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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讣告,一件重要的小事

 子杰吃大饼 2023-07-31 发布于新加坡

  消息公布于2020年9月。

  那时,南京已入秋,城市褪去了燥热,人们乐意到外头走走。红山森林动物园獐麂坡入口的拐角处,挂着一张淡蓝色的过塑纸板,纸板的上方写着“动物离世”4个小字,不到100字的内容概括了一只小獐子的一生。


  獐子紫金(雄性)于2020年9月16日早上发现精神不振,不愿活动及采食,在工作人员对其检查救治中途离世(9:40左右)。

  紫金性格友善、沉稳,带头吃饭,是群中首领般的存在。

  我们很怀念它。感谢它陪伴我们的时光。

   R . I . P .

彭培拉为紫金写的讣告

  常来的游客认得紫金,这只群体中最活泼的獐子,通过这则讣告和他们做了告别。过往,我们极少看到动物园记录并公布一只非明星动物的死亡,它们的消失是隐形的、无声的,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紫金是“带头吃饭”的獐子。

彭佩拉与紫金的平常互动,图源彭培拉微博@动物员lala

   2022年春天,我在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本土保育区见到了讣告的撰写者,紫金曾经的饲养员彭培拉。她出生在1989年,因为父亲曾经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留学,得到了有点可爱的名字。她梳着两条低低的麻花辫,头上压着一顶宽檐帽,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和獐子有点相似,温和、腼腆,说话时,眼睛笑得弯弯的。她随身的小挎包挂着一台对讲机,里面哔哔啵啵地传来同事唤她的声音,“拉师傅、拉师傅!”“拉师傅”跟随着这些呼唤,噔噔瞪前去解决问题。

  距离为紫金写讣告已经近两年,彭培拉告诉我,那是她的饲养员工作中,一件重要的小事。

  说起来,那是一个有些沉痛的早晨。那天到岗后,彭培拉按照惯例为紫金喂食,发现它以跪姿蜷缩在棚子下方,这是十分不寻常的举动,她之前从未见过獐子站不起来的情况。给兽医打完急救电话,她试图用手触碰它。这时,紫金突然挺起身子,跟踉跄跄地走到另一边,她判断,它是希望避开人类。但没走出5米,它就倒在了地上。

  几分钟后,兽医赶到了,他们决定把车子开上来,把紫金送往兽医院。这个短暂的间隙,彭培拉把它抱在怀里,用手掌胡噜着它的后脑勺,一遍又一遍抚摸它柔软温热的双耳,轻声地说:“紫金乖,没事的,没事的。”在她的安抚声中,紫金呼吸渐弱,全身肌肉不再紧绷,最后猛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紫金的最后一刻,是在彭培拉的陪伴中度过的。

  当天结束工作后,彭培拉有些苦恼,该怎么和一起工作的志愿者、同事,以及游客传达紫金去世的消息?

  发布微博是最简易的方式,但她认为,这个方式太随意。她突然很渴望,自己能为紫金写一份讣告。办公室里备着一些卡纸,平时被用来动物们的介绍展板,她很快在卡纸上用马克笔手写讣告内容,拍照发给同事陈月龙和宣教部的负责人白亚丽,“我可以这么做吗?”

  这个举动得到了两位同事的认可。白亚丽提出建议,标题不要用「讣告」,颜色不用黑与白,否则会显得过于沉重。彭培拉最后选择使用动物离世四个字,简单讲述紫金的一生,没有写明紫金具体的病因,是因为这属于兽医院的内部信息。写好后,她将卡纸过塑,用拉条固定在紫金笼舍门口,一个游客和獐麂坡的工作人员都会路过的地方。

  彭培拉说,她很喜欢一本名为《动物园的生死告白》的书,作者阿部弘士曾经是旭山动物园的一名饲养员。

  在书中,阿部弘士这么写道:“动物园是与生死直面交锋的地方,所以,动物园从不掩饰死亡。”

  不掩饰死亡,这条法则并非在每个动物园都奏效。

  这不是彭培拉第一次想到为动物撰写讣告。8年前,从动物医学专业毕业后,她在一家野生动物园担任考拉饲养员。鲜有人知,因为基因携带逆转录病毒,考拉在应激状态或周遭环境较差时,容易暴发癌症,各个器官衰竭,让它们极度痛苦。

