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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贫泡饭

 考槃在澗 2023-08-06 发布于江苏

清贫泡饭

文/老恺

一碗泡饭,清水泡饭米糁,一清二白,寡淡无味,有什么写头!是啊,这有什么写头呢?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只是想写写,写写常州的泡饭。

离开故乡常州已经二十多年了,迄今,我还一直保留着吃泡饭的嗜好。吃泡饭,一直是常州人的习俗,我这习惯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成自然,自然而然就凝为一种情结。

昨天家里剩了不少饭,晚上,我就烧了半锅泡饭,几个小菜,有一小碟常州萝卜干——这个家乡小菜是一直常备着的。妻对我爱吃泡饭的习惯向来颇为鄙夷,勉强陪着吃;倒是五岁的儿子吃得兴高采烈,他很爱吃萝卜干,我告诉他,萝卜干“搭”泡饭,是常州人的吃法,是爸爸最爱吃的。其实,客观来说,妻的反对理由是对的:泡饭不新鲜,营养成分已被破坏殆尽,热量不足;小菜缺维生素缺叶绿素缺蛋白质,连粗纤维都没有,也就吃个滋味。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没办法,我还是爱吃。

在北方话里,米饭有“干饭”和“稀饭”之分。“稀饭”是北方胡语的说法,即“粥”;常州人只说“粥”,这是古字古声。但在常州方言中,与“干饭”相对应的词,不是“稀饭”,而是“泡饭”。 按老常州的日常习俗,除了中午吃顿干饭,早晚两顿通常吃泡饭,只有老弱病孺什么的,才会熬粥喝——粥,那是病号饭。

泡饭,简而言之,也有“泡”和“烧”两种做法。把上顿剩下的白米干饭用热开水泡一泡,淘一淘,就可以吃了——这是“泡”;同样的剩饭,在饭锅里添点开水捣开,坐到炉子上大火再烧一滚——这是“烧”。 泡饭,就这么简单。

泡出来的泡饭,水是水,米是米,一粒一粒的,吃起来滑索索的很爽口;烧出来的泡饭,米粒被煮开了,有点散开花的样子,口感柔腻了许多;若是用小火慢慢烧,水和米就逐渐融化为粥样,那就是“烂泡饭”了,许多没牙的老人,都喜欢吃“烂泡饭”——在嘴里打个滚,就咽下去了。

在八十年代,买米还要凭粮证和粮票到米店里去买,粮店里供应两种米,粳米和籼米。老常州人原来只吃粳米——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米,但粳米一年一季,产量低,在“抓革命促生产”的时代,片面追求亩产,粳米种得就少,那时,江南一带主要种植双季稻,产的是籼米。老百姓粮证上配给的粳米很有限,一般是用来煮粥,日常一般都吃籼米。籼米饭没有粳米饭糯,不黏,松松散散的,若用来烧泡饭的话,烧了一滚还是一粒粒的,不象粳米,米粒很容易化开了。

泡饭本身就是剩饭做的,所以最好一顿全吃完,尽量不要再留到下顿再吃,“剩泡饭”就不怎么受欢迎了。若“剩泡饭”在碗橱里过了夜,就变成了“隔夜泡饭”——这个词在常州话里有引伸出来的贬义,通常指过时、过气、不新鲜的东西——“你支咯新闻么是隔夜泡饭咧唍,偶家老早就全晓着佬咧”。“隔夜泡饭”有时会有点“酸胖气”——就是轻微的馊味,常州人也叫“饭气”,在过去,节俭的人家是舍不得倒掉的,大火再烧一滚,“馊泡饭”也照样吃。

吃泡饭,总是就一些小菜。油炸小毛鱼、油氽花生米(撒点精盐一拌)、盐水猪肝(加几粒花椒一蒸)、皮蛋戳豆腐什么的,是小菜中的上品了,可兼做酒菜。家常吃的,都是腐乳、酱菜、咸菜。腐乳,都是小店里卖的红腐乳,方方的一块,浇点红卤汁,讲究的吃法是上面点几滴麻油;酱菜,通常是黑大头芥菜、酱瓜、辣条,记得小时候有次我生病,没胃口,正好镇江的大姨母回常探亲,带了一瓶恒顺什锦酱菜,五色杂陈,鲜甜之极,搭泡饭吃,让人胃口大开。咸菜,一般都是自己家里腌制的,日常吃的有三种:腌(青)菜、腌雪里蕻、腌萝卜干。但常州人说的“咸菜”,一般指前两种,而把“萝卜干”单列出来,因为常州萝卜干是本地土特产,是有来头有说法的,几乎可以单写一篇,不能和其他咸菜混为一谈。——“早饭吃嗲?”——“吃泡饭,萝卜干搭搭!”

