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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的梦幻

 湖蓝橙黄 2023-07-27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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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金瓶梅》中的梦幻描写手法作为一种艺术手段, 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 它们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容、暗寓题旨, 还使人物的心理得到了多维的呈现。此外, 作为“寄意于时时俗”的世情小说, 《金瓶梅》中的梦境描写有其独特性。作者借助梦境这一神秘朦胧的载体, 抒写着他对社会丑恶、人性堕落的深沉思考, 从而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倾向。

(本文计3090字)

原题\《金瓶梅》梦幻描写艺术探析 

作者\杨肖敏

古来传奇小说多托于梦, 《西厢》、《水浒》、《南柯》、《邯郸》、《红楼》莫不如此。中国古代有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 都有梦幻描写的内容, 即梦境和幻觉, 或把现实生活梦幻化, 或把梦幻境界现实化, 都是以超现实的手法抒写现实的情怀。著名学者傅正谷认为 :“梦幻主义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主潮之一。”[1]这种手法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和意蕴, 也增强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给故事本身添上了神秘奇诡的色彩, 更加耐人寻味。

佛洛依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新讲》中把人的梦分为“愿望的梦”、“焦虑的梦”和“惩罚的梦”三类。[2]这三类在《金瓶梅》中都有涉及。狐狸入瓶儿梦, 摄其精髓是“愿望的梦” (第十七回) , 西门庆梦见亲家寄送折簪是“焦虑的梦”, 瓶儿梦见花子虚索魂是“惩罚的梦”。全书大大小小共计二十几场梦幻描写, 这些梦幻场景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反映了现实生活, 推动了故事的发展。这里试从预警作用、人物心理和艺术审美几个方面分析《金瓶梅》中的梦幻场景描写。

一、危机预警

关于危机预警的这类梦, “通常是一个死去的人 , 在活人的梦中出现 , 向活人提出某种警告或劝告 , 或预示某种灾难即将发生。”[3] 

《金瓶梅》中, 第九回“武大阴灵诉冤情”、第五十九回“花子虚诉骂索债”、第六十二回“花子虚告上阴司索债”、第六十七回“李瓶儿魂诉冤情”等都属于危机预警类的梦。这类梦幻场景往往可以作为小说叙事布局上的伏笔, 如“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不断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并使其结构“如脉络贯通 , 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这比《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中艺术功能较为单纯的灵验之梦显然要高出一筹。[4]多张竹坡点评《金瓶梅》:“其文之洋洋洒洒一百回, 而千针万线, 同出一丝, 又千曲万折, 不露一线。”[5]这在《金瓶梅》的梦幻描写方面也有体现, 如 :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 悄悄出来了。良久, 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 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 身穿糁紫衫、白绢裙, 乱挽乌云, 黄恹恹面容, 向床前叫道 :“我的哥哥, 你在这里睡哩, 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 把我监在狱中, 血水淋漓, 与秽污在一处, 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 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 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 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 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 往那去, 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 休要忘了!” (第六十七回) [5] 

西门庆在炕上休息梦见了李瓶儿。李瓶儿说她在阴间被花子虚告了, 被监禁起来, 让西门庆也多有防范。西门庆最终致死有两个主要因素, 一个是王六儿, 一个是潘金莲。他先于王六儿处盘桓到三更时分, 吃得酩酊大醉, 回到家后又被金莲喂了三丸胡僧药, 于是病情发作, 最终致死。瓶儿这里说 :“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 往那去, 早早来家。”“往那去”显然暗寓王六儿处。

后世作品《红楼梦》中也有很这类危机预警的梦, 篇幅更长, 描写更加细致入微, 情景交融。与《金》不同, 《金》的梦幻描写所预警的仍然停留在个体生命的命运浮沉上, 而《红》的预警导向的不仅仅是个体生命, 还有家族、王朝乃至整个生命普遍的悲剧性。《金瓶梅》在这类梦幻描写上的探索为《红楼梦》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二、人物心理的多重展现

