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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梅苑67968851 2023-08-04 发布于安徽

“镜听”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方法:“元旦之夕,洒扫,置香灯于灶门,注水满铛,置杓于水,虔礼拜祝。拨杓使旋,随柄所指之方,抱镜出门,密听人言,第一句即是卜者之兆。”占卜者在除夕把屋子打扫干净,在灶台口设置一盏香灯,将锅加满水后放一杓子,虔诚祷祝,然后拨动杓子,按照杓子自然停止后杓柄所指方向,怀揣一面镜子出门,密听人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占卜者心中所求之事的兆头。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蒲松龄的小说《镜听》就是描写了以“镜听”占卜的故事: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又因子并及其妇;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次妇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遂摈弗与同宿。于是二郑感愤,勤心锐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优顾之…

次妇望夫綦切,是岁大比,窃于除夜以镜听卜。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汝也凉凉去!”妇归,凶吉不可解,亦置之。闱后,兄弟皆归。时暑气犹盛,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其热正苦。忽有报骑登门,报大郑捷。母入厨唤大妇曰:“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次妇忿恻,泣且炊。俄又有报二郑捷者。次妇力掷饼杖而起,曰:“侬也凉凉去!”此时中情所激,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镜听之验也。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于受万画《聊斋全图》“汝也凉凉去!”

但《镜听》的主题并不是宣扬“镜听之灵验”,而是反映科举制度对于家庭关系的悲剧性影响,这从文末的“异史氏曰”可以得到证明:

“贫穷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帏之中,固非愤激之地;然二郑妇激发男儿,亦与怨望无赖者殊不同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科举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关系,举世皆以富贵为心,“贫穷则父母不子”,“庭帏之中,亦是愤激之地”就是蒲松龄对炎凉世态的真实写照和对凉薄世情的深刻感受。父母在家庭中尚且以功名高下而区别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亲子之爱、血缘之情也成了炎而附、寒而弃的势利之交,反映出世俗社会对待科举落第者和及第者冰火两重天的势利人情。“贫穷则父母不子”这种变态扭曲的家庭关系,是“胜者王侯败者贼”的思维在举业中的应用,揭示了世情世风凉薄堕落的根本原因。在这种环境下读书应举的士子,其物质与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足以严重扭曲人的心灵与人格,彻底摧毁人的自尊与自信,造成士子卑微而颓丧的人格。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小说都是现实社会世风人情的真实反映。镜听占卜之类是《聊斋志异》中司空见惯的情节,可见占卜并非偶然的个人行为,而是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士林科场崇尚占卜之风,自古有之,至清尤盛。晚唐诗人崔涂穷年羁旅,屡试不第,他有《问卜》一诗:“承家望一名,几欲问君平。自小非无志,何年即有成。”出身寒微的士人,所盼者无非“承家望一名”,在长年压抑、多次失望的情况下,不禁起“何年即有成”之疑惑和感叹,问卜就成为他们百无聊赖时的一种自我慰藉的手段。

科场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可见以科举取得功名的路途是多么艰难与漫长,长期奔竞在科举之路上的士子所经受的极端压抑与无助可想而知。他们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一个家庭甚至家族的希望,“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 。这不只让人感觉沉重,更让人深感焦虑和迷茫:“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对科场士子而言,最让他们深感“惑”与“忧”的莫过于自己科考的命运和前程,故求神问卜,遂成常事,《镜听》就反映了这种社会风气。

如二郑妻期望丈夫获取功名的心情极为迫切,又值考选举人的大比之年,就想用镜听之术来占卜丈夫考试的结果。除夕之夜,她抱镜出门,偷听路人无意间的言语,借此占卜吉凶。只见二人相推嬉戏,说“你也凉凉去!”她回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你也凉凉去”预示着丈夫什么样的考试结果,遂弃置不提。虽表面上“弃置不提”,但为破解其含意,必是日思夜想,魂牵梦萦,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王定保在《唐摭言》中写道:“科举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他早就意识到科举制度对于社会生活的深刻影响,草野百姓指望它发迹,贵族指望它延续家族的荣华富贵。贫寒家族的子弟如果落第,全家族都会气馁;贵族子弟如果落第,他家的荣华富贵就此终止于他这一代。而清代的科举考试,录取与否完全看卷面成绩,实行选官必由科举的人才政策,这就形成为科举功名而奔竞的风气,时人感叹:“奔竞最甚,无如铨选、考试两端。”故导致科场作弊的普遍化和严重化。“贵者既以势胁,富者必以利要。”主司以文场为市,利在则从利,势在则从势,录其子以及人之子,因其亲以及人之亲。上至宰执达官,下至胥吏书手,舞弊纳贿盛行,致使富室有力者,曳白(考试时交白卷)可以衣紫;寒畯(出身寒微而才能杰出)无援者,倚马不能登龙。出身草泽的士人在如此之科场中若欲取中,无异于守株待兔。