  不幸的是,她所在的考拉馆,有不少考拉出现了这种情况。一只仅仅5岁的考拉因为逆转录病毒并发了白血病,彭培拉抱着它去医院,检插的过程中,它死去了。她想为它写一则讣告纪念,但在一个高度商业化的动物园里,每一张纸片的出现都需要经过层层审批——写好文案发送给设计部,设计部返稿,定稿由宣传部审核修改以后,才能打印。部分的动物园管理者坚定地认为动物园是一块展现活力和生机的乐园,没有必要展示消极的信息。

  后来,又一只考拉死去了,在解剖台上,他们发现,它的腹腔里除了密布的瘤子,还有一个在育儿袋中的宝宝。彭培拉请求兽医,为这个母亲留下皮毛标本。考拉标本的下方,有一块铭牌。她在牌子上写上它的姓名、出生与死亡的时间,写上它从澳大利亚来、在这里安息。她还执着地加了一句:许多考拉在动物园死亡,是因为圈养的压力。

  最初,彭培拉很难面对考拉接二连三地逝去。上班时间要保持冷静,但下班后,她总会绷不住大哭。除了饲养员,没有多少人知道一只考拉的离开,它会很快被新的考拉代替。  

  响亮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个特权,属于明星级别的动物,也属于幸运的双胞胎或者三胞胎,又或是上过综艺节目、和明星接触过的动物们,它们将得到游客的疼爱,它们的死讯也会为游客们带来巨大的冲击。但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动物籍籍无名地活着,没有专门为它们而来的游客,没有喜欢自己的人。彭培拉说,同样,它们的死亡也会被无声埋没。

  这让彭培拉感到痛苦,她形容那时的自己,是一个有点叛逆的饲养员。国外专家偶尔来做交流,上级安排她翻译陪同。有一回,他们一起去看园内的大象表演,外国专家问她,这个表演怎么样?她回答,我觉得这些动物很可怜。专家说,这个动物园派给我的翻译里面,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和我说的人。

  他们达成信任,开始合作改善动物福利。她带他去观察动物园隐蔽的问题,专家写好建议,通过她反复找领导落实跟进。在两人的配合下,动物园终于有了那么一些变化,比如,渐渐取消了动物表演。

  她总是想为动物做些什么。大学攻读动物医学专业,她负责管理实验室里十几只实验犬。不忍它们每天被关在笼子里,她每天轮流牵着它们出去散步,琢磨如何让它们生活得更好,这让她明白,她无法成为一名真正冷静优秀的兽医。离开学校之前,她收养了其中一只实验犬,还有四只,被她偷偷送去了救助动物的机构,因为这件事,她险些无法毕业。

  再往前说,那就是小时候的事了。她从小就是一个对动物有强烈感情的孩子,但她并非在一个爱护动物的家庭中长大。因为缺乏饲养经验,家里的母猫生出了畸形的小猫。小猫天折了,她哭着让妈妈带她找个地方埋葬它们,死亡赤裸裸地抛在她面前。没有人教她如何合理地对待动物,她那时很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在动物死去的时候那么痛楚,才能让它们活得更好一些。

  按她的话说,临近毕业,她和原来的专业彻底鱼死网破了,留意到动物园对外招聘饲养员的通知,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快乐是饲养动物,为它们创造福利。

  饲养员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工作,有什么具体标准,她很难定义。她现在负责管理红山动物园本士保育区,这是红山动物园在去年十月开放的新展区,集合了农田、湿地和山林三大自然生态系统。本土区的住客都来自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展出和繁育保护的是生活在南京周边的本土动物。红山动物园的领导层给了彭培拉足够的自由度,没有规定本土区一定是某个特定的模样,这里像是红山动物园的一块自治区,发生着许多奇妙的实验和尝试。

“本土区”公约 林秋铭 摄

  彭培拉在红山动物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座动物园愿意给予待养员的强烈信任。和其他商业程度高的动物园不同,这里不能投喂食物、没有动物表演,动物园不是猎奇或者娱乐的地方,而是去感受生命伟大和自然奇妙的场所。红山的动物园园长沈志军这么形容这座动物园,它是一个能让人产生与生命共情的地方。本土区的饲养员们,有做老师的,有学画画的,听起来似乎和动物都搭不上边,但她们的共性是,都有些社恐,不爱和人类打交道,于是决定来照顾动物。

