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前两天岳母买了几株笋,按我母亲常做的方式,跟排骨一起炖了两锅,我好是喜欢。 太座问,这是冬笋吧? 不,这是春笋。我回答。 岳母也说,买笋的时候,她跟买笋的交流,人家也告诉她,这是春笋。 过去我们家附近一个一个菜市场卖毛笋,母亲过去这个季节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家是这个市场毛笋最大的消费者,因为我爱吃,我父母也爱吃,虽然父母的胃不太好,而笋性凉。 从小习惯了春笋味道的人,哪怕隔了多少年,又怎会分辨不出春笋和冬笋! 我的眼前闪过了那些熟悉难忘的场景。 1, 小时候,我苏南故乡小村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竹园。 我们家有三块,屋前一块,以淡竹为主,屋后一块,在牛塘边上,以江竹为主,在村东口原来的打谷场边上,还有一块,全是细竹。 虽然每一块竹园都不大,但每年供应我们家吃的笋还不少。 当然,自己家吃的春笋,以淡竹笋为主。 淡竹笋炖咸肉,绝对是应季的绝品。 记忆中,要想第二年笋多,每年冬天,父亲就会到地里挑几担土,覆盖在竹园里,名曰填土。 我没问过父亲这么做是为什么,想来一是为了冬天给竹鞭保温,二来增添些新鲜的养分? 待春节一过,爷爷和父亲的首要任务,就是砍些荆棘和树枝一起,先在竹园周围密密围上一圈,然后在竹园里散乱扔上一些,过了春天,再把这些荆棘树枝收拾掉当柴烧。 因为夏天来后,竹园是村里人主要的纳凉歇息之地。 围上荆棘树枝,不外两个原因。 一是新笋娇嫩,刚露出地面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万一人进去踩了,会颗粒无收的。 二是乡里人顺手牵羊的多,路过的时候,乘人不注意,偷偷进去折几根笋带回家,过去很常见。 笋跟韭菜不一样,折断了就不会再长。 如果有竹林而不围起来,在春天这个季节,几乎有了诲淫诲盗的味道。 所以,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竹园都会用相似的方法围起来。 当然,荆棘和树枝围栏,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2, 每年到家里开始给竹园搭围栏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盼望有新笋的日子。 不仅仅是为了吃。 几乎每天,我们都会去竹园边观察,竹园里边是不是有小笋尖冒了出来。 少见的虔诚勤快。 家里人长辈都会笑话我们:“痴呆头,还未到笋出土的辰光啊,天还冷啊。” 但我们就是那样,从春节之后,就盼啊盼啊。。。 猛然有一天,有人看见竹园里裂了一条缝,高兴地向伙伴们报告,说笋要出来了。 其实,不过可能是一段时间没下雨雪,地干裂的缘故。 就是在这样的焦灼的期待中,我们终于看到,竹园外路边,出现了细小的新笋,然后,看到竹园里新培的土,开始松动,一个小尖尖从土里挤了出来,探头探脑,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 心里那个兴奋,实在按捺不住。 待到晚上,一阵惊雷之后,春雨淅沥沥地下来了。 挨着靠近竹园窗户睡觉的人,在梦中似乎都会听见竹叶的欢笑声,听见竹园里地面的张开嘴吮吸雨水的叹息声,听见地底下竹鞭上新芽生长的劈啪声。 第二天一早,在竹园里,几乎可以看到原来冒尖的,仿佛突然间蹿了起来,而更多的新芽出土了。 雨后春笋,那是真的。 春雨一下,家里的老人起的很早,爷爷会穿着蓑衣草鞋戴着斗笠去几个竹园边转转,主要还是怕赶早路的人顺手牵羊。 这个情况在当年还是蛮严重的,尤其我们村里的比较勤劳本份,种的东西都比较好,周围尤其西边村子的人,常常觊觎我们村的那些东西,春天的笋,夏天的瓜菽。 