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资本主义经济理论的缔造者：1976年诺奖得主-弗里德曼

题引

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美国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1912—2006），以表彰他“在消费分析、货币历史和货币理论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以及他对稳定政策复杂性所做的证明”。

弗里德曼是美国芝加哥学派的领军人物，西方货币学派的创始人。被西方世界公认为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之一。本系列基本理论篇的文章《倡导经济自由的货币主义：沦为金融资本的“白手套”？》简要介绍了西方货币主义理论及其与金融资本的关系，提出了西方货币主义沦为金融资本“白手套”的观点。

本文着重从弗里德曼个人的角度，介绍了他的思想转变及其货币主义理论，并在前文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金融资本主义经济理论的缔造者”是对弗里德曼最准确的评价。

由凯恩斯主义的支持者转向坚定的反对者

与“学霸”康托罗维奇和库普曼斯（1974年诺奖得主）相比，弗里德曼只能算“大器晚成”。弗里德曼入读美国罗格斯大学后成绩平平，获得文学学士。22岁于芝加哥大学取得硕士学位后，从事罗斯福新政下许多公共建设的具体工作。此后的10年他分别在政府经济部门任职和在芝加哥大学担任研究助理。194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在政府部门工作期间，弗里德曼是凯恩斯主义的支持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我是一个彻底的凯恩斯主义者”。

然而有两个原因导致弗里德曼最终走到了凯恩斯主义的反面。

一是弗里德曼的实证研究结果不支持凯恩斯主义的观点。他主张经济学应该免于客观的价值衡量，并于1953年发表了著名的论文《实证经济学方法论》。弗里德曼在统计学领域提出了著名的“弗里德曼检验”。这就是实证方法论的具体体现。

（注：实证经济学是不涉及任何价值判断地描述、解释、预测经济行为的经济理论，其目的是探索和描述经济行为的客观规律。与实证经济学相对应的是规范经济学。）

二是在凯恩斯逝世的第二年（1947年），弗里德曼参加了自由主义思想家--哈耶克组织的朝圣山学社。

弗里德曼彻底转向凯恩斯主义反面的重要标志是：1963年与美国经济研究局的安娜·舒尔茨（Anna Schwartz）合作发表《美国货币史1867-1960》（A Monet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美国货币史》

《美国货币史》是货币主义理论实证研究的巅峰杰作，是货币主义学派的核心文献，也是弗里德曼诺贝尔奖的主要成就之一。

《美国货币史》使用美国1867—1960年近百年货币发展历程的统计数据和相关资料，通过实证研究方法分析了货币供应量、物价和利率之间的关系。其基本结论是：货币供给一向是经济活动起伏的唯一影响来源。

通过对货币供应变化和通胀水平因果关系的细致描绘，证实了货币政策对于一国经济运行的深远影响，尤其是货币在稳定经济周期中的重要地位。这无疑是触动了凯恩斯主义的根基。

支持凯恩斯主义的最有力的案例就是大萧条。凯恩斯主义认为：在1929年股市崩盘后，储蓄过剩和投资不足导致的总需求疲软是造成大萧条的主要原因。因此，美联储已尽其所能，货币政策已经失去了效力。

然而，《美国货币史》的实证分析得出了相反的结论：经济萧条其实证实了货币政策的力量，货币因素可以在危机中发挥核心作用。“当惊慌失措的消费者涌向银行挤兑存款时，美联储却拒绝向银行提供流动现金。”

在2002年庆祝弗里德曼90岁生日时，时任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承认：“有关大萧条，你是正确的，我们（联邦储备系统）当时的确做错了。我们真的很抱歉。”（注：伯南克是202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之一）

《美国货币史》也否定了凯恩斯主义通过增加政府开支以弥补有效需求不足的观点。该书认为政府增加开支所需要的资金，要么来自于增税，这将挤占私人消费；要么来自于增发国债，将导致利率上升，私人投资下降。

20世纪70年代末的“滞胀”似乎以铁一般的事实彻底否定了凯恩斯主义及其所推崇的菲利普斯曲线。（注：前文《作为因变量的通货膨胀及其成因：兼评菲利普斯曲线》有相关介绍。）

弗里德曼“一夜成名”。货币主义学派进一步的推论是：货币供给的改变是影响经济生产的首要原因，但长期的影响则是由物价水平决定的。（注：货币主义学派的核心观点在前文《倡导经济自由的货币主义：沦为金融资本的“白手套”？》已有介绍，这里不再重复。）

消费函数理论与持久收入假说

弗里德曼于1957年出版专著《消费函数理论》。其消费理论的核心是“持久收入假说”。 他驳斥了凯恩斯经济理论中的边际消费递减规律。凯恩斯认为，随着社会财富和个人收入的增加，人们用于消费方面的支出呈递减趋势。因此政府可以通过增加公共支出来抵消个人消费的减少，从而保证经济的持续增长。