所以,困于科场久试不第的,大多是“朝中无奥援,家中无厚积”的寒微之士。他们既无财行贿,又无路攀援,在科场内外、命运面前同样深感被动和无能为力。士子及家人只能以一片诚敬之心祈求上苍鬼神的帮助,并且热衷于用各种手段来预卜科举吉凶,形成了爱“镜听”、信“吉兆”的风俗。而这种侥幸和迷信之风,不过是科场士林中盛行的钻营和奔竞之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对于无财无势的士子,没有门路求助于考官或权贵,只好求助于鬼神。宋时有就“士大夫无不作卦影”的说法,每当科举岁,士人祈祷,赴之如织。据《梦溪笔谈》记载,北宋时,开封卖卜者主要做举场的生意。卜者善于揣摩士子的心理,遇士人占得失,取其乐意听者而答之:“有求目下之利者,凡有人问,皆曰必得,士人乐得所欲,竞往问之。有邀以后利者,凡有人问,悉曰不得,下第者常过十分之七,皆以谓术精而言直,后举倍获,有因此著名,终身飨利者。”这样的江湖术士,可谓发财有道,沽名有术。自宋至清,为功名之事算命占卜及拜佛求神之风,盛行不衰。传说清代有个叫黄机的大学士,考完之后出门镜听,看见婆媳两个在商量过年是宰白鸡还是黄鸡,最后决定宰黄鸡。黄机听到了“宰黄鸡”的话,以为“佳谶吉兆”,大喜,后皇榜放出,果然高中。无巧不成书,科场成功者的自我神话也会让人产生“既而思之,始知镜听之验”的感受,其实不过是事后的附会或巧合,是人的内心焦虑无所依托时寻找慰藉的一种方式。这个传说与蒲松龄的《镜听》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来占卜看相之类的迷信行业完全靠的是编造,但士子长年奔命于科场,早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失望摧毁了自尊与自信,那卑微而颓丧的心理希望从中得到抚慰,于是,卜卦时的“佳谶吉兆”就成了他们在颓丧痛苦时的兴奋剂与止痛药;早日跻身于官场的渴望,“朝为田舍郞,暮登天子堂”的急切,无不希望冀鬼神之力得以助成,此时的“佳谶吉兆”又成了他们在焦虑狂躁时的镇静剂与催眠药。由此卜卦之风盛行,即使名人也不能幸免。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蒲松龄本人笃信宿命,在《司文郎》《叶生》等小说中,借作品中人物之口反复表达了他的宿命观:“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其命也夫!”“万事固有数在。”“是殆有命。”《聊斋志异》中,占卜的故事情节屡见不鲜,并且鲜有不灵验者,表达了当时流行的“科名前定”的信仰与观念。它是蒲松龄惯用的一种预设式的叙事方式,但也清楚地表达了他的宿命观和悲观情绪,这也是弥漫于清代科场士林的普遍风气和情绪。

关于占卜,他在《妖术》中写道:“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将复如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耶!”他认为花钱问卜是一种愚痴的行为。世上能讲论占卜之道并且能准确预言生死之限的竟有几个人呢?占卜而不准确,和不占卜一样。况且即使明明白白告诉我死期到来,又将怎么办?何况还有借用别人的生命来显示卜术神奇的,这种人就尤为可怕了!'他不主张占卜,并不是怀疑占卜不灵,而是认为既然无法改变既定结果就不如不去预知这个结果。《聊斋志异》展示了蒲松龄高超的文学才华、道德观念和情感寄托,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愤世而无奈、无奈而愤世的复杂情绪;但另一方面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本人的世俗心理和多重人格,折射出科举时代末期具有启蒙性质的世俗文化生态。

从蒲松龄《镜听》看科举与世风

巴尔扎克说:“我也许能写出一部史学家们忘记写的历史,即风俗史。”《人间喜剧》就是这样一部内容丰赡的巨著,它通过生动形象的各种人物,写出了那个特定时代的整体形象,包含那个时代的思想史、情感史和风尚习俗。《聊斋志异》也是这样的巨著,它有着深邃的历史内容和多彩的世态人情,透过镜听占卜这样的情节,就可以看到当时社会鲜活的风俗。它通过对人物故事生动而具体的描写,对社会情景浮雕般的刻画,构成了具有极高认识价值和意义的科举时代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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