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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旧闻录之我爱春笋

 寒江读舟 2014-02-07

朱学东

 

前两天岳母买了几株笋,按我母亲常做的方式,跟排骨一起炖了两锅,我好是喜欢。

太座问,这是冬笋吧?

不,这是春笋。我回答。

岳母也说,买笋的时候,她跟买笋的交流,人家也告诉她,这是春笋。

过去我们家附近一个一个菜市场卖毛笋,母亲过去这个季节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家是这个市场毛笋最大的消费者,因为我爱吃,我父母也爱吃,虽然父母的胃不太好,而笋性凉。

从小习惯了春笋味道的人,哪怕隔了多少年,又怎会分辨不出春笋和冬笋!

我的眼前闪过了那些熟悉难忘的场景。

1,

小时候,我苏南故乡小村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竹园。

我们家有三块,屋前一块,以淡竹为主,屋后一块,在牛塘边上,以江竹为主,在村东口原来的打谷场边上,还有一块,全是细竹。

虽然每一块竹园都不大,但每年供应我们家吃的笋还不少。

当然,自己家吃的春笋,以淡竹笋为主。

淡竹笋炖咸肉,绝对是应季的绝品。

记忆中,要想第二年笋多,每年冬天,父亲就会到地里挑几担土,覆盖在竹园里,名曰填土。

我没问过父亲这么做是为什么,想来一是为了冬天给竹鞭保温,二来增添些新鲜的养分?

待春节一过,爷爷和父亲的首要任务,就是砍些荆棘和树枝一起,先在竹园周围密密围上一圈,然后在竹园里散乱扔上一些,过了春天,再把这些荆棘树枝收拾掉当柴烧。

因为夏天来后,竹园是村里人主要的纳凉歇息之地。

围上荆棘树枝,不外两个原因。

一是新笋娇嫩,刚露出地面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万一人进去踩了,会颗粒无收的。

二是乡里人顺手牵羊的多,路过的时候,乘人不注意,偷偷进去折几根笋带回家,过去很常见。

笋跟韭菜不一样,折断了就不会再长。

如果有竹林而不围起来,在春天这个季节,几乎有了诲淫诲盗的味道。

所以,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竹园都会用相似的方法围起来。

当然,荆棘和树枝围栏,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2,

每年到家里开始给竹园搭围栏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盼望有新笋的日子。

不仅仅是为了吃。

几乎每天,我们都会去竹园边观察,竹园里边是不是有小笋尖冒了出来。

少见的虔诚勤快。

家里人长辈都会笑话我们:“痴呆头,还未到笋出土的辰光啊,天还冷啊。”

但我们就是那样,从春节之后,就盼啊盼啊。。。

猛然有一天,有人看见竹园里裂了一条缝,高兴地向伙伴们报告,说笋要出来了。

其实,不过可能是一段时间没下雨雪,地干裂的缘故。

就是在这样的焦灼的期待中,我们终于看到,竹园外路边,出现了细小的新笋,然后,看到竹园里新培的土,开始松动,一个小尖尖从土里挤了出来,探头探脑,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

心里那个兴奋,实在按捺不住。

待到晚上,一阵惊雷之后,春雨淅沥沥地下来了。

挨着靠近竹园窗户睡觉的人,在梦中似乎都会听见竹叶的欢笑声,听见竹园里地面的张开嘴吮吸雨水的叹息声,听见地底下竹鞭上新芽生长的劈啪声。

第二天一早,在竹园里,几乎可以看到原来冒尖的,仿佛突然间蹿了起来,而更多的新芽出土了。

雨后春笋,那是真的。

春雨一下,家里的老人起的很早,爷爷会穿着蓑衣草鞋戴着斗笠去几个竹园边转转,主要还是怕赶早路的人顺手牵羊。

这个情况在当年还是蛮严重的,尤其我们村里的比较勤劳本份,种的东西都比较好,周围尤其西边村子的人,常常觊觎我们村的那些东西,春天的笋,夏天的瓜菽。

3,

虽然春笋长了起来,但现在,我们还只能看着它们。

按照过去的习惯,第一批的春笋是不吃的,相当于留种,要让它们长成竹子,这样也是要完成新陈代谢,传宗接代。

除非两枝竹笋紧挨着长,家里人才会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把其中一枝铲下来。

第二批春笋起来的时候,父亲或爷爷奶奶,大清早就会挎着竹篮,小心翼翼地解开围着的荆棘树枝围栏,进取用铲子挖笋。

一开始是不会让我们进竹园的,虽然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因为怕我们不小心踩坏了新笋。