弗里德曼的“持久收入假说”认为，个人消费不取决于现期收入的绝对水平，而是取决于个人的持久收入。消费是持久收入的稳定的函数。暂时性收入变动通过影响持久性收入进而影响消费。

也就是说，如果个人的当期收入水平不足以支持由持久收入决定的当期消费，可以通过消费信贷补足。比如：住房贷款、汽车消费贷款、信用卡信贷等等。

关于失业的自然率假说

弗里德曼与美国经济学家埃德蒙德·菲尔普斯（Edmund S Phelps）同时提出失业的“自然率假说”。两位学者认为：长期来看，失业率与通货膨胀并没有必然联系。自然失业率永远存在，是不可消除的。因此政府的宏观调控政策长期来看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这个“自然率”是由劳动力市场与商品市场供求关系达到均衡时的失业率。（注：前文《初论失业率与资本有机构成的关系》有关于失业率的介绍。）

弗里德曼提出的自然失业率理论，其实质是反对除稳定货币供应以外的一切政府干预措施。这一观点再次与凯恩斯学派直接对立。

《资本主义与自由》与《自由选择》

弗里德曼货币主义理论的思想内核是西方新自由主义。这集中体现在以下两本专著：

出版于1962年的《资本主义与自由》着重介绍了弗里德曼的经济自由主义思想，同时也介绍了政治自由及其与经济自由之间的密切联系，弗里德曼从人类历史发展历程的角度阐述了经济自由的必然性。

弗里德曼在书中重点阐述了两个观点：一是资本主义社会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是达到经济自由，经济自由是政治自由得以实现的基础；二是国家集权对经济生活的干预是弊多利少的，政府的职能范围应受到限制，应尽可能地通过市场和价格制度来加以执行。

《自由选择：个人申明》是弗里德曼与其夫人罗丝·弗里德曼合著的经济学著作，出版于1979年。该书阐述其货币主义经济理论和政策主张，中心思想依然是宣传自由主义的经济思想，反对凯恩斯主义的国家干预经济的主张。

自由至上主义的行动派

自由至上主义或称自由意志主义（Libertarianism）的核心思想是：只要个人不侵犯他人的同等自由，个人应该享有绝对的自由以其自身和财产从事任何活动。

自由至上主义的代表人物是被誉为“自由至上主义的世纪人物”的米塞斯和被誉为“卓越的自由主义思想家”的哈耶克。（注：见前文《自由市场经济的坚定捍卫者：1974年诺奖得主之 哈耶克》。）

与米塞斯和哈耶克主要局限于经济研究和思想领域不同，弗里德曼走得更远，是自由至上主义的行动派。他积极推动将其自由至上主义理论应用于社会活动，甚至是政治活动。比如：他曾在尼克松政府时期废除征兵制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主持电视节目《选择的自由》，在《新闻周刊》撰写专栏文章。成立弗里德曼基金会推动在高校实行学券制，以改革教育改革。（注：学券制就是向家长发放学券，自行选择学校。然后政府根据高校获取的学券数量配置教育资源。）

弗里德曼自由至上主义的“巅峰之作”必定属于智利皮诺切特军政府实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注：下文将会介绍。）

这里摘录弗里德曼关于自由至上主义的13句名言：

01. 我们希望用价格体系来传递信息，提供激励，又不希望它来影响（即便不是完全决定）收入分配，不论我们如何向往，这都是不可能的。……。如果不要价格体系，那么除了命令体系之外我们别无选择。那样的话，只能由某个权威机构来决定谁来生产，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只能由某个权威部门决定谁该去清扫大街，谁该去管理工厂，谁该去当警察，谁该去当医生。

02. 经济自由是政治自由的必要前提。如果人们在没有高压统治和中央指挥的情况下能够相互合作，那么这可以缩小运用政治势力的范围。此外，自由市场通过分散权力，可以防止政治权力的任何集中。把经济和政治权力集中在同一个人手里，肯定会给人民带来暴政。

03. 通货膨胀是未经法律许可的税收。

04. 自由市场是人类发现的唯一能让多数人自愿合作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它对于维持个人自由至关重要。

05. 构成大多数反自由市场理论的，其实是对自由本身的不信任。

06. 一个把平等至于自由之上的社会两者都得不到。一个把自由置于平等之上的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两者兼得。

07. 最伟大的文明进步，无论是建筑还是绘画，科学仰或文学，工业或是农业，从来不是来自联邦政府。

08. 许多人希望联邦政府出面保护消费者。然而，当务之急是，保护消费者免于联邦政府的侵害。

09. 联邦政府权力的每一次扩大都增加了一次危险，即政府逐渐变成了一部分人剥削另一部分人的工具，而不是为大多数公民服务。

10. 联邦政府从来不会汲取教训，只有人可以。

11. 政府所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通常都跟问题本身一样差劲。

12. 集中化的权力，并不会因为创建者的善意，而变得无害。

13. 一个日渐强大的联邦政府，迟早会毁掉自由市场带来的繁荣，迟早会毁掉《独立宣言》中以雄辩庄严的口吻宣告的人类自由。这一天的到来，也许比我们许多人所预料的要早得多。

