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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你最不情愿的时候,你还是要温柔

 置身于宁静 2023-07-28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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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美国小说家,195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随想录

菲利普·索莱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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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1936-) 法国评论家、小说家

作家,女人,死亡 |

菲利普·索莱尔斯

1961年7月2日上午,一声枪响回荡在整个世界里:欧内斯特·海明威用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妻子玛丽·维尔许尽力让人相信他的死是场意外。但并非如此:海明威精疲力竭,消沉抑郁,虽然在精神病诊所接受的电休克疗法让病情有所好转,但他却不再能做他之前热爱的事(写作、打猎、做爱),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自我了结了。这头公牛已经不行了:他杀了他自己。这是挑战的举动,是骄傲的举动。

他的最后一本书,是最美的书之一,尽管没有完成:《巴黎是个节日》。法国人不懂自己的幸运,威尼斯人也一样。巴黎和威尼斯;这位热爱美的美国芝加哥人选了这两座城,他喜欢生活在不停移动的状态中,在西班牙、非洲、古巴,在海上,在他那长达十三米的绿黑双色游艇里。远离“北方”。海明威,这个拥护美国南部同盟的人,是个斗牛爱好者(他比任何人都懂)。他父亲跟他一样,也热爱打猎和钓鱼。他也是自杀身亡的。母亲呢?简单点说:是个让人窒息的人。海明威有过四个众所周知的女人:哈德莱、保琳、玛瑟、玛丽。她们就在字里行间里,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他还有各种艳遇,比如说玛尔莱娜·迪尔特瑞什 Marlène Dietrich,1901-1992,德国女演员,通常译为玛琳·黛德丽。在1934年的一次旅途中,他俩在法兰西岛相遇,但他却从未跟她睡过:“我们曾经都是不同步的激情的受害者。”而他对于她来说:“这男人所说的各种非凡的事情,似乎能适用于各种各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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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与玛琳·黛德丽

无论如何,他是个伟大的作家。

海明威的智慧:“有些事情并不是很快就能学会的,时间,作为我们唯一的财富,要得到它,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因为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来认识,所以,每个人若能从自己的存在之中获取哪怕一丁点的新东西,都是弥足珍贵的,而且这是它能留下的唯一遗产。”

简单:没有比这更难的了,而海明威,这个耐心的炼金者,他毕生寻求的就是这个东西。人们被他的表象误导。媒体、杂志、报道、公众的好奇心,都将他变成了一种怪兽,臃肿,喜欢酗酒,傲慢,在狩猎远征时或在一条箭鱼面前时,他就会摆出吹牛皮者、大男子主义者和说谎成癖者的姿势(他确实会稍微虚构一下,例如与马塔·哈莉共度情爱之夜这件事上,从日期上看就不可能)。实际上,像任何一个名符其实的作家一样,海明威是戴着面具生活的,他常常为了不被看见而受累,他在编织他的故事,同时也处在深层的孤独中,他专心致志,像个一丝不苟的手艺人一样一心扑在他的文字上,一直在尝试着用尽可能少的文字道出更多的东西,这让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叙述者(精确)和对白编写者(他工于隐喻和隐言)。他喝酒太多?那又如何?他假扮“父亲”?他有的是父亲的威严和力量。人们很难原谅这样一位艳遇不断的艺术家,就好像他的思想应该在一边,身体应该在另一边似的。海明威的身体很有意思:他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公斤,看起来很健康,是个杰出的射手。他受过好几次伤,一战、西班牙内战、二战,以及各种各样的事故,还有一次差点死在飞机上。拳击、步枪、船,当然还有(尤其是)工作的书桌、不停的阅读以及词句的雕琢。强大的能量会催生出传奇,会招来无数嫉妒。这家伙什么都想要?是的。荣耀、女人、金钱、强烈的感觉、情趣、友谊、醉酒和清醒。除此之外,在危急的情形下,他会站在历史的正道上:西班牙共和国,同盟国的胜利,从里茨一路到巴黎,穿着极为讲究。还有电影:男演员(加里·库珀),女演员(英格丽·褒曼,艾娃·加德纳)。还有诺贝尔奖。尽管有这么多的“喧闹”,他仍是安静的天才,是音乐的天才。翻开海明威的某部小说,例如“像白象一样的山丘”:在车站站台上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即将要分手(然而,这个词却一直没有被说出)的场景,炎热,被省略的对话。人们被吸引了。人们看到了书中的场景。读上三页:胜过百无聊赖地看一部电影。或者可以再读一读《乞力马扎罗的雪》,(他自己这样认为的)他的代表作。死神来了,我们感觉到了它,但你仍保留着对某顶蚊帐、某种气味、某种颜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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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写给玛琳·黛德丽的书信