泡饭,大都是开水泡,但也有例外。有次,我和作家韩东不知怎地聊起了泡饭。韩东若计划写长篇小说,总要“闭关”一段时间,基本不见客,躲在鸡鸣寺那边的工作室里整天写,吃饭就随便对付一下——常常吃泡饭,他吃的泡饭不是用开水泡的,而是“茶泡饭”,用茶叶水来泡饭吃。这种吃法,芹溪先生在《红楼梦》里是提到过的,据说是六朝时传下的食俗,很有古意,现在一般已经不多见了,至少在常州没有。

水泡饭,茶泡饭,还有菜泡饭——常州人叫做“咸泡饭”。

有时候,家里除了剩饭,还有一些剩菜,甚至连剩菜也算不上,只是剩下一些菜汤、卤汁、残羹,常州人叫“菜脚”,按理,这些都是应该倒进泔水桶的,但是,有些节俭的人家,就舍不得倒掉——“都是浓油赤酱烧咯,下去多少佐料,全是铜元唍!”,于是,就把剩饭剩菜添点开水一锅烧开,这就是“咸泡饭”。

吃咸泡饭,基本上是不用菜的,端起一只海碗,满满一碗,有菜有饭,吃下去“热彤彤的”的,也很适合“行饭碗”。

大约九十年代末期,有次回常州探望外祖母,老同学知道了便约请去吃饭,地点是城中路上的长兴搂新店,点完菜,人还没到齐,老同学看我有点饿了,就要侍者先上一盆“咸泡饭”,我就有点诧异——“咸泡饭”居然上筵席了!不一会,一汤盆热气腾腾的咸泡饭就端上了桌,舀了一碗,一看,啧啧!新煮的上好梗米饭,高汤,泡着切碎的青菜、肉丝、木耳,绿莹莹的甚是享眼,这完全是新鲜材料即时烹制出来的,哪里还是我记忆中残羹剩饭泡出来的“咸泡饭”呢。

写下“泡饭”这两个字,我就想到了另一个词:“清贫”。故乡常州的泡饭,就内蕴着一种清贫的气质。

小时候,家里经济一直都很拮据,父母亲两个人的工资微薄,除却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还要赡养寡居南京的祖母,也要贴补外祖母生活费,总还得存留些额外开支或应急的备用金,就只有从牙缝中省。父母中午在各自在单位吃食堂,早晚两顿家里一般都是吃泡饭。

那时,我还在民办的文革巷(后北岸)幼儿园读中班,放学后,就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看小人书——那时,我还太小,还没到脖子上挂钥匙的年龄。如果遇到父母加班回家太晚,邻居赵师母就会带我去她家吃晚饭,她家也是吃泡饭,但滋味却不同。我家只有三口人,母亲做饭是用一只中号铝锅,在蜂窝煤炉上烧的,母亲心细,烘的饭锅总是不烂不硬没锅巴,恰到好处。赵家人口多,且多是成年人,七八号人吃饭,平时总用大灶头大铁锅烧饭,铁锅烧饭很容易结锅巴,所以赵师母烧的泡饭里,除了米饭还有不少硬锅巴,烧开后的泡饭汤里,锅巴全泡软煮开了,锅巴碎屑漂浮在碗沿,一碗泡饭有米白、焦黄、深褐等好几种颜色,很香很香。

有时候,母亲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赶回家烧夜饭,却发现早上匆忙上班,煤炉没有封好,熄灭了。于是,点起煤油炉来烧泡饭,煤油的火苗是幽蓝色的,很纤弱的样子,那急火烧的泡饭,隐约有点煤油的气味,这气味一直封存在我的记忆中,不经意间就会跑出来。

⋯⋯天黑了,窗户关了起来,烧好的泡饭盛在中号法碗里端上了桌。那盏十五瓦的小小白炽灯,套着一只乳白色的玻璃灯罩,打下一个暗黄的光圈,灯下的餐桌上有一碟腌菜梗、一碟萝卜干,三碗滚烫的热泡饭,围坐着一个清贫的三口之家⋯⋯我非常怀念这幅暖色调的陈旧油画,窗外是七十年代稍纵即逝的黯淡风景。

写于2011年,南京秦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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