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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惠荣:徐霞客记载的滇池

 滇史 2023-07-27 发布于云南
杰出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在考察众多云南高原湖泊中,对滇池下的功夫最大。他环绕滇池一周,又乘船或步行湖堤在湖中穿插。为了追踪滇池主要水源盘龙江,他绕道邵甸、松花坝。为了沿流考察滇池出水河道螳螂川,他从海口到安宁,再到富民。徐霞客用精细、准确的妙笔,为后世留下了一幅明末滇池生动的画卷,湖岸明晰,湖水清澈,航运繁忙,景色优美。
距昆明城最近的水域是草海。《滇游日记四》对草海做了详细的记载:
有村当堤之冲,曰夏家窑。过此,遂遵堤行湖中。堤南北皆水洼,堤界其间,与西子苏堤无异。盖其洼即草海之余,南连于滇池,北抵于黄土坡,西濒赤鼻山之麓,东抵会城,其中支条错绕,或断或续,或出或没,其濒北者,志又谓之西湖,其实即草海也。昔大道迂回北坡,从黄土坡入会城,傅元献为侍御时,填洼支条,连为大堤,东自沐府鱼塘,西接夏家窑,横贯湖中,较北坡之迂,省其半焉。东行堤上一里半,复有冈有桥,有栖舍介水中央。半里,复遵堤上东行湖中,遥顾四围山色,掩映重波间,青蒲偃水,高柳潆堤,天然绝胜;但堤有柳而无花,桥有一二而无二六,不免令人转忆西陵耳。又东二里,湖堤既尽,乃随港堤东北二里,为沐府鱼池。又一里半,抵小西门。
据此可知,当时草海北部的范围,西起夏家窑,东到沐府鱼池,北抵黄土坡。夏家窑又作夏窑,在马街东1公里,有南北向的老埂,村民即利用此埂建窑烧砖瓦,前些年还看得见老埂和砖瓦窑。揆之方位和里距,沐府鱼池约在今李家堆、赵家堆一片。北部草海的西半,是“青蒲偃水”的浅水湖,东半则已形成诸多河港,都是可贵的天然湿地。长期以来,从滇西陆行到昆明的商旅,都必须从碧鸡关、赤家鼻(即今车家壁)经石鼻山麓(今石咀),再绕黑林铺、黄土坡。明代后期新修的湖堤,是对草海的一次重大改造。从夏家窑到土堆,长四里。从土堆到沐府鱼池“随港堤”行,即取鱼翅河(又称上河)河堤又走二里。由于道路捷直,行者日多,逐渐变成通往滇西的交通要道。清代,鱼翅河沿岸的土堆、江家桥、下栗村、上栗村、红庙村、六合村等村落毗连,与交通发展有密切关系。直到近代,滇西的马帮还常从这里经过,土堆一带的老人记忆犹新。这次改造也为昆郊增添了新的景点,“遥顾四围山色,掩映重波间”,“高柳潆堤,天然绝胜”,“与西子苏堤无异”,受到徐霞客连声赞美。后来,徐霞客离昆赴筇竹寺,沿途所记亦详:
余乃从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五里,其坡西尽,村聚骈集,是为黄土坡;坡西则大坞自北而南,以达滇海者也。西行坞塍中二里,有溪自西北注而南,石梁横其上,是即海源寺侧穴涌而出之水,遂为省西之第一流云。又西一里半,有小山自西山横突而出,反自南环北;路从其北嘴上一里半,西达山下。
至今沿昆师路、昆一中、麻园火车站、昆医附二院、艺术学院还有一条老埂穿过,应即当时草海的湖岸线,菱角塘、麻园小河等都是草海水域的残迹。徐霞客出大西门的外隘门,“从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走了五里,到黄土坡,才达滇池的北尽处。以后,从黄土坡往西,过桥,桥下即流入滇池的澄清河(清代称海源河);再往西,过大团山北麓;再往西到黑林铺,皆已为田塍,不复再见滇池水景。
《滇游日记一》的《游太华山记》载:
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草间舟道甚狭,遥望西山绕臂东出,削崖排空,则罗汉寺也。又西十五里抵高峣,乃舍舟登陆。
