中也表露过他对南唐二主的推崇,其在《渌水亭杂识》中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绕烟水迷离之致。”

 

性德认为《花间词》就如同一件古玉器,东西很贵重,但并不实用;而宋词则与之相反,虽然很实用,但缺乏一种贵重感。他认为,只有李煜能够两者兼之,既实用,又有贵重气。而这也正是他喜爱李煜词作的原因,所以他的词也是尽量贴近于这类风格。

 

如果性德能够长寿,那他将在中国词史上做出不可估量的贡献,可惜的是,他在31岁时就突然病逝了。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下旬,性德召集梁佩兰、顾贞观、姜宸英等到他的府地聚会,七天之后,性德就突然病逝了。姜宸英在给他写的祭文中说到:“夜合之花,分咏同裁。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至于兰摧。”

 

关于纳兰性德是得了怎样的疾病而身亡,史料未见记载,一种说法是他得了天花,而在那个时代,这是很严重的一种传染病。据说他去世的第二天,康熙皇帝就带着一些皇亲国戚躲到了外边。


纳兰性德辑《通志堂经解》一百四十种一千八百卷,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本


纳兰性德辑《通志堂经解》清巴陵钟谦钧翻刻本

 

纳兰性德确实是个天才,虽然他仅活了31岁,却刊刻出了卷数浩繁的《通志堂经解》。有人说,这部大书其实是徐乾学所编,而徐为了巴结纳兰的父亲明珠,故而把编纂者改为了纳兰性德。也有人说,这种猜测没有依据。关于这件事的真伪,在这里不展开讨论,纳兰所作之词虽然留存至今者,仅有350多首,但其中许多名篇却有着广泛的传唱,而在清代词人中,他又跟顾太清并称——“男有成容若,女有顾太清”。

 

纳兰所作之词最受后世所关注者,是他所作的悼亡词。严迪昌在《清词史》中说:“现存《饮水词》中题目明标‘悼亡’的有七阕,此外,虽未标题而词情实是追思亡妇、忆念旧情的尚有三、四十篇,占纳兰性德词创作的总体的比重相当大,也是历来词人悼亡之作最多的。”


这是个有意思的总结,纳兰仅活了31岁,应该别人给他写很多悼亡词才对,然而从他留下来的词作来看,他竟然成了写悼亡词最多的一位,而这其中的原因跟他的夫人早亡有很大的关系。

 

康熙十六年,跟纳兰结婚三年的卢氏去世,这件事让多愁善感的纳兰受到了较大的精神打击,于是他写了多篇怀念亡妻之作,比如有一首《青衫湿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词的意境十分哀婉,读来如见作者正在跟他的夫人深情地对话,并且能够感受到,他对亡妻的感情并没有因时间的推延而渐淡。

 

康熙十九年,卢氏去世三周年时,纳兰又作了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说,在这三年时间里,他时时在梦中看见前妻,以至于醒来时觉得人生是何等的无聊,他真盼望能够写信给身在黄泉的妻子,同时也希望妻子能在那里给他回封信,以便让他了解这三年来她在黄泉过得是苦还是乐,有没有人相伴。而每当他想起前妻,都会令自己泪流满面。


纳兰性德撰《纳兰词补遗》,清光绪六年许增刻娱园丛书本

 

这样的词读来足以让人感受到纳兰的深情,故而他的好友顾贞观评价《纳兰词》说:“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

 

为什么对前妻有如此深情的怀念?这当然是后世研究的话题。前妻卢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她的父亲卢兴祖曾任两广总督、兵部右侍郎等,这也是名门望族之女,故而纳兰与卢氏在婚前不太可能有密切的交往。然而从纳兰早年所作之词中,可看出早在婚前他就与一名少女有着密切的交往,比如纳兰所作的一首《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看来,在某个地方不经意间的偶遇,让他二人都心神不定。

 

而纳兰作的一首《减字木兰花》,则更能说明两人已经有了幽会: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廊叩玉钗。

 

纳兰还作过一首《调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

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

 

显然,这首词写的是两人在某个晚上相见之后不愿分离。

 

跟纳兰幽会的这位少女,基本上不可能是他的亡妻卢氏,那这会是谁呢?后世当然有了一系列的猜测,刘德鸿在《官氏与沈宛》一文中做了细致的推论,他说纳兰性德除了卢氏之外,另外还有几个女人,一是续弦官氏,二是侧室颜氏,另外还有一位被刘德鸿称为“婚外恋人”的沈宛。

 

沈宛本是吴兴人,也喜欢写词,她有词集名《选梦词》。而沈宛一直在江南,纳兰却在北京,他二人怎样相识的呢?说法之一,是纳兰曾跟康熙皇帝南巡,而正是在江南时,纳兰结识了沈宛。

 

因为纳兰去世得早,所以他仅伴随康熙帝去过一次江南,但刘德鸿分析,他们二人的相识不是在这唯一的一次南巡过程中。从纳兰所作词上来看,这两者在时间上不符。刘德鸿在文中首先查证了《康熙起居注》上的记载,玄烨是在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离京,在十月下旬到达了江南,而此时已经是深秋入冬的季节,可是纳兰所作的一首《梦江南》却写的是春天的景色: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词中说到的“燕子矶”处在南京东北方向的长江边,所以这首词写的确实是江南。而这里还写到了他在燕子矶旁看到月光下盛开的水蓼。刘德鸿说,这个季节没有蓼花。而有这样矛盾的诗还有一首《忆江南》: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好景谁与共?

 

首句即说“春去也”,春去之后,当然就是夏天,所以刘德鸿做出的小结是:“结论只能是纳兰性德除扈驾南巡外,还有江南之行,时令是夏天。”

 

然而相关的资料记载,纳兰性德一生中仅去过一次江南,并且已是深秋入冬的季节,那么,他的这些描写江南夏天的词是怎么写出来的呢?刘德鸿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纳兰还偷偷摸摸地自己跑到过江南,而前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见沈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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