3, 虽然春笋长了起来,但现在,我们还只能看着它们。 按照过去的习惯,第一批的春笋是不吃的,相当于留种,要让它们长成竹子,这样也是要完成新陈代谢,传宗接代。 除非两枝竹笋紧挨着长,家里人才会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把其中一枝铲下来。 第二批春笋起来的时候,父亲或爷爷奶奶,大清早就会挎着竹篮,小心翼翼地解开围着的荆棘树枝围栏,进取用铲子挖笋。 一开始是不会让我们进竹园的,虽然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因为怕我们不小心踩坏了新笋。 后来看我们也是小心翼翼的,也就放心了。 就这样,我们学会了用割草的铲子挖笋。 挖笋是个技术活,挖浅了,笋根部留在地里太长,浪费,挖深了,怕伤者竹鞭。 一般挖笋,都挖在土下一寸左右处,这个时候的笋根部还能吃。 我们一般吃的是淡竹笋,淡竹产笋产量比江竹高,味道也比江竹好。 淡竹笋条形很好,粗细适中,既不像毛竹那般敦实粗厚,也不像细竹那么瘦削少肉。 挖完笋回家,把笋壳剥掉,光溜溜地惹人怜爱,怜爱到要吃它下肚。 在灶台母亲把淡竹笋用斜刀切条,切上几块咸肉,一起炖一锅竹笋咸肉。 用不了多久,便满室都是笋混合着咸肉的香味,真是馋人啊。 吃笋分老头嫩头。 老头其实就是土下一寸的笋的根部,一般这个地方比较容易老,不好吃,但烧汤的时候无所谓,也有笋味。 嫩头即是笋尖,常常还带着笋衣,跟咸肉一烧,皇帝不换。 笋衣其实就是嫩的笋壳,非常好吃。 走笔至此,已是满嘴生津了。 可惜,当时淡竹笋的产量并不高。 4, 淡竹笋季节即将过去的时候,细竹笋接上了,它们要比淡竹晚几天露出地面。 细竹园有个奇怪的特点,那种竹林里最多的是小黄雀,少有稍大一些的鸟会驻足,连麻雀都少,更不用说白头翁了。 我至今没搞清楚,这是何故。也许跟这种竹子的品种以及它散发出的我们无法分辨出的味有关吧。 细竹笋也是好味道,不过,笋肉不像淡竹笋那么丰满迷人。 细竹笋与所有笋一样,只要是与肉和鸡鸭炖,都是极其美味的。 细竹笋炖汤的时候,有时会切段,有时是整枝的,都很鲜美。 细竹笋大量可吃的时候,肉大概不多了,加上笋本身就细小,所以,常常切成小段,甚至丁一般,用来炒咸菜,炒雪里蕻。 现在北京那些餐馆炒雪里蕻的,都是冬笋,味大不一样。 除了细竹笋,还有一种野生的竹笋,我们唤作水竹。 水竹特别细小,最粗的也不过铅笔粗,一般都是比圆珠笔芯稍粗一些。 我一直以为老家河边的水竹大概也随着环境污染早已灭绝了。 去年春天回家,父亲陪我去高埂上的自留地边钓鱼,我赫然发现,河边高埂上的竿稞荡里,全是野生的水竹和新竹! 野竹笋是炒咸菜的好料,家里过去常常从河边割一把回去。 所以割一把回去,一是因为野水竹不值钱,也多;二是因为野生的命贱,生命力强,不怕糟践,第二年照样蹿出地面! 回家剥壳洗干净后切成细丁,炒咸菜,就白粥吃,十分的适合喝粥,比橄榄菜不知强了多少倍。 江竹笋也吃,但我吃得很少,我已经想不起江竹笋的味道了,大概也和淡竹笋相差不多吧。 竹笋也有丰年和歉收年之分。 一般是一年丰年,新笋很多,第二年基本上是个歉收年,笋很少。记得过去家里为了改变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填土,培新土,情况会好一些。 5, 无论是淡竹笋江竹笋细竹笋,还是野生的水竹笋,都是我们本乡本土的产品。 但这些笋产量都不高,远远满足不了爱笋者的口福。 于是毛笋就充当了这一角色。 我们家附近没山,没山就没有毛笋。 但每年春夏之交,毛笋在我们老家的消耗,绝对不是个小数字。 老家消费的毛笋,当年主要来自两个地方,一个是宜兴溧阳,一个是浙江浙北地区。 我记得即便还是很困难时候,毛笋几分钱一斤,买毛笋都是用大筐买的,论担买。 买回家后,留下最近一段时间要吃的(毛笋的壳不剥的话能存放较长时间),把剩下的其他毛笋剥好,切片,用开水一焯,晒干,收起来,以后再吃。 