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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王安忆、余华、黄平:现实与传奇——王安忆、余华对谈(节选)

 冬不拉拉 2023-08-03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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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现场

从左至右:黄平、王安忆、余华

华东师范大学与文学写作往事

黄平(以下简称黄):

王安忆老师是上海文学的象征,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有很多机会请教安忆老师,所以先请远道而来的余华老师谈谈。今年是2023年,距离《活着》第一个单行本(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的出版,正好过去了三十年。有人说现在拿《活着》找作家签名,不应找余华,得去找莫言,莫言老师签的“余华”最地道。要是没记错的话,《活着》就是在华东师范大学丽娃河畔,也就是在我们现在所在的校园里完成的。请余华老师分享当时在华东师大写作《活着》的往事。

余华(以下简称余):

我在华师大写作的,岂止是《活着》。我那时没有电脑,所有的小说基本上都有三稿,第一稿很乱,第二稿是一个梳理,第三稿是定稿。记得《活着》的稿子大概剩下最后十来页时,我来上海了,住在华东师大的招待所,把最后部分写完。所以,《活着》是在华东师大定稿的。我还有别的作品是在这改稿的。当年《收获》组织改稿会,到上海以后,找招待所很难,程永新就给格非打电话,当着我的面说:“刘勇,安排一个房间。”然后我们就住在华东师大。苏童来也是,马原来也是,我们都住在华东师大。那是一段很好的经历,那时我们晚上一见面就聊文学,谈最近看了什么书。到深更半夜饿了以后,学校铁门是关的,我们就爬铁门出去,越爬身手越矫健,吃完饭以后又爬回来。后来发现招待所几点以后也关门,于是我们都订一层的房间,从窗口爬出来,再从铁门爬出去,吃完饭回来从铁门爬进来,再从窗口爬进去。要是住二层,就爬不上去了,毕竟我们不是消防员么。

那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很美好的经历,这个经历与《收获》杂志有关,因为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收获》刊发的,每次改稿都要来《收获》。至于莫言签我的那个名字,签得确实比我好,但我签得也不比他差。我这次在韩国签名的时候,有一个中国读者拿了一本莫言《丰乳肥臀》的韩文本让我签名,我直接签在封面上,让人家看得更清楚。我签完以后,学生说,老师你这个名字怎么签那么好?我说八十年代我跟莫言住一个房间的时候,莫言学我签名,他现在签名就是从这儿来的。当然这是我的胡说。

最后更正一下,你刚才说安忆是上海文学的象征。岂止是上海文学的象征,是吧?安忆是什么象征比较复杂,我有点说不清楚。但是我确实要说一句心里话,一个作家和文学保持一种纯粹的关系,而且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这个纯粹的名字就叫王安忆。我是从毕飞宇那儿过来的,我跟作家朋友们说,这次去上海,最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能够见到王安忆了。我在火车上一直在想,我上次跟安忆是什么时候见的,我脑子里面只有一次,《兄弟》出版以后,你在复旦主持了我的一个演讲,之后就没有了。

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氛围确实非常迷人。像王安忆老师从1985年到1995年这十年间,就连续发表《小鲍庄》(1985)、“三恋”系列、《叔叔的故事》(1990)、《纪实与虚构》(1993)以及1995年连载的《长恨歌》。也请王安忆老师讲讲当年的写作往事。

王安忆(以下简称王):

我虽然不是华东师大的学生,没在这儿住过,也没有在这儿写作过,但是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我们上海的作家很喜欢往华东师大跑。吴亮、孙甘露、格非、吴俊,我们没事就跑到这儿来,也不晓得来干什么,大家聚在一起真的就是聊聊文学,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华东师大是一个我们经常过来的地方,倒是复旦太远了在五角场,不太容易去。华东师大出来的很多作家都曾经做过我的同事,比如说陈丹燕、孙颙。许子东不是同事,但是我们和许子东的交往也非常多。好像华东师大是我们的一个文学据点。刚才余华讲的那个时代确实很美好,大家坐在一起谈文学,其他的话题也不太多。可能那时自己的人生也刚开始,没有太多别的材料去谈,谈文学是我们最主要的事情。

