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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作品除了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曹雪芹的《红楼梦》是繁华落幕之后的无尽悲怆与大彻大悟，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在愁云惨淡、苦海无边的人世间渴望抵达春风得意、得偿所愿的彼岸。
近日，拜读了人民大学文学院张国风教授的新作《〈聊斋〉的狐鬼世界》，唤起了我重读《聊斋志异》的热情。初读《聊斋》的时候，我还是十四五岁的青葱少年。那时的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文言小说的世界。虽然文言给我的阅读常常造成障碍，但书中狐鬼世界的摇曳多姿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一个爱好文学的少年的目光。岁月如大江静流，无言地漫过了我的少年时代，又把我的青春时光悄悄送走，但那些或美或丑、或善或恶的狐鬼形象却倔强地活在了我的心灵深处，依旧鲜活，依然动人。翻开这本《〈聊斋〉的狐鬼世界》，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和故事唤醒了我的旧日时光和难忘记忆，令人倍感亲切。张教授以朴实的文字阐述了自己对蒲松龄和他对这部旷世奇作的解读。 
《考城隍》是《聊斋志异》中的第一篇。故事讲的是廪膳生员宋公死后在冥间考上城隍，他泣告冥间诸神宽限岁月，以奉养七十老母：“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诸神感其至孝，于是准其返回阳间侍奉其母终其天年。张国风教授认为此篇小说的主旨是推崇孝道。此说不无道理，因为孝原本就是儒家文化的根基，也屡屡见于《聊斋》之中。但是我以为聊斋先生此篇之旨并非言孝，而是借在人间功名未取、在冥间却考得城隍之职的故事，来浇自己身负经世之才，于科场之中却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的块垒。蒲氏生于明末而长于清初，有经世之才，亦有科考仕进之志。遗憾的是，他的科考之路高开低走：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然此后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援例成为岁贡生。一生追求不懈，却始终与仕途无缘。其心之痛之憾，不问可知。况且文字之狱盛行，其心中郁结之气又不可喷薄而出，只能假借狐鬼之事敷衍成文，一吐为快。 蒲松龄一生中的大半光阴，一在科场之内，一在《聊斋》之中，岂是偶然？《聊斋》之中的书生成败悲欢多与科考功名相系，《考城隍》居于《聊斋》之首，其无意乎？
《聊斋志异》中的经典之作很多，张国风教授在《幻由人生》一章中所选的《画壁》即其一也。张教授说：“蒲氏很想给他的故事赋予一点儿哲理、一点儿教化的价值。老僧的话‘幻由人生’四个字，便是作者的点睛之笔。意思是说，心中有了邪念，便会出现虚幻的情景。可是，给读者的实际感受，只是一场艳遇而已。蒲氏的‘异史氏曰’，主观上是要篇末点题，概括主题，却常常与读者的实际感受发生错位。”张教授此处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在中国正统文人的内心深处“文以载道”的理念是不可磨灭的。蒲松龄亦是如此。不过，我以为张教授的分析仍有浅尝辄止之憾。青春年少时，我也觉得《画壁》中发生在书生朱孝廉和画中散花天女之间的故事只是男欢女爱的艳情故事。中年之后再读，已经与“异史氏曰”心有戚戚焉。《画壁》虽是短篇，却也跌宕；虽是离奇之事，却在情理之中。蒲松龄很喜欢写这样的故事，很享受这种超现实的男女之情。读者也很喜欢读这样的故事，很留恋在字里行间所得到的阅读快感。读者和作者在情感和审美上达成契合，大概是因为我们生而为人，天生就注定要徘徊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然而，这种情感上的愉悦与享受并不是蒲松龄的至爱。他的至爱是功名，是科场上的一举成名天下知，是居庙堂之高，是衣锦还乡。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功业无成，虽经屡败而屡战，然而终究屡战而屡败。幻灭之感于是生焉。心有所感，以文相传，不亦宜乎？人生不得意，归去莫复问。陶渊明可以，孟浩然可以，李太白可以，但聊斋先生不可以。他平生所学、平生所念皆不离科考功名。如果说功名富贵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那么聊斋先生恰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君子。辗转反侧之余，行诸文字以自娱。其果如是乎？予不得而知也。然无论钟鸣鼎食，还是玉宇琼楼，说到底皆是过眼烟云，不过幻影而已。正如篇末所言：“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
《红楼梦》中《飞鸟各投林》一曲：“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是道尽了人世间种种的幻灭。真乃梦觉之言！奇妙的是蒲松龄仙逝之年在康熙五十四年（即公元1715年），而这一年大约又是曹雪芹的降生之年。一个是终生不舍功名旧梦，一个是大梦已醒悟幻灭。虽有异，实相同。人在世间奔走，今生今世，风风雨雨。有心想事成，有岁月蹉跎；有庙堂之高，有江湖之远。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理想和现实之间，此岸和彼岸之间，留下的是亿万斯年言说不尽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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