  饲员张晓桐是本士区的「沟通者」,她过去做小学老师,喜欢和孩子待在一块,但是在教育事业的工作并不顺利,决定来到红山。看见带着小孩的家庭来了,她的雷达就会启动,上前从头到尾为那个孩子讲解,等到走到本士区的出口,孩子已经能亲昵地和她手牵手了。彭培拉常常对此感到惊奇。

  「规则的维持者」杨敏珏,扎一条冲天辫,视动物胜过一切,把自己的生活全部投入其中。她会突然冲进本土区的办公小屋,拉着彭培拉,激动地表演刚才见到的獐子的新动作,“它把那个树叶叼起来,放在地上用脚砸了砸,在做窝呢!”

  最近来的一位实习饲养员李炫,是学绘画的大学生,看上去不爱与人说话,能够抱着一只虫子看一小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从体力和经验上来说,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饲养员,但彭培拉愿意将她留下,理由很简单,她对观察自然有饱满的热情。

  本土区是一个可以容纳众多可能性的地方,彭培拉在尝试以这种价值观去容纳这些从人类社会躲进动物世界、古怪又可爱的年轻人。她最近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她发现,和生态系统一样,一个环境有多样的人才能够变得更好,“动物园常说动物福利,其实人的福利有时候也挺差的,很多人无法长成一个更好的人,是因为没有人注重他们的福利,接纳他们的不同。”

  彭培拉最喜欢的角落之一,是獐子的展区。初夏到了,植物疯长,近处的獐子探出身子张望,野鸟在水潭边喝水、洗澡,运气好的话,能看到野猪和小麂在后面的山头来回走动。她的设想里,本土区像一个村子,动物是人类亲密的邻居,当然,前提是让动物们都拥有名字,完成动物个体识别。现在,除了两爬动物和鱼类,本土区的大部分动物都有了昵称,圆身圆头圆眼睛的小爪水獭叫做「小饼」 ,毛发像金色麦田的赤狐被称作「麦子」。最近,她们在努力分辨四只鳄鱼的不同。但大蟾蜍就够呛了,她们也没有信心能够分明白。

  饲养员们为蚯蚓准备了小小的廊道,就在本土区的出口。那条大概5米长的小道上,软软的泥土铺着落叶和木屑,蚯蚓等土壤动物可以“过马路”到达农田。排水沟中的蛙类通过“蛙蛙通道”,可以更好地跃到地面。

  上个月,工作人员们给展区地上的野果、野草插上墨绿色的介绍牌,「火棘」、「胡颓子」、「薹草」,这些平时被看作杂草的植物,同样有被识别的机会。

小朋友们在观察中华蟾蜍  林秋铭 摄

  本土区的入口处,有一块题为「动物头条」的告示栏,游客们会看到动物们最近的动态……   「斑衣蜡蝉和臭椿皮蛾在本土区的一棵臭椿树上开又臭又长的茶话会。」

  「年轻气盛的小麂淘淘(雄性)近几个月对展区的两只母麂常常过度追逐顶撞,为了给两位女士缓解压力,暂时现将淘淘移到貉后方的非展示运动场居住。」

  「春天来了」——「饲养员于2月24日早上9点,发现山林豪猪展区的洞穴里多了一只新生的豪猪宝宝,它的妈妈是竹子,爸爸是芋头。」

  在这里,生与死是可以坦然被展示的。在这个春天的谈话里,彭培拉告诉了我一则故事,关于这里的人们如何纪念一只小香猪。

  它是在2020年夏天来到红山森林动物园的。送它来的人说,这是一只需要救助的野猪。救助中心的人打开纸盒后发现,这哪里是野猪,分明是只被人弃养的小香猪。既然它是意外来临的,就叫它“意外”吧。

  意外暂时居住在救助中心。所有人都很快喜欢上了这只乖巧的小香猪,它没有固定的笼舍,在不同笼舍里轮转,但它总能安然住下,还能帮忙做做清扫的工作。譬如住在鹦鹉笼舍下方时,意外会把鹦鹉掉落的食物一吃干净,再用猪鼻子把笼舍里的干草拱得松松蓬蓬。

  彭培拉下班后,就溜到救助中心来看看意外。意外的去留将决定接下来饲养它的方式。意外是家养动物,不能放归野外,动物园的承载能力有限,像意外这样的香猪在动物园属于过剩资源,最有可能的结局,是被无害化处理安乐死。他们都不愿意选择这条路,要为意外找理由留下来:“它可以作为教育动物,为游客做科普。”“它可以帮忙打扫笼舍!”“它还可以为其他动物做环境丰容!”