后来看我们也是小心翼翼的,也就放心了。

就这样,我们学会了用割草的铲子挖笋。

挖笋是个技术活,挖浅了,笋根部留在地里太长,浪费,挖深了,怕伤者竹鞭。

一般挖笋,都挖在土下一寸左右处,这个时候的笋根部还能吃。

我们一般吃的是淡竹笋,淡竹产笋产量比江竹高,味道也比江竹好。

淡竹笋条形很好,粗细适中,既不像毛竹那般敦实粗厚,也不像细竹那么瘦削少肉。

挖完笋回家,把笋壳剥掉,光溜溜地惹人怜爱,怜爱到要吃它下肚。

在灶台母亲把淡竹笋用斜刀切条,切上几块咸肉,一起炖一锅竹笋咸肉。

用不了多久,便满室都是笋混合着咸肉的香味,真是馋人啊。

吃笋分老头嫩头。

老头其实就是土下一寸的笋的根部,一般这个地方比较容易老,不好吃,但烧汤的时候无所谓,也有笋味。

嫩头即是笋尖,常常还带着笋衣,跟咸肉一烧,皇帝不换。

笋衣其实就是嫩的笋壳,非常好吃。

走笔至此,已是满嘴生津了。

可惜,当时淡竹笋的产量并不高。

4,

淡竹笋季节即将过去的时候,细竹笋接上了,它们要比淡竹晚几天露出地面。

细竹园有个奇怪的特点,那种竹林里最多的是小黄雀,少有稍大一些的鸟会驻足,连麻雀都少,更不用说白头翁了。

我至今没搞清楚,这是何故。也许跟这种竹子的品种以及它散发出的我们无法分辨出的味有关吧。

细竹笋也是好味道,不过,笋肉不像淡竹笋那么丰满迷人。

细竹笋与所有笋一样,只要是与肉和鸡鸭炖,都是极其美味的。

细竹笋炖汤的时候,有时会切段,有时是整枝的,都很鲜美。

细竹笋大量可吃的时候,肉大概不多了,加上笋本身就细小,所以,常常切成小段,甚至丁一般,用来炒咸菜,炒雪里蕻。

现在北京那些餐馆炒雪里蕻的,都是冬笋,味大不一样。

除了细竹笋,还有一种野生的竹笋,我们唤作水竹。

水竹特别细小,最粗的也不过铅笔粗,一般都是比圆珠笔芯稍粗一些。

我一直以为老家河边的水竹大概也随着环境污染早已灭绝了。

去年春天回家,父亲陪我去高埂上的自留地边钓鱼,我赫然发现,河边高埂上的竿稞荡里,全是野生的水竹和新竹!

野竹笋是炒咸菜的好料,家里过去常常从河边割一把回去。

所以割一把回去,一是因为野水竹不值钱,也多;二是因为野生的命贱,生命力强,不怕糟践,第二年照样蹿出地面!

回家剥壳洗干净后切成细丁,炒咸菜,就白粥吃,十分的适合喝粥,比橄榄菜不知强了多少倍。

江竹笋也吃,但我吃得很少,我已经想不起江竹笋的味道了,大概也和淡竹笋相差不多吧。

竹笋也有丰年和歉收年之分。

一般是一年丰年,新笋很多,第二年基本上是个歉收年,笋很少。记得过去家里为了改变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填土,培新土,情况会好一些。