到了今天我发现环境有了很大的变化。可能余华是个男生还好一点。到了饭局上面,作为一个女性,你要忍受很多黄段子,所以我后来慢慢退出这一群体,而这个群体到后来非常涣散。其实也有几个非常严肃的朋友,比如说莫言。他和余华在一起恐怕会很有趣,但是和我们在一起时都是很严肃的。还有张承志、韩少功。这么多年过来,我们像大浪淘沙一样,如果目前还在保持联系,那真是真正的朋友。那个时代给我们的记忆非常丰富,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谈到余华,我倒是有一段往事想和大家分享。我在别的场合也说过,但是说不定会给我们的研讨会一点启发,或提供一些材料。1998年我们一块去台湾,我想你应该记得吧?我们是从北京出发,当时去台湾很麻烦,还要到香港的金钟广场去换证,用我们身份证的复印件换台湾许可进入的一个证。我们很茫然,带我们去的老师也是第一次,那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官员,他好像也很不熟悉,我们下飞机以后就非常茫然地在香港的机场走,迎面来了一个人,看上去像浙江的农民,这个人大包裹小行李的,他也在那盘旋了很久,见到我们就问,到哪里去,到哪里去。但很奇怪,他看到余华,一下子笑了,他和余华说,你是去台湾找你爸爸。当时我在旁边觉得这太可笑了,因为他这个年龄绝对不会有爸爸在台湾。但是这个青田的农民就和余华聊了起来,似乎是认准了他,一直缠着他,可见余华很有意思,他给人家的印象就是一个找爸爸的男孩子。从这一点出发再去看余华的小说,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写父子关系。我个人读书的一个标杆或者说一个习惯是,一个作家如果在他的作品里面能够找到一个非常恒定的人物关系,或是一个核心,我觉得这位作家就很有出息。我们现在也有写得很多的年轻作家,但是你在他的作品里面就找不到这样一个“核”。这个“核”苏童也有。

我是1950年代出生的,余华是1960年代出生的,我个人很羡慕他们60年代的作家,我觉得他们出生在一个好时候,他们登上社会舞台的时候八面来风,各方的思潮都涌过来,他们自己又没在过去的时代里受到太多禁锢,所以他们很开放。他们又有积累的一些生活经验,不像现在的孩子生活非常格式化,读初中、高中、本科、读研究生,然后进入职场。像余华也经历了一些社会上的生活,1960年代作家总体的生活是丰富的。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中最好的作家集中在1960年代,一个余华,一个苏童,一个迟子建,他们三人可以说是一个标准。在他们的小说、生活经验及日常表现中,一眼就能看到那个“核”,就像一棵树一样,最早时候可能是禾苗,慢慢地,它会长得很大。

文学中的“现实”与“传奇性”

黄:

王安忆老师在198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文论中,特别强调小说是要讲逻辑的,并且强调是一种小说的逻辑;余华老师在《虚伪的作品》中阐述了对何谓“真实”的重新理解,在《活着》序言中也提到这些作品源于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请两位谈一谈如何理解文学中的“现实”?

王:

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讲可能比较容易解释。因为我是一个写实主义的写作者,作品中可能不太有想象力的部分,不像莫言那样可以天马行空。莫言眼中的现实非常独特,而我是需要从现实题材、现实生活里面截取材料的。我最初看余华的《现实一种》的时候,那个时代正好也是先锋文学进入的时候。我对先锋文学持有一种警惕,一是怀疑这种叙事方式是否持久,还有一个是它的可读性。我们去读作品一定是从我们的常识出发,先锋小说所表现的世界和我们的常识是有距离、不一样的,除非像马尔克斯一样重新创造一个“常识”,但好像也没到这个程度。