应该没有一个作家像他那样如此接近死亡之光。这是一种特殊的艺术,是一场冒险。死亡激起了海明威的愤怒。他想近距离观察它,感受它的呼吸,强迫它听他的话。两个重要角色:大自然和死亡。“这一生中,我最爱的事情之一,便是在清晨醒来,窗户开着,传来鸟儿的歌声和哒哒的马蹄声。”大自然是童年的礼物,海明威很喜欢孩子,他也喜欢当小孩。他也许是位“父亲”,但同时也是个观察着自己父亲的儿子。这类死亡故事在男人之间发生得太多了(战争,比赛,狩猎),然而在另一边,“在河那边的树下”,有女人和孩子,那是一个充满转瞬即逝的微妙符号的世界。几乎没有艺术家能像海明威一样细腻。也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懂得去欣赏:比如说乔伊斯、著名斗牛士多明吉恩、欧多尼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人,比如士兵、渔夫、黑人、印度人、流浪汉,或是那些在树荫下的人。重要的是为自己留着机会,并且做到每日至少写一千个字。什么都可以写:恐惧、疾病、不安、鱼、狮子、温柔、新发现、某一天、塞尚、卢森堡花园、与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艰难友谊、丁香园、战时在水下追击德国潜水艇、杀手、在威尼斯哈里酒吧遇见的年轻迷人的意大利伯爵夫人阿德里亚娜·伊范西什。女人?他是这样说的:“只有那些坚定的女人才是有价值的。应该用柔情俘获她们。即使是在你最不情愿的时候,你还是要温柔”。还有:“我认为,我在女人身上学到的唯一一个积极的东西,就是,无论在她们身上发生过什么,无论她们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应该努力忘记这一切,只去记住她们最美的时日。”但仍需做出专业判断:“如果性爱不够,她们会觉得被忽视;如果性爱过多,她们会觉得你上了瘾。”至于对死亡的恐惧(这里说的是多斯·帕索斯,成名之后,他在西班牙变得不那么勇敢了),又是另一套法则:“对死亡的恐惧与财富的增长有着很明确的关系。”

海明威以写作谋生。那么多字,那么多钱。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对酒精的大量吸收,他变得焦躁不安,精神越来越不正常。他闭门谢客,不接电话,然而都没有用,人们跟踪他,纠缠骚扰他,甚至强行撞开他的房门。所发生的一切给人的感觉是,新闻界、电视界或电影界都很害怕一个继续写作的作家。这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电视界的乌合之众”。没什么可做:海明威是一座丰碑,必须不停地访问他,不断地给他拍照。然而“打扰一个正在写书的男人,跟打扰一个正在床上做爱的男人,两者的可耻程度是一样的”。但是:“闲谈”很快就过期了,它的社会非真实性想要对真实性进行复仇,而这种真实性是长期存在的文字里的真实性。说到底,海明威是个好色之徒,他不怕竞争,但最后他的身体还是被耗尽了,创作也枯竭了。毕加索坚持得很好,画家们都有额外的储备。不管怎样,人们都无法想象一个生活拮据、深居简出、谨小慎微的海明威,一个穿着拖鞋、靠年金生活的平凡人,一个爱抱怨的单身汉,或一个有轻微痴呆的祖父。他也不是老师,他教的是人生,不是书本。在此,对他的杰出作品,有些人有着某种智识上的(更确切地说,是小资产阶级的)蔑视,而且说得很多:墨守陈规,不够大度,过于谨慎,仇恨他人。海明威的诚实有着某种神圣。在古巴的弗洛里蒂塔酒吧里,他肯定会一边嘲笑“神圣”这个词,一边再点上一杯得其利或“爸爸的渔船”。

刘成富 段星东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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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颂·谈文学》菲利普·索莱尔斯 著 刘成富 段星东 译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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