智利军政府的“芝加哥男孩”

1973年9月，奥古斯托·皮诺切特（Augusto Pinochet）以智利陆军总司令的身份发动军事政变，民选总统阿连德以身殉职。政变成功后，皮诺切特掌握了军政大权，成为智利的实际统治者。（注：阿连德于1970年当选智利总统后，在就职演说中说，“要树立第一个按民主的多元性的和自由的样式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关于这次政变的前因后果，以及美国政府扮演的角色，网络上已有很多介绍性的文章。请感兴趣的网友自行查阅。）

皮诺切特是饱受争议的政治人物。在他执政期间，政治军事上推行独裁统治，经济上进行新自由主义改革并取得显著成效，创造了所谓的“智利经济奇迹”（注：这是弗里德曼的评语）。

皮诺切特的经济自由化改革由“芝加哥男孩”具体“操刀”。“芝加哥男孩”是对那些在芝加哥大学受教育后返回拉丁美洲的年轻经济学家的“戏称”。

“芝加哥男孩”版经济改革的主要内容是：全面私有化，鼓励外国投资，取消贸易保护主义。这些内容与“华盛顿共识”和“休克疗法”是一致的。

通过经济自由化改革创造的“经济奇迹”可谓“冰火两重天”：一方面是智利在拉美拥有较高的竞争力和经济繁荣，智利的人均GDP跃升拉美国家的前列；但另一方面智利的贫富差距拉大，民族企业陷入困境，甚至走向消亡。

请注意GDP与国民收入的差异：GDP统计在本国境内的所有企业（包括外资）创造的产值；而国民收入统计本国企业在境内和境外创造的产值。由此可见，所谓的“经济奇迹智利版”的实质是外资在智利的繁荣，是美国金融资本跨境扩张取得成功的典型案例。

金融资本主义经济理论的缔造者

前文《倡导经济自由的货币主义：沦为金融资本的“白手套”？》已亮明观点：现代货币主义没有通过经济实践检验。将复杂的经济发展问题简单归结于货币问题。以现代货币主义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试图仅仅依靠货币政策就能解决通货膨胀问题和经济发展问题。如果不是基于初心的“天真烂漫”，就是依附资本的“别有用心”。

那么，谁希望将经济问题都归结于货币问题？

只能是金融资本，更准确地说，是掌握美元霸权的美国金融资本。

西方经济学已发展出许许多多的学派或理论。只有货币主义学派最符合金融资本的“胃口”。这是因为：

对于金融资本来说，实体经济扩大再生产的资本回报周期太长，也太复杂。金融市场的“钱生钱”方式可以大大缩短资本获益的周期。于是货币是媒介，利率和汇率是工具，而单纯强调货币作用的货币主义经济学成为金融资本主义“最好”的经济学理论。逐利金融资本还通过政治施压、策划军事政变、直接军事介入（如阿富汗、叙利亚）等手段强行推动经济自由化改革，以协助美国金融资本快速消除“入侵”目标国家的各种障碍。正所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市场经济中，货币肯定是宏观经济问题中的重要原因，但决不可能是唯一原因。弗里德曼在《美国货币史》居然得出结论：“货币供应是经济波动的唯一原因”。很难想象这是高度重视实证研究的学者通过大量实证分析所得出的结论。

为什么许多自然科学家对经济学家很不屑？因为经济学分析设置了太多的假设前提。这些假设前提有一些道理，但不可能符合现实经济的所有情形。所以，我很确定，弗里德曼在《美国货币史》中的分析必然存在假设前提泛化和逻辑分析缺陷。

弗里德曼在评价智利皮诺切特军政府创造了“经济奇迹”时，是否想到过自由主义思想家—哈耶克的名言：“如果让世界上每一方面最著名的专家毫无阻碍地去实现他们的理想的话，那将再没有比这个更难忍受和更不合理的世界了。”

新自由主义也是一种理想，用政治军事独裁的方式推动的新自由主义，这还是“自由”吗？

基于以上分析，我认为：“金融资本主义经济理论的缔造者”是对弗里德曼最准确的评价。

当然，我并不是要全面否定货币主义经济理论，而只是不认同将经济波动问题乃至所有经济问题都归结为货币问题。

这个世界是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世界不是极化的世界。凯恩斯主义和货币主义就像是西方经济学的两极。

我国政府在开展宏观经济调控时，一直坚持综合运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借鉴了凯恩斯主义经济理论，而货币政策借鉴了货币主义经济理论。只有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平衡和动态调整，才是经济发展所需要的。

【文后：弗里德曼曾于1980、1988、1993年三度访华，了解中国市场经济改革，并出版了《弗里德曼在中国》一书，但网络上搜索不到关于该书内容的介绍。可以确定的时，我国政府在推动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时可能采纳了弗里德曼的个别政策建议，但总体上没有接受其经济自由化改革的建议。感谢上苍！】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学刍议-来自草根的观点》诺奖篇-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