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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吃笋,是你的笋失

 湖湘地理 2023-07-23 发布于湖南

雷笋。图/陈正

好竹连山

觉笋香

名士李渔的饮食之道,蔬食名列第一,而蔬食中的第一,他给了竹笋。他认为的食中至味,当属“淡”与“鲜”。而山笋远胜肉食之处,正在于它的鲜,因鲜而美,“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美到不需要任何陪衬。按此道烹笋,也只有两个法子:素宜白水,荤宜肥猪。在李渔的眼中,笋的孤,是不介意和任何食材搭配,有肉可,无肉,清水亦可。

为了得到那点鲜,从前的人们想尽了主意,几乎到了与魔法相类的地步。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里提到过一种“笋油”,将笋十斤,蒸一日一夜,穿通其节,如做豆腐一般铺在板上,上压重物,使汁水榨出,然后再加炒过的盐一两,就得到了一瓶鲜美的调味汁。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尝试做过,我猜想,应该比味精要好。

湖南竹林如海,毛竹为最,毛笋也可爱,遍体金黄除了鲜食,大部分都被用来制成了笋干。我记忆中的许多次春节家宴,头天晚上总有一盆玉兰片泡在清水中,第二天的桌上,要么是玉兰片烧肉,要么玉兰片炖鸡。但更精细的做法似乎欠缺,人们最爱的还是与腊肉一锅烩了。而同样竹林如海的浙江安吉,已经年年推出“百笋宴”,变着各种法子来烹笋了。

在衡山祝融峰下的红旗村,种雷笋的郭春兰告诉我,她曾经将毛竹笋连壳煨在火堆里,如煨红薯般,将它煨熟,剥开壳后,笋变得甜软可口。想象一下此情景:火塘边围坐,二三人分食热乎乎的,香甜的大笋,笋香与柴烟相萦绕,细腻与粗豪俱在——这大约是我听过的最契合湘人风格的吃法了。

湖南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笋

不知怎地,总觉得虽然身在长江南岸,竹林遍布的地域,要大快朵颐地吃笋,似乎仍不能说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城市客,想要在菜市场遇上一蔸新鲜美好的笋,带回家,吃出它的清甜,更难。等得山中笋一路颠簸来到超市架上,小清新多半已成徐娘。而湖南又多毛竹笋,看着个大,但一层层剥掉笋箨,去掉粗老的根部,一根胖笋不消半刻成功瘦身,家里掌管柴米油盐的,肯定觉得不划算极了。本来,冬笋春笋,都算不得便宜菜,扔掉近一半的壳,还是隐隐心疼的。

于是春天进山去寻正待破土的笋,就格外让人跃跃欲试。尽管离清明还有些日子,春笋还在蓄势待发中。

南岳雷笋/图:陈正、徐仕杰

毛竹笋、麻竹笋、黄竿竹笋、

慈竹笋、桂竹笋、寒竹笋

湖南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笋

我在桃江县见到满山修竹郁郁,却不见笋拱土而出,不免有些失望。看不到它们奋力向上的样子,也听不到憋着劲咔嚓咔嚓拔节的声音。编写《三湘笋谱》的汤孝钰教授曾经告诉我,他年轻时,有一晚月明星稀,收工回家,穿过竹林时,突然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雨点把他兜头浇成落汤鸡,这让他十分困惑,明明是个好天气啊……村里人也常常有此遭遇,他们谓之“落水鬼上山”,用这种把戏戏弄别人。

“其实哪是什么落水鬼呀,”他说:“就是毛竹的根实在长得太快了,春天潮湿,水分多,细胞的力量和水的渗透压力就会让它吐出大量的水。”

出土处理过后的竹笋,变得冰清玉洁。

竹子不光靠移栽母竹或竹鞭,播种法也常用,而且种子生长速度也不低,三个月能长10厘米。用不了一年,一片浩荡竹林就挺立在山上了。

不是所有的笋都能成竹,用桃江县马迹塘的笋农万次军的话来说:“冬笋就是天生一盘菜,春笋才能长成竹子。”拱不出土的冬笋如果被人遗忘在土里了,也就结束了作为笋的一生。只有春笋能够欢欣地生长,如果想吃它,也不能等它蹿得太高,摸摸笋尖,变硬的话,就不用难为自己的牙齿和胃了。

