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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出版100周年了。

 孔较瘦 2023-08-04 发布于四川

每次出门远行,我都要在包里塞一本书,以便在路上消磨时光。鲁迅先生的书,厚度、轻重恰到好处,是我拿的最多的。昨天是小说集《呐喊》出版100周年的日子。上图是民国时期鲁迅先生自己设计的封面,相对于现代书店中摆着的各种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图书,这本书的封面大道至简,却分外养眼。

常听到有人感叹说,读鲁迅的小说和杂文,就好像他并没有离开我们,而是正在蹙着眉头,对现下的一些社会问题发起猛烈的批判或辛辣的讽刺。他笔下所写的东西,离我们并不遥远。

这大概是因为先生的文字,拥有直指社会积弊的强大力量。又或许,从古至今,这个社会的进步,并不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大。

一些黑暗,为自身披上了光明的外衣,用华美的藻饰来装点外壳,许多人便欢欣鼓舞,以为它们当真已经进了坟墓。

幸而,黑暗一日不死,鲁迅先生亦不死。



二十年前看『狂人日记』的感觉,有点像读代码,字母符号都认得,但完全不明就里。还曾因此愤愤不平,怪鲁迅有那么大名声,却写这么一种常人看不懂的文章。

十年前看『狂人日记』会觉得是在精神病院查房,通篇都是一个被害妄想症的独白。

不知道是年岁到了,还是缘分到了,而今再看到『狂人日记』,忽然就明白了他写的哪是一个疯子,分明写的是铁屋子里唯一清醒的人!

那一瞬间,好像一个聋子忽然听到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多年铁板一块的愚钝开了一条缝隙,我窥见了鲁迅的伟大。

从叙事角度讲,狂人日记中的叙述皆来自于狂人。狂人嘛,就是不正常的人。可是你看完狂人的叙述,竟然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这本身就是一个细思极恐的事情。


『孔乙己』就是那个没有中举的范进。只是科举制随着大清一起走进了坟墓,他再也不可能喜极而泣。除了替人家抄书,他一无是处。

孔乙己像极了我们体制内那些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人。离开了某种评价体系,失去了某个赖以谋生的饭碗,他们自己都会觉得茫然无措。

我们习惯了嘲笑孔乙己,却忽视了他作为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的善良。

大概在我们的生活中,嘲笑和践踏一个人,总比理解和宽容一个人来得容易;看到一个成功者的缺点,也总比看到一个失败者的优点来得容易。

若理性的去阅读《孔乙己》,便会发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一个悲剧,但除了被时代抛弃的他之外,咸亨酒馆中的那些看客们,才是更大的悲剧,与孔乙己相似,他们其实都是时代巨轮下的蝼蚁。

可怜的是,蝼蚁也有鄙视链,孔乙己作为蝼蚁中的异类,饱受了党同伐异的苦。


『药』是发生在华家和夏家的故事,华家、夏家合起来就是华夏。华家病入膏肓,夏家流血牺牲的药,不会有任何疗效:这是鲁迅对辛亥革命的悲哀。

这种悲哀从茶馆里无所事事的一群谈客闲谈中,可怜一斑:他们对革命这件事情的看法是忤逆、是失心疯。

这些纯自然主义不露作者声色的地方,才是鲁迅最哀痛之处,也是他最刻薄深刻的地方。

鲁迅是悲观唯意志论很强的作家。这种普遍的怪诞孤独,看似热闹其实人与人悲剧孤独的场景在他小说里比比皆是。

小说最后的主角是坟场的那只乌鸦。夏四奶奶希望乌鸦飞下来,以证明儿子没有造反是冤枉的。可她不知道夏瑜的确是革命党,并不冤枉。

华大妈则希望乌鸦不要飞下来,以证明馒头上的血是的罪有应得的恶人犯血,这样买人血馒头治病就是理所应当的,从而减轻内心愧疚。可她不知道夏瑜不仅不是恶人,反而是个英雄。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两位大妈听到乌鸦叫为何都“悚然”呢?


她们一定都在惊讶“难道乌鸦真的飞下来了?”结果乌鸦还是不下来,两人一失望一如愿,但都不能理解真正的夏瑜。

两位孱弱的老奶奶的不同期盼呈现的矛盾,极好地表现了民众与革命者隔膜的悲哀。


读『明天』,就是读一段美丽的痛。

单四嫂子的故事,是这本小说集中,最令人潸然泪下的。整个鲁镇,除了咸亨酒店,就只有她们家晚上亮着灯火,这个死了丈夫的女子,每天就是不停地纺纱养家,陪儿子吃茴香豆。

酒店的人在等天明,她是在等明天。

不幸的是宝儿生病,为治好儿子的病,单四嫂子想尽办法:求神许愿、吃单方、花大钱请名医诊治,但是宝儿最终还是撒手归西。只剩下她自己在家神经质一样地胡思乱想。

看客们等一个天亮很容易,单四嫂子等一个有儿子的明天,很难。

人往往三十而呆,四十而无耻,五十而心智枯竭,六十而肆无忌惮。『明天』这个故事,讲的就是这么一群无耻的看客。


民国时期没有文字狱,鲁迅先生文章多数被保留下来。实际上,即便鲁迅即使只留下『阿Q正传』这一部作品,也足以让他独步五千年的中国文化殿堂。

这部小说被拍摄成了电影,很多人当成喜剧来看,甚至觉得阿Q精神有颇为解气的功效。或许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从来没有逃离过麻木和愚昧的洪流裹挟。

有多少人敢去正视自己的真实处境,正视自身所受到的禁锢与痛苦。我们天真地以为,温吞麻木就是幸福,然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麻木也不能让人幸福。

同样地,那些标榜自己清高、独立思考的人,鄙视世俗功利的人,他们的姿态就一定是清醒又高尚的吗?他们就没有阿Q似的“精神胜利法”么?

张艺谋电影『影』中,有一句台词颇有点睛的功效:可怜我一生醉心于权谋与征伐,从未领略过天下之美!

从没有体尝过什么是尊严、自由、真、善、美的我们,误以为靠欺辱和同化更弱者就是“胜利”。

其实,嘲笑崇高的麻木是阿Q精神,鞭挞世俗幸福的高傲同样是阿Q精神。


一直以来,我都有种错觉:鲁迅写的『故乡』应该是一篇散文,而不是小说;但它偏偏是小说,而且被光明正大地收录在『呐喊』这部小说集中。

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就把『故乡』当回忆录读。记住的是少年闰土的故事,记住的是月光下的瓜田,银项圈和矛下逃生的猹。那时候的故乡是暖色调的。

长大了再读,记住的是描写的故乡的萧索和世故人情,老年的闰土更让人唏嘘感慨。这和我们的过往是如此的相似。

年轻时我们都是一样的兄弟,智商相近,脾气雷同。喝着一样的家乡水,啃着一样的煎饼咸菜。但分别二十年再见面,人生境遇却不再相同,往往有着巨大的社会身份的差别。这种差别在旧时代尤其明显,在当今新社会其实也是如此。

悲喜苍凉,往事如梦,你我相见,却难诉衷肠。儿时的玩伴甚至比陈奕歌里的朋友更要陌生,往往已经是不愿再交流的陌生人。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过去,却截然不同的现在和未来。

所以,我还是愿意把这篇文章当成散文,当它没有任何虚构的成分。鲁迅写的『故乡』是成长给我们的奖赏,也是成长带给我们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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