5,

无论是淡竹笋江竹笋细竹笋,还是野生的水竹笋,都是我们本乡本土的产品。

但这些笋产量都不高,远远满足不了爱笋者的口福。

于是毛笋就充当了这一角色。

我们家附近没山,没山就没有毛笋。

但每年春夏之交,毛笋在我们老家的消耗,绝对不是个小数字。

老家消费的毛笋,当年主要来自两个地方,一个是宜兴溧阳,一个是浙江浙北地区。

我记得即便还是很困难时候,毛笋几分钱一斤,买毛笋都是用大筐买的,论担买。

买回家后,留下最近一段时间要吃的(毛笋的壳不剥的话能存放较长时间),把剩下的其他毛笋剥好,切片,用开水一焯,晒干,收起来,以后再吃。

新鲜的毛笋主要是炖咸肉吃。那也是极品。

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春笋炖咸肉》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47721e0100zwqn.html,回忆当年难忘之美味,所以,不再在此赘言。

到了冬天,夏天晒过的笋干,在老家,笋干可以煨肉,可以和鸡蛋一起烧,也是美味。

还有一种,就是罐装的,不新鲜,不过在当年也是稀罕物。

不过,这些毕竟不是新鲜的了。

后来经济发展,冬笋开始有了。

不过,冬笋都不是我们本地的,而是浙江福建的。

最初的时候,冬笋很金贵,因为故乡的人爱吃笋,加上产量不高,所以价格很高。

炖个鱼头,切几片冬笋,和鸡毛菜、菠菜一起一烫。。。

哗,神仙也要流口水的。

我当时年轻,很奇怪为什么吃冬笋。我的理解,冬笋是在土下竹鞭上挖下的,挖掉了,第二年要绝收的啊。

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了。我现在才听说,如今的冬笋不是这样收获的了,现在几乎是用工业化的无根栽培出来的,所以,我现在也很少吃冬笋了。

6,

前面说过,小时候家乡顺手牵羊偷笋的事很常见。

我们家的淡竹园就在路口,所以经常挨偷。

但我小时候也偷过别人家的笋,不过,那个时候偷笋确实不好,不是用铲子去挖,而是看中了,偷偷溜进去,用手折,所以浪费极大。

那个时候,我们偷折了藏在书包里或者草篮里带回家,虽然家里大人会骂几句,但骂完之后,也还是把笋烧着吃了。

几乎都是这样。

我爷爷奶奶和那些被我偷过笋的人家的长者,都像鲁迅的社戏里的阿发的娘和六一公公一样,都会站在场上骂人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是谁做的坏事。

他们骂的,倒不仅仅是笋被偷了,更是看到折断的笋根戳在哪里,就像戳在自己的心窝里一样。

后来家乡的工业越来越发达,尤其化工业。

竹子是很敏感娇气的植物,它是故乡化工业最早的伤害者之一。

先是江竹园再也不见新笋出来了,接着,江竹一棵棵变黄,渐渐死去,屋后牛塘边的几家合在一起的一片竹林,是我们村里第一个消失竹林。

接着,屋前的竹园的新笋越来越少,竹子死的越来越多,过去可以乘凉的地方没了,最后只剩下了杂树,屋前最大的一片承载着我们少年梦想的竹林也消失了。

倒是我们家那片细竹园还在,可是每年的新笋很少,已经多少年不吃本地的笋了。

因为没了。

前年回家,我们家邻居在屋后又种了几簇竹子,这两年似乎活了。

也许,跟周围化工厂渐渐搬迁走也有关系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自家的笋了。去年春天,我问父亲。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啊,竹子不好种啊。

我默然

********************************************

一方水土,一方物产,一方味道。

我曾经斗胆把里尔克的《民歌》篡改成吃笋的记忆:

“当一个儿童

趴在桌上对着海碗里的春笋炖咸肉咿语;

穿过长夜守望者的梦,

当春笋破土而出,

纵使你远远离开,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后的岁月,它执着的味道,

仍然会萦回在你的舌尖、心里。”

我的那些仍在故乡的兄弟们,竹园毁了,你们后悔吗?

我的那些在异乡飘荡的兄弟们,你们可还曾记得那春笋的味道?

那属于我们童年和少年的味道,你们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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