鲜嫩的春笋,是春日难得美食。▼

在湖南,其实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笋,只不过冬春两季因为毛竹笋的缘故,产量巨大,其它笋的出镜率不高罢了。比如4月的水竹笋,这种竹子在湖南分布广,适宜做凉席,笋的口感也极佳;5月有湘南江华的麻竹笋、黄竿竹笋;夏季,有零星分布的慈竹笋,味道微苦,得用清水漂洗;桂竹笋此时也大量上市;秋季,湘东湘南高山上的寒竹笋绝对是盘中美味。它细如铅笔,柔嫩得像是一缕轻风掠过唇齿。湖南最高峰酃峰顶上密布这种纤细的寒竹。

动物油可调和笋所含的大量草酸

笋的最佳拍档,仍是腊肉

我们在南岳龙凤乡红旗村吃晚餐时,桌上有一盘新鲜雷竹笋焖肉。种笋大户王建安和村里的一位老人各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连连摇头。原来大厨手重,油多盐多,味精亦不少。种雷笋有十余年的王建安说:“这种新鲜笋根本用不着放味精,本身就很鲜了。味道清淡些才好。”他说得没错。植物学博士史军分析过竹笋鲜味的奥秘:全赖其独有的游离氨基酸,包括赖氨酸、谷氨酸和天冬氨酸。它们在笋内四处游走,不构成蛋白质,是笋的鲜美灵魂所在。

春笋,春天难道美味。▼

在湖南,尤其是乡村,人们能想到的笋的最佳拍档,仍是腊肉,它也完美融合了新陈两种滋味。鲜笋提供不了太多的能量物质,90%都是水分,剩下那点干货,纤维素、糖和蛋白质占了大部分比重,所以这是为什么吃再多笋,也常常会感觉“刮油”的原因。而且,如果没有动物油来调和它所含的大量草酸,那“刮油”的滋味会更加难受。灶头上一块随时可以贡献脂肪的腊肉成功解决了这个问题。

竹笋和腊肉,是绝配。▼

南岳山高多竹,山上寺庙宫观僧道多喜素食,笋的做法也颇多讲究。据说,观音大士生日(农历二月十九日)前后,采摘山间一种鲜嫩肥壮小笋去壳洗净,稍煮,取出晒干,置茶油浸泡贮存,时愈久,质愈佳,味愈香。油笋呈条状,形成凤尾,色泽淡黄油亮,肉质细嫩,松脆爽口,富有奇香。食时取出,略加盐椒,味美无比。也有盐水煮过,几晒几蒸,入坛收贮之盐水小笋,亦别有风味。这种小竹漫山遍野,可惜今年去时还未出笋。

春笋。▼

还有称“满缸笋子”者,于竹笋破土时,用缸罩住,压石头,待其它竹笋新叶长出时,即可断定笋已长满缸。这种未见天日的笋,色白嫩甜,宜清炒。也可将笋煮熟,捣成笋泥,掺入配料,制成笋饼、笋块。

和普通人相比,长年居住山间的僧道们大概对笋的情意更深切一些。宋代的高僧赞宁曾编写过一本《笋谱》,巨细靡遗地列举了大宋之前的典籍对笋的描述,以及87种笋的品种、生长地、栽种和食用方法。除了吃,赞宁还极其认真地把各个时期的文献对不同生长期、不同形态的笋的名称,进行了一番归纳总结,一共十种:初生为萌,生成为笋,竹萌初生时茁茁然,故又名茁……与其说他是做学问的僧人,倒不如说,内心里住着一个生活艺术家。

"着衣"的竹笋,也很可爱。▼

湖南种笋人

初生的笋,古人将它叫作“竹萌”,意为萌发之物。以今天的词义来看,它也的确是相当可爱的,肥圆,头顶一小簇微绿,淡红或者金黄的外壳上覆盖着绒毛,如小动物一般。成年后却又是骨骼清奇,潇洒不俗。与其在盘中相遇,莫若春风春雨中欣然一会。不过,它严格按照时令出现,不等到清明的一场大雨后,是绝不会连山成片的。最早冒头的笋,一定和我们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桃江县马迹塘镇大坪村]