  从此,意外被允许成为动物园的移动住客。它对人亲呢,喊一声“意外”,它就会奔过来。它有了自己的名片,每去一个展区,饲养员就为它挂上。

  虽然不是野生动物,但饲养员们发现,意外在动物园中生活可以带来很多意义:因为擅长吃东西和拱地,它可以帮忙打扫一些动物笼舍里剩余食物,同时疏松土地,增加垫层的活力;当一些新来或者单独居住的动物紧张时,意外的存在可以制造“愉悦吃饭”的轻松氛围,令它们尽快适应.....

  饲养员们牵着意外到各个展区,有时候去狗獾那边,有时候去小麂那边,饲养员在一边忙活,意外就自顾自地拱地、翻地。每个人都爱这只小猪。有新的饲养员来了,她们都要学习的一件事,就是带意外出门遛弯。

彭培拉带着“意外”前往本土区,图源彭培拉微博@动物员lala

  这一切都终止在大降温来临的那一夜。2021年11月6日,江苏省气象台发布了寒潮黄色预警信号。寒潮在11月7日抵达,南京市的最低气温只有3摄氏度。正在上海出差的彭培拉突然收到饲养员敏珏的微信:意外死了。

  谁都不知道意外死亡的具体时间。随着本土区住客的增多,意外被移放在较为偏僻的山坡上。回忆起来,那几天,为了抵御降温,饲养员们都忙着给各个动物的笼舍加铺干草,添加保暖的物品,却唯独遗漏了意外的小窝。家猪身上没有毛发,缺少干草的保护,意外在那个冬夜受凉,第二天上午死去了。

  杨敏珏对彭培拉说,你骂我吧,我好受些。这位年轻的饲养员,把动物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动物因为自己的失误死去她一定非常自责。彭培拉不想再加深她的负疚感,她们需要共同面对意外的死亡。

  出差回来,彭培拉叫来本土区的3位饲养员。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这个过程中每个人的想法,比如未来该怎么避免类似的事情……最后,她们还希望做一件事:为意外也撰写一份仆告。

  知名讣告记者玛里琳.约翰逊在其书《先上讣告,后上天堂》中写道:“任何优秀的讣告,其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当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去世时,它会以最快的速度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损失。”这句话同样可以用在动物身上,每一只动物都是独特的。在讣告的最后,彭培拉是这样写的:“感谢它带给我们的回忆和宝贵教训,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它,因为它是世界上最特别的猪。”

  小猪意外的讣告钉在公告栏上,从去年冬天一直放到今年春天。尚不识字的孩子在父母的帮助下,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这份讣告。讣告的右上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来往的人扎上了一朵小小的白野菊。

小猪“意外”的讣告,林秋铭 摄

  季节轮替,这座山丘总有动物死去和降生。春天快要过去了,公告栏的纸板要面临新一轮的更换。意外的故事被彭培拉摘下,好好地收进了纸盒。她很少再和杨敏珏讨论意外的死。但在去年的年终总结报告里,她发现,杨敏珏会把每一只动物死亡的信息记录得非常详细,例如一只寄养的小龟,或是从树上鸟窝掉落下来的野鸟宝宝。彭培拉觉得,杨敏珏得到了一些成长。

  紫金给彭培拉最后的礼物,是两颗尖尖的獠牙。她请求兽医留下它们,把獠牙留在本土区,可以为来访的游客科普獐子的特别之处。她记得,观察紫金被解剖时,她很平静,细致地观察每一个步骤。“这是它留给你的最后的信息。它教你,下次怎么能够做得更好一点,在动物活着的时刻,为它们做得更多。”

  阿部弘士也在书里写道,和动物们生前建立的感情,并不会影响到饲养员面对最后的解剖,这是一场庄重的告别仪式,“那种情绪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感谢。谢谢,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

原作者:林秋铭,转载自《读者》22年第16期,部分内容出自腾讯新闻@塞外红枫,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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