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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觅食

 考槃在澗 2023-08-06 发布于江苏

寒夜觅食

文/老恺

1982年1月,作者十三岁,与外祖母在杭州

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比七十年代的寒夜更难捱的时光了。江南冬天阴冷,湿寒之气几乎浸透骨髓;尤其在夜晚,寒冷融入漆黑的夜色里,让人产生一种呼吸都要凝结成冰的窒息感。

饥饿与寒冷总是如影随形。吃完夜饭不过两三个钟头,那点食物的热量就已经消耗光了。一到晚上九、十点,饥饿感就开始袭来,一饿就会心慌,心慌得厉害就觉得身上更冷了!

那时候,我最大的念想就是吃点东西,不是馋,就是饿!尤其想吃些甜食——因为缺乏热量,而补充糖分可以快速增加热量,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家里的煤炉早就封了,食材也很匮乏,在那样的寒夜里,又能去哪里觅得一碗热热的甜食呢!

糖开水

冬天的夜晚,我和父亲面对面坐在方桌前,听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父亲的童年是在四川江津度过的,那里的冬夜也很冷,街上就有卖“炒米糖开水”的挑担。炒米加饴糖和少许猪油黏合在一起,切成小孩拳头大小的方块,就是“米花糖”;取一块“米花糖”,在盖碗里用开水一冲、搅和一下,就是一碗“炒米糖开水”!——好吃吗?——好吃!

讲完“炒米糖开水”的故事,父亲就提起热水瓶,冲了一杯糖开水给我喝——滚热的白开水,加一匙白糖,搅一下,就是一杯糖开水。我喝了一小口,温热的甜味就融化在胸腔里,一下就暖到心。父亲说,其实,“炒米糖开水”也不一定非要用米花糖来冲,一把炒米一勺白糖就可以,很简单的;可惜现在家里没有炒米,等下次炮炒米佬来,炮一饼干桶炒米留着——今晚么,就光喝糖开水好了!

枣粥

吃过夜饭,母亲没有立刻封煤炉,换了一只新煤球,开始煮枣粥。

煮枣粥,光是用梗米煮,那粥是不黏的,要加两把糯米,混在一起用小火慢慢笃。笃好的枣粥,是浅浅的红褐色,上面漂着几颗剥去核的红枣或黑枣;运气好的时候,一勺下去能有好几颗枣儿!

我在机关幼儿园读大班时,那里的伙食是不错的(可能有些机关补贴),有时下午点心也能吃到枣粥。食堂大铁锅煮的枣粥,火力足,那粥就煮得特别“糍”,舀一勺盛在搪瓷儿童碗里,沿着碗边喝,很好味道。

母亲说,她小时候,还是旧社会,天一冷,夜里就有人沿街叫卖“白糖红枣莲子粥”——那才是正宗的枣粥,里面除了红枣,还加了莲子和白果,一起笃,才叫好吃。可是,现在去哪里能买到莲子呢!是啊,那是计划经济的食品配给年代,买什么都要凭票,莲子什么的,那都是资产阶级消费的奢侈品,怎么可能配给老百姓呢!

赤豆汤

那时候,母亲每个月要下车间劳动几天,她料理我吃了夜饭,就要去上夜班了。出门前她特意关照我,有一小锅赤豆汤已经笃好了,焐在焐饭窠里,夜里等父亲回来后一起吃。

父亲一直到十点多钟才回家,带回来三只马脚爪。他是被上面抓去画大批判展览会的,马脚爪是发的加班夜餐,那是一种麻糕桶里烘出来的粗点心,仅四边刷了点糖水、尖角上蘸了少许咸桂花汁;说是其状若马蹄,其实并不太像。

赤豆汤端出焐饭窠时已经不烫了,但还是温热的,刚刚好能吃。别人家的赤豆汤,赤豆都被煮开花了,汤也沙沙的;母亲煮的赤豆汤总是恰好,赤豆已经软糯了,但还是一颗一颗的,汤也比较清爽。舀半碗赤豆汤,就一块干点心搭搭,是一餐寒夜最好的夜宵。