黄澄澄的毛竹笋带着土腥味儿滚到脚边

桃江县的百万亩竹林都还静默着。采笋的时节在二十余天之后了,山林有些冷寂。

马迹塘镇大坪村的笋竹两用林基地里来了一群来自安化的年轻人,万家冲的万次军老人带着他们山前山后转悠了一圈,讲授着如何种竹笋和粗加工的技术。他们是慕名而来的,打算回去也改造家乡的竹林。他们饶有兴趣地停在山间的简易作坊前,打量着两只高大的不锈钢罐,那是制干笋时用来浸泡上千斤竹笋的容器,一根管子将泉水引下来,又流进罐中。老万不慌不忙地讲解着,听得出,他思维清晰,表达得也十分准确。

桃江县一家毛笋加工场内员工正在加工毛笋。图/徐士洁、陈正▼

他的竹林同样管理得十分精细,林道一直蜿蜒而上,许多竹子上用石灰写着12、14、15等数字。我问他数字是何意,他道:“这表示年份,16就是2016年生出来的,等长满6年,就要砍掉了。”砍掉老竹,是为了让出更多空间和养分,以利竹笋的成长。换作从前,他不会操这个心,任由它长,有人要再卖掉。

但种笋就不同了,一切得按标准来。竹林不是竹越多越好,“8-9寸的竹子只能留120根,9-12寸的留90根”,老万一边比划着粗细,一边背书似的说。从前,他们只拣大竹砍,满山都是小竹,笋长得不好。后来,村里的老支书万爹带着他们一起到浙江、福建、江西去学了培管技术,才知道砍竹也是有规矩的,比如“三砍三留”:砍小留大,砍老留嫩,砍差留好。一根竹在六年内只能出三次笋,第四年上,竹生辉煌,笋特别肥美,此后就开始退步,所以六年后得让位于新的生力军了。

3月7日,桃江县马家塘笋农万师傅

和记者讲述种植毛笋的诀窍。图 /徐士洁、陈正 ▼

我跟在他身后,听他絮叨经验之谈,巡山变得有趣极了。这十亩竹林,光竹笋去年就为他带来了好几万元的收入,笋干也做了460斤,令他十分高兴,得空就拎着锄头来修山,把杂草、灌木、小竹蔸清理干净,好增加地面空间。“光种竹子真是没搞头,一亩一年到头也就二三百块钱吧。去年,我这里连竹带笋一亩挣了1500块呢。”他说。

春寒犹在,林间只零星地开着紫花地丁、杜茎山和几片紫蓳。竹鞭不时从脚底下横生过来,偶尔见到其旁的小土洞。那是挖去年的冬笋留下来的。“前几天,有些春笋也出来了,我还挖了好几个呢。”他这么一说,我们也高兴起来,忙低头找。昨天刚下过雨,正适宜出笋。老万的锄头忽然指向一小堆浮土,“看,这有一个。”

他轻轻刨开,果然,一个笋尖露了出来。他娴熟地四边锄了几下,斩断笋根,黄澄澄的毛竹笋带着土腥味儿滚到了脚边。掘笋同样需要经验,锄头抡太近了容易伤竹笋,太远又容易损伤过多的竹鞭,挖起来也特别费力。如果只挖断半只竹笋,剩下的那部分还会依附在竹鞭上生长,消耗营养,导致其他的笋也长不好,必须将它从基部彻底断离。春笋的根须泛着半透明的淡红,有别于冬笋的乳白色根须。

桃江县马家塘笋农正将春笋挖出。图 /徐士洁、陈正 ▼

竹林牢牢占据了万家冲55户人家的生活。66岁的万次军依稀记得,半个多世纪前的某年四月,自家爷爷请了30把“锄头”(雇工),天天上山挖笋,然后装筐,抬下山来运上船,沿资江入洞庭,一个星期后到汉口,把整船的笋卖给湖北人。他期待今年春天也能像那年一样,迎来毛竹笋的丰收。

一周后,我们来到长沙市望城区黑麋峰景区,与之相邻的汨罗市川山坪镇桥坪村的山林里,连春笋的影子都见不到。这一天,大雨倾盆,韩建辉老人一手擎伞,一手提锄,一连刨了好几个,滚出来的全都是去年的冬笋。一大片水竹也没有丝毫动静。村书记韩建武说,村里有5万亩毛竹林,都要陆续改造成为优良的笋竹两用林。这对于曾经靠山吃竹的村民而言,是个好事情。虽然未见春笋,但一盘冬笋腊肉却让人在阴冷的春季里,吃出了许多留恋。

[衡阳市南岳区龙凤乡红旗村]