看到余华后来的写作,我觉得他是这些先锋小说作家中唯一的一个清醒自觉者,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小说的伦理。他开始叙事了。并且他的叙事至少是根据现实的逻辑。有很多现代先锋的作家很快就折戟沙场,余华是唯一一个能从这个陷阱里面跳出来的作家。我说“陷阱”,是因为1980年代时我们已经封闭了那么多年,前辈都告诉我们小时候是怎么样的,每个人都很反抗,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必须要展示一些不同的姿态。但是余华能够跳出来,他服从了现实生活的逻辑,又能从现实逻辑里脱身。大部分人是不能脱身的。

余:

现实是我们的文学基础,也是我们出发的地方。具体怎么写,当然还是涉及技巧的问题。我把安忆刚才那个话题再往前进一步,落实到具体的写作上,我们都要到现实中去提取,这有点像在科学实验室里面做科学研究,要提取一些什么东西,然后进行化验检测。我们要到生活中去提取,如果提取出来发现它够了,那就好了。如果发现还不够,我们可能还要再把它往前再推一推,哪怕推半步也可以。

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鲁迅先生的《风波》。我认为写得最好的人物是赵七爷,皇帝坐了龙庭了,他就把辫子放下来;革命军来了,他又把辫子盘上去,因为那个时候皇帝要是回来,剪辫子是要砍头的,但是革命军一来又要把辫子给剪了。鲁迅先生的洞察力让他找到了这样一处细节,他把当年时代的巨变以及普通民众如何来应对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现实,因为鲁迅先生在把它取出来时已经进行了提炼,所以我认为《风波》是体现小说和时代关系的一种典范式写作,可以拿来做许多分析,社会学也好,历史学也好,文学也好。在他提取之后,不用再往前推。

有些社会现实是从作品中拿出来以后,要往前推一下。比如我前两年读过一个澳大利亚作家理查德·弗兰纳根写的《河流引路人之死》。那个小说很有意思,它把故事全部打碎,但是把故事打碎之后要求更高,因为当你不再用故事吸引人时,只能用细节去吸引读者。小说结尾写得很漂亮的一段,是写他的父亲(在他写作的那个时候,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如何把他的母亲从意大利骗到澳大利亚最南端的一个岛,这个岛叫塔斯马尼亚。那个岛上的正常居民只有两百多个,还有一些黑人和黄种人,包括一些中国劳工。因为他父亲是塔斯马尼亚地方上的人,在意大利遇到他母亲以后就把她骗到那儿,作家写船在接近塔斯马尼亚岛时,海边岛上那种破旧的房屋,歪歪斜斜,随时都要倾倒,天空又是阴暗的……各方面他都写得很好,但是显然还不够。一个女子从意大利的城市到这种地方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所以弗兰纳根写他们两人下了船之后,看到一个男人正和一根电线杆在吵架,他的妻子在边上拉住他,让他不要丢脸,结果男人对妻子说“滚开,这是私人谈话”。这里的描写又向现实更进了一步。如果仅仅是景物描写,远涉重洋来到那么一个破旧的地方,本身看到的已是让人觉得心里很不安的景象,而下了船后听到的第一段对话又是这样的,所以他又把现实往前推了一下。这是现实在写作之中的一种方式,有些像鲁迅一样,摘出来就可以了,而有些在摘出来之后要继续往前推进。

在我自己小说中所谓“现实”发生的变化,我想回到安忆刚才提到的那个情景,就是我们在香港等待转机去台湾的时候,安忆跟我说过一句话,“余华你现在写的小说让我看到人了”。安忆说话永远是一种很朴素的方式,但绝对打中目标,而且是十环。那句“让我看到人了”,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我在写先锋小说的时候,跟我后来写《活着》《在细雨中呼喊》等作品,一个巨大的写作感受上的不同是,前面的作品我感觉到我是他们的主宰,所有的人物都由我来安排,好像我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但是当我写长篇小说的时候,开始发现人物有他们自己的命运,作者好像要跟着他们的命运走。《在细雨中呼喊》和《活着》之后的那种写作里,我想这就是安忆所提到的,之前的作品中可能人都是以符号的形象出现,而之后的作品中,人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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