徐霞客记录的是草海中部,从弥勒寺到高峣一线。乘船的地方大概在弥勒寺,当地原名摆渡村。明清一般笼统说西山距昆明三十里,徐霞客实走的里距与此接近。徐霞客的小船应取河港,“十里田尽”,先在已经成陆的农田夹岸中走了十里。以后进入草海,“草间舟道甚窄”,“萑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这样又航行了十五里。这一片沼泽化严重,水中布满浅水植物,航道甚窄,体会不到水天空阔的景象。
《滇游日记四》又有一段徐霞客在滇池航行的生动记录:
下午,由羊市直南六里,抵南坝,下渡舟,既暮乃行。是晚西南斗风,舟行三十里,至海夹口泊。三鼓乃发棹,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乃观音山之东南濒海处。其涯有温泉焉,舟人有登浴者,余畏风寒,不及沐也。于是挂帆向东南行,二十里至安江村,梳栉于饭肆。
徐霞客的记载出现了“海夹口”,“舟行三十里”,里距也与昆明到西山的水程相当,透露出明末海埂及滇池南北两片水域的状况,其北称草海,其南俗称水海或外海。海夹口正是草海和外海间必经的通道,滇池水上交通的咽喉。草海南部水面宽阔,并且受海埂阻隔,波澜不兴,水势平稳,适于泊船和航行,又称积波池。显然,明末适于大型客船航行的滇池深水区已离昆明城太远,只有从南坝下船,利用盘龙江较为宽深的航道进入草海南部,再通过海夹口到外海。夜晚航行与滇池常年的西南风有关,既可避开白天的大风,夜晚还便于旅人休息。当时滇池的客船已有中途停靠的习惯,便于人们沿途上下。这些惯例延续了几百年。抗日战争时期,国立艺专迁驻晋宁安江村,他们到昆明也是走水路,要坐一夜的船。和徐霞客一样,也是晚上行船。
徐霞客在晋宁州长住20天,对晋宁的山形、水系有详细、准确的记录,见《滇游日记四》。
明代晋宁州是一南北狭长的坝子,“其坞即南自河涧铺直北而出者,至此乃大开洋,北极于滇池焉”。两边的群山控制了其坝子的范围:
西界山东突濒坞者,为牧羊山;北突而最高者,为望鹤山,其北走之余脉为天城;又西为金沙,则散而濒海者也。东界山西突而屏城南者,为玉案山;北峙而最高者,为盘龙山;其环北之正脊,为罗藏山,则结顶而中峙者也。州治倚东界之麓。
坝子中有两条河:
大堡、河涧合流于西界之麓,北出四通桥,分为两流:一直北下滇海,一东绕州北入归化界,由安江村入滇海。
河涧铺之水即大坝河,今称大河。大甫之水即大甫河,今称柴河。“晋宁之水,惟四通桥为大。其内有二溪,俱会于牧羊山下石壁村。”石壁村约当今牧羊村。四通桥即今河湾。《晋宁县地名志》载,村南柴河上原有亭式四通桥一座,因名。柴河先是南北走向,到村后转为东西走向,村在湾内,故名河湾。当时两河在石壁村交汇,因此,石壁村至四通桥一段水大。过四通桥后,一直北下滇池,即今柴河,一东绕州北由安江入滇池,今称淤泥河。两条河先汇合,又分流,如“X”形展布,灌溉晋宁坝子的肥沃农田。
晋宁坝子的开发年代久远,两河带来的泥沙沉积也很突出,再加上滇池水位下降,明末晋宁州境的滇池湖岸线往北、往西已收缩了很多。徐霞客乘船到安江上岸,行八里入晋宁州城(今晋宁县晋城),而今安江北距滇池已不下四里。在四通桥以西一片,天女城“西北濒湖者,其山长绕,为黄洞山”西南为金沙山,“金沙之西,则滇海南激而入,直逼大山”;再南为石将军所在的将军山,“天城、将军则北临滇海耳”。据此可知,当时天城门、黄洞山、金沙山、将军山皆在其不同的方位濒临滇池。犹值得注意者有河泊所和牛恋石。“黄洞山之西,有洲西横海中,居庐环集其上,是为河泊所,乃海子中之蜗居也;今已无河泊官,而海子中渡船犹泊焉。其处正西与昆阳对,截湖西渡,止二十里,陆从将军山绕湖之南,其路倍之。”河泊所是海中沙洲,又是渡船停靠的水上码头,到昆阳十分方便。如今名称未变,但已与陆地连成一片,其西南更出现了小咀头、大咀头、陶家滩、大沟尖等村聚。牛恋石的景观也很特殊:“海水中石突丛丛,是为牛恋石。涯上村与乡,俱以牛恋名。谓昔有众牛饮于海子,恋而不去,遂成石云。”今仍称牛恋乡,但由于滇池水位下降,牛恋石所在的水面有的已成陆,“众牛饮于海子”的图景已不甚清晰。