梦境是人类在睡眠状态下, 内在思想情感最直接的外化形式。所以梦里的场景、内容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人物真实的心理和情感。甚至对人物在日常生活中不曾轻易流露的情绪有更深层次的挖掘, 如《金瓶梅》第七十九回 :

到半夜, 月娘做了一梦, 天明告诉西门庆说道 :“敢是我日里看着他王太太穿着大红绒袍儿, 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 与我穿在身上, 被潘六姐匹手夺了去, 披在他身上, 教我就恼了, 说道 :' 他的皮袄, 你要的去穿了罢了, 这件袍儿你又来夺。' 他使性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 吃我大吆喝, 和他骂嚷, 嚷着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梦。”[4] 

吴月娘的这个梦在前文中有过铺垫。第七十四回, 金莲向西门庆索要皮袄, 月娘不满, 后来又因为金莲护短, 和月娘大吵了一架。自此矛盾愈发激烈, 月娘深感正妻的威严受到了金莲的严重挑衅, 故而发有此梦。张竹坡批 :“写月娘利瓶儿之财, 直至此处, 犹用隐笔写其深心。月娘真可恨哉。”[4]这也为月娘最终驱逐金莲埋下伏笔。同时, 这里的“红袍”也象征西门庆的命运, 暗指西门庆最终命丧金莲之手。

三、梦境描写审美倾向的转变

《金瓶梅》的出现打破了《三国》和《水浒》所构建的浪漫主义传统和英雄主义风尚, 进一步觉醒了小说本身的文体意识, 也萌生了新的小说审美倾向。我们透过小说中一幕幕森冷、压抑、血腥恐怖的梦幻场景, 也能感受到作者清醒、冷峻的审美态度, 而在理性的审视之后是无情的暴露和批判。[6]如, 第九回中武二看见武大的阴魂 :

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 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 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暗暗, 灵前灯火失光明 ;惨惨幽幽, 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 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冷风, 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 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 叫声 :“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 却待向前再问时, 只见冷气散了, 不见了人。[5] 

再如, 第一百回“普静度脱孝哥”:

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 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老师将手中禅杖, 向他头上只一点, 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 却是西门庆, 项带沉枷, 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 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 不觉放声大哭, 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5] 

这两段文字所烘托的是一种阴厉森冷的氛围, 读来使人心惊胆寒。上一段是《金瓶梅》一书所描写的第一个梦幻场景, 而下一段则是书中最后一个梦幻场景。武松对武大是“悌”, 孝哥出家是替父赎罪, 是“孝”。张竹坡说《金瓶梅》以“悌”起, 以“孝”结, 这个观点是很正确的, 这是本书的两个非常重要的道德支柱。[7]而“悌”和“孝”这两个充满着人间温情的道德情感, 却是用这样阴森可怖的场景来表现, 就形成了强烈的审美反差, 增强了反讽意味。

中国长篇小说多是表现美或鞭笞丑 , 或美丑对照以丑衬美 , 总之是发现美并且传播美, 而《金瓶梅》却选择了丑的题材 , 作者非但没有改变丑 , 反而将其描摹的淋漓尽致, 现世间百态。在艺术上 , 他是化丑为神奇的。《金瓶梅》的主色调是黑色的 , 然而黑的惊心而深刻 , 在中国称得上独一无二的“黑色小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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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傅正谷.中国古代梦幻主义文学“主潮”论[J].社会科学辑刊, 1992, (4) :111. 

[2] (奥)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讲[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 1989:27. 

[3]外国现代文艺批评方法论[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 1985:78. 

[4]葛永梅.营构生命之幻——红楼梦与金瓶梅梦幻描写之比较[J].红楼梦学刊, 2000, (2) :337 

[5] (明)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 1994. 

[6]宁宗一.史里寻诗到俗世咀味——明代小说审美意识的演变[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 2001, (6) :61-62. 

[7]孙志刚.金瓶梅叙事形态研究[M].北京: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 2013:21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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