汤山芋

每个学期,父亲都要带学生去农村搞“开门办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般都是去茅山公社,那是常州的一块“飞地”,物产很丰富。父亲回来时都会捎些乡下土产,夏天带毛笋、北瓜、土鸡蛋;冬天带毛栗子、长生果、山芋。山芋比较易储存,可以吃不少时候,换着花样吃:烘山芋、煮山芋、蒸山芋——架在饭锅上一起蒸。

如果当夜点心吃,母亲就会点起洋油炉子,用小奶锅烧一碗汤山芋。

汤山芋的做法很简单:把山芋削皮、切成小丁块,下在开水锅里煮熟,加点红糖,搅一下,倒在法碗里,连汤带水地吃下去。这是贫寒年代的一种粗粮细做的办法,寒夜吃一碗汤山芋,胃里很舒服,周身也暖和起来了。

藕粉

藕粉,是一种浅棕红色的细片末屑,样子很不起眼。吃的时候,先用少许冷开水把藕粉“嗦个头子”——就是把粉屑调开成浆汁,再用滚开水一冲,就凝成了果冻状,直接用调羹舀着吃就行了。原味的藕粉,微甜,有一种水生植物特殊的清香,若觉得不够味,可以加半匙白糖,就很完美了!

那时候,常州的副食品商店里是不常见到藕粉的,这是杭州特产。我小学毕业的那年寒假,去杭州探望在浙江美院研修的母亲,回常州时带了两盒,湖蓝色的包装纸盒上写着“西湖藕粉”四个美术字,看上去很名件的样子,几乎比得上“西湖龙井”了。

按照老法,藕粉算是给舍姆(产妇)吃的补品,小孩是不能多吃的。确实,我小时候真的没吃过几次藕粉,除了在杭州的那个寒假。

京果粉

我的大姨母一家都在镇江,每年春节,他们全家都会回常州过年,总要带些香醋、宝塔菜什么的镇江土特产,其中也有牛皮纸袋装的京果粉。

京果粉,大致就是将油炸的糯米面果滚满白糖后,再碾碎了磨成细末,成为一种即食性的炒米(面)粉。这是一种颇有古意的淮扬甜食,据说曾是贡品,到我小时候,已经是一种很平民化的大众食品。

京果粉吃起来很方便:一只蓝边法碗,舀几匙京果粉,冲入滚热的开水,用调羹搅拌至均匀透亮的稀糊状,即可。冲调京果粉不能太稀,稀了凝不成黏糊,清汤寡水的;但也不能太黏稠,水少了的话,就黏成一团,调羹都搅不开。

一碗冲调好的京果粉,带点麻油香,吃起来甜腻滋润,是临睡前最好的吃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无端地觉得京果粉有某种安神催眠的作用,吃饱了,才会睡得香吧!

胡桃膏

母亲和我说,冬令时节的宵夜甜食,最名件的要数“胡桃膏”。

二婆婆(我外公的弟媳)早寡,在五十年代中期,她的五个儿子成年后,纷纷去了外地工作,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居在后院,到了大冬天的晚上,很害怕,不得过。外婆就要我母亲过去给婶婶娘作伴,我母亲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大女孩,心里不太情愿,但也只好撅着嘴抱着被子去后院睡。二婆婆没有女儿,一直很喜欢这个体面小侄女,女孩来了,就想笼络好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给她调一碗胡桃膏吃。

胡桃膏其实是一种药膳,主要成分是芝麻、核桃、松子、瓜子仁等坚果,把这些食材放在一个铜臼里捣碎后,用冰糖和猪油熬制成膏状,封存在瓷罐里,吃的时候挖一勺出来,用滚热的开水调开,每晚喝一小碗,很补人。

那时候,胡桃膏算名件货,吃得起的人家不多。这种冬令补品,我小时候是从未见过的,只是听母亲口述其美味,于是就产生了一些想象。一直到七十年代末,父亲有了额外的插画稿费收入,家里经济改善了,母亲才熬制了一罐,我跟着吃过两次,甜腻腻的、蛮香的,但是,却远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味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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