第一声春雷滚过,雷笋勃发而出

我在南岳衡山的后山龙凤乡红旗村看到的竹林是另一番景象。

从村子里王建安的家门口抬头望去,连祝融峰顶的上封寺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建安的家就在祝融峰水电站的旁边,水声轰鸣,直泻入水渠,说话也得提高嗓门。房前屋后全是竹林,竹子纤细窈窕,疏疏落落,十分清秀,这是他和妻子郭春兰从浙江引进的雷竹,已经培植十几年了。

南岳红旗村,雷笋上有一直吃笋为生的小虫。图 /徐士洁、陈正 ▼

两人正在林中掘笋。地面上冒出了不少二三寸长的笋尖,王建安拿一把细长的铁制小钎,一头锤扁,深深插进土中,只一旋,一抬,便听见轻轻的“咔嚓”一声,他再铲去浮土,将雷笋提了出来。雷笋比毛竹笋细长,并不肥大,笋壳淡红夹杂着深棕,层层渐变。它的笋肉也要细嫩许多,浙江上海最喜用它做“腌笃鲜”,咸肉、五花肉和笋片用小火一锅咕嘟咕嘟慢慢炖熟,是当地一道极有风味的传统菜。

南岳红旗村,笋农在处理刚挖出的雷笋。图 /徐士洁、陈正 ▼

雷竹为禾本科竹亚科,刚竹属竹种,又称早园竹、燕竹,其名来自春雷。早春的第一声雷刚滚过,它就能勃发而出。别看它个头不及毛竹笋大,却是极实诚的,一斤剥出来能得八两净笋,而大块头的毛竹笋只有四两左右。王建安也正是看中了它的经济价值。夫妻俩还养了好几头牛,嫩些的笋壳就做了饲料,牛粪正好给竹林育肥。

我问郭春兰种了多少竹子,她说:“一千多亩,今年还要流转一些竹山进来”。

“去年收入不错吧?”

“四五十万吧。”她淡淡地说。我吃了一惊,雷笋可真是招财笋啊。她又补充道:“每一年的收入一多半都要用在开山、租地、买肥料上。”她黝黑皴裂的双手,已经展示了这并不是一个多么轻松的活儿。

南岳红旗村笋农在用自己特制的工具挖掘雷笋。图 /徐士洁、陈正 ▼

早年,王建安跑过运输、养过猪羊、做过豆腐、干过泥瓦工,还从事过竹料加工,吃的苦不计其数,可都没有赚到钱,特别是养猪的那段时间,并不精通养猪技术,红旗村信息闭塞,又地处偏远,运饲料运猪都要花大价钱,几年下来,一分没赚,还欠下了一身债,一到过年,债主上门,家里连买年货的钱也没有,夫妻俩相对无言。

种雷竹缘于和一位浙江商人的一次交谈,他告诉王建安,小竹食用笋在江浙、上海一带很受欢迎,尤其是雷竹,皮薄肉厚,单产笋量高,又甜又脆,而且还可以赶在春节前后上市,价格不低。他一听,立马赶赴浙江天目山去考察,结果大受鼓舞,回来就开始建雷竹基地。十几年下来,如今已成规模,一年产笋20万公斤以上,一部分供应本地,其他都销往江浙和广东了。

南岳红旗村的雷笋,冲破泥土。▼

郭春兰抬手指指祝融峰水电站后面那条一直通往山顶的石阶,对我说:“你知道有多少级吗?”石阶迤逦而上,其陡无比,远望如灰线,我看了一眼,摇摇头。她说:“1200多级。当年我老公为了挣工分,背着水泥往上面工地送,一天跑了16个来回。最陡的地方,膝盖一弯就碰到石阶了。”我吃惊得半天没出声,想不到,看上去并不强壮高大的王建安能有这么好的体魄。她继续骄傲地说:“这个纪录现在还没人打破呢。第二名只能爬9个来回。”而笋季到来时,郭春兰同样要和雇工们一起上山挖笋,吃饭也在山上,她一人能挖二百多斤,忙得没有休息的时候。

他们俩都是下力气、肯拼的人。但郭春兰摆摆手,说:“浙江种竹子的人比我们更能吃苦。”1998年,她第一次去浙江天目山那跟当地人学种笋,见他们仍住着黄泥土坯房子,白天辛苦一天后,女人们晚上还继续织布,那种劲头让她深深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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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时序共呼吸

  

文字|王砚

微信编辑|唐兵兵 侯亚楠(实习生) 

微信设计|符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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