徐霞客在昆阳州沿湖考察,他的记录也有助于我们判断明末滇池的湖岸线。其一是赤峒里。“有村在北崖之下,滇池之水环其前,是曰赤峒里,亦池滨聚落之大者。”赤峒里今作渠东里,与渠西里相对,原来中隔渠滥川,北滨滇池,明代已发展成两个设“里”的大聚落。其二是昆阳旧城。“旧治街自南而北,西倚山坡,东瞰湖诶”,“于是当滇池西南转折处矣”。明代昆阳州治长期在今晋宁县治昆阳镇,崇祯七年(1634年)迁筑新城,在今大新城村,徐霞客考察时两城同时存在。当时昆阳州治旧城在月山东麓,“东瞰湖诶”的说法与其他记载吻合,滇池的浪一直拍打到月山东麓。其三是古城湾。“其山自西界横突而出,东悬滇海中。路逾其坳中北下,其北滇海复嵌坞西入。其突出之峰,远眺若中浮水面,而其西实连缀于西界者也。乃西转涉一坞,共四里,又北向循滇池西崖山麓行。五里,又有小峰傍麓东突,南北皆湖山环抱之,数十家倚峰而居,是为旧寨村。”按,此湖湾在今马鞍山与旧寨之间,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即古城湾,清代始逐渐成陆。
滇池的出水口仍称螳螂川,但海口一段变化甚大。《滇游日记四》载:
中有洲浮其吭间,东向滇海,极吞吐之势;峙其上者,为龙王堂。时渡舟在村北岸,呼之莫应。余攀南崖水窟,与水石相为容与,忘其身之所如也。久之,北崖村人以舟至,遂渡登龙王堂。堂当川流之中,东临海面,时有赛神者浮舟而至,而中无庙祝;后有重楼,则阮祥吾所构也。庙中碑颇多,皆化、治以后,抚按相度水利、开浚海口免于泛滥,以成濒海诸良田者,故巡方者以此为首务云。出庙渡北岸,居庐颇集。
河中洲即中滩,龙王堂在中滩上,浮舟赛神等民俗活动频繁,但宗教气氛较淡。这里正是滇池咽喉,集中了明中叶成化、弘治以来治理滇池的大量碑刻。当时龙王堂为一小岛,须渡船才能登。《滇游日记四》载:“南岸山亦突而临川,水反舍北而逼南。南岸崩嵌盘沓,而北崖则开绕而受民舍焉,是为海门村,与南崖相隔一水。”滇池出水口开阔,主泓道南逼。《滇游日记四》又载:“从堤上西行,川形渐狭,川流渐迅。七里,有村庐倚堤,北下临川,堤间有亭有碑,即所谓柴厂也;按旧碑谓之汉厂,莫土官盐肆在焉。至此川迅石多,渐不容舟,川渐随山西北转矣。”但滇池航运的终点不在海口而在海口以西十里的柴厂。《滇游日记四》载:茶埠有舟,随流十里,往柴厂载盐渡滇池。”这十里螳螂川中,“凫舫、贾帆、鱼罾、渡艇,出没波纹间,棹影跃浮岚,橹声摇半壁”,一派繁忙景象。徐霞客描述的河山大势至今未变。北岸地势开阔,交通便利,“居庐颇集”,仍称海门村。河中洲后来形成聚落,称中滩街,青石板铺就的主街向东西延伸,两旁是栉比鳞次的木结构建筑的商铺。龙王堂早已不存,珍贵的治水碑也不知去向。由于多次挖深中滩南部主泓道,中滩北部形成宽而浅的河漫滩,又称小中滩,细流且常干涸,周围环水的岛的形态已渐模糊。近代以来,南河安了机械提升的水闸,有闸桥可通人行;北河、中河建了多孔石桥,从南到北不烦再渡船,但海口河上的航运也从此断绝。
崇祯十一年(1638年)十月徐霞客考察滇池的记录,有幸完整保存在《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四》里。这些系统记录300多年前滇池状况的珍贵文献,犹如历史的坐标,用以和其前其后有关滇池的资料进行比较,滇池沧桑变迁的图景就会逐渐清晰起来。
——选自朱惠荣著:《昆明古城与滇池》,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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