新鲜的毛笋主要是炖咸肉吃。那也是极品。 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春笋炖咸肉》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47721e0100zwqn.html,回忆当年难忘之美味,所以,不再在此赘言。 到了冬天,夏天晒过的笋干,在老家,笋干可以煨肉,可以和鸡蛋一起烧,也是美味。 还有一种,就是罐装的,不新鲜,不过在当年也是稀罕物。 不过,这些毕竟不是新鲜的了。 后来经济发展,冬笋开始有了。 不过,冬笋都不是我们本地的,而是浙江福建的。 最初的时候,冬笋很金贵,因为故乡的人爱吃笋,加上产量不高,所以价格很高。 炖个鱼头,切几片冬笋,和鸡毛菜、菠菜一起一烫。。。 哗,神仙也要流口水的。 我当时年轻,很奇怪为什么吃冬笋。我的理解,冬笋是在土下竹鞭上挖下的,挖掉了,第二年要绝收的啊。 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了。我现在才听说,如今的冬笋不是这样收获的了,现在几乎是用工业化的无根栽培出来的,所以,我现在也很少吃冬笋了。 6, 前面说过,小时候家乡顺手牵羊偷笋的事很常见。 我们家的淡竹园就在路口,所以经常挨偷。 但我小时候也偷过别人家的笋,不过,那个时候偷笋确实不好,不是用铲子去挖,而是看中了,偷偷溜进去,用手折,所以浪费极大。 那个时候,我们偷折了藏在书包里或者草篮里带回家,虽然家里大人会骂几句,但骂完之后,也还是把笋烧着吃了。 几乎都是这样。 我爷爷奶奶和那些被我偷过笋的人家的长者,都像鲁迅的社戏里的阿发的娘和六一公公一样,都会站在场上骂人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是谁做的坏事。 他们骂的,倒不仅仅是笋被偷了,更是看到折断的笋根戳在哪里,就像戳在自己的心窝里一样。 后来家乡的工业越来越发达,尤其化工业。 竹子是很敏感娇气的植物,它是故乡化工业最早的伤害者之一。 先是江竹园再也不见新笋出来了,接着,江竹一棵棵变黄,渐渐死去,屋后牛塘边的几家合在一起的一片竹林,是我们村里第一个消失竹林。 接着,屋前的竹园的新笋越来越少,竹子死的越来越多,过去可以乘凉的地方没了,最后只剩下了杂树,屋前最大的一片承载着我们少年梦想的竹林也消失了。 倒是我们家那片细竹园还在,可是每年的新笋很少,已经多少年不吃本地的笋了。 因为没了。 前年回家,我们家邻居在屋后又种了几簇竹子,这两年似乎活了。 也许,跟周围化工厂渐渐搬迁走也有关系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自家的笋了。去年春天,我问父亲。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啊,竹子不好种啊。 我默然 ******************************************** 一方水土,一方物产,一方味道。 我曾经斗胆把里尔克的《民歌》篡改成吃笋的记忆: “当一个儿童 趴在桌上对着海碗里的春笋炖咸肉咿语; 穿过长夜守望者的梦, 当春笋破土而出, 纵使你远远离开,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后的岁月,它执着的味道, 仍然会萦回在你的舌尖、心里。” 我的那些仍在故乡的兄弟们,竹园毁了,你们后悔吗? 我的那些在异乡飘荡的兄弟们,你们可还曾记得那春笋的味道? 那属于我们童年和少年的味道,你们可还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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