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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是味觉上的思念

 城北十五里666 2019-11-30

人对味觉一定是固执的,

坚守着的故乡味觉也希望传到下一代,

下下一代,在潜意识里,味觉维系着乡土亲情。

Nov. 2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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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公社菌

  30多年前很多个夏天的傍晚爷爷都会搬出竹床到院里院子浇过水还残留着水蒸气的味道夕阳将落未落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炎热他躺着我坐着星空下一把蒲扇一杯泥壶里泡好的花红凉茶一则老红军的小故事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骨架少不了的还有那一碗浸了几根冰棍的绿豆汤这碗绿豆汤好似将热烈的夏天细细煮碎然后制造出的无限凉意是庸常生活中的磅礴快意

  我对爷爷的很多记忆,都与吃食相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爷爷在武汉老字号的老通城当学徒,老通城豆皮因毛主席的夸赞而名扬全国,这让豆皮之美名盖过了这一名店的其他佳肴。其实,老通城提供早中晚三餐,除了小吃也有当地菜肴。爷爷驾驭食材的功底在那时便已打下,后来他又去百年老字号的四季美打工,学得汤包和烧梅等许多小吃的做法。所以我们一家,是一个有口福的大家庭。

  20世纪50年代,机缘巧合下爷爷进了公安系统工作,过去的学厨经历在他之后的“公务员”生涯中、在同事范围内形成了会吃会做的好口碑——他是那个年代的美食家。

  作为长孙,家宴餐桌上最好的部分总被爷爷送到了我的口中。比如一碗鸡汤面,一筷子下去,撬起埋于碗底的鸡腿,我在爷爷慈祥的注视下眉开眼笑,而他似乎比我还开心。工作以后,在一些忙碌的日子里,面对一碗简单果腹的面条,我也会下意识地撬一撬面条,没有鸡腿的失落感曾伴随我很多个日夜。

  20 世纪80 年代初,物资依旧短缺,鸡腿尤甚。一个人吃一只腿,两个人吃就需要腿一双,哪里够吃?那时的鸡腿全部取自自家养的鸡,在没有工业化养殖的年代,即便是逢年过节,鸡都是稀罕物。自家阳台上或院门口隔出的小栅栏里,养上几只鸡,平日取蛋,过年宰了吃肉。爷爷的做法是,卸下两只鸡腿卤了留着给我,鸡身炖汤。

  鸡汤是爷爷的魔术袋,直接喝汤是舍不得的,于是有了很多用法。除了下面条,也泡饭,目的是让“吃饱”这个终极目标实现起来不那么无趣无味。湖北以前吃烫饭,就是把剩饭与剩菜一起煮,有时候,也将刚煮好的饭,切些青菜加盐去煮,加点猪油就已算是提高待遇,倘若能加一点带油的鸡汤,一碗稀松平常的烫饭会顷刻间变成至美之味。烫饭一般在冬天吃,吃得热乎乎的,寒冬就这样被打败了。

  烫饭想必是因泡饭而来,在以省吃俭用为美德的年代,中午的剩饭下午吃,没有电饭锅、微波炉,加热饭稍显麻烦,开水泡饭最简单。这还要有点技巧,饭盛到碗里以后,倒开水泡一下,然后将水箅掉,再倒开水泡,通常泡两次,饭就泡热了,冬天可增加到三次。吃 泡饭配着咸萝卜条一点也不差如果泡的时候有一勺猪油就不显寒酸也不会难以下肚了

  米饭不缺,但菜得细着吃,是当时每个家庭的普遍状况。这种情况下,菜汤是养育子女重要的营养来源,将菜汤倒入米饭中,小孩也因颜色的变化而将其一扫而空成为可能,这是长辈们对付不爱吃米饭的小孩的绝招。最美味的是爷爷做的红烧鲶鱼或红烧武昌鱼,家里人多菜少,鱼汤泡饭是解决方案。一条鱼,汤多一些,当天泡饭,第二天剩下的汤在冬天会变成鱼冻,成为一道可口凉菜,是我儿时明晃晃的记忆。


  唯一一个不借助外力就能让米吃到令人难忘的,是锅巴粥。这在乡下的家家(当地对姥姥的称谓)那里吃得较多。早年人们用比较原始的炊具做饭,其中铁锅和鼎罐,是极易产生锅巴的。锅巴是贴在锅底的,坚硬无比。将锅巴捣碎,加水煮成锅巴粥,居然香喷喷的,比正常米饭好吃。锅巴的极品,则是用柴灶铁锅焖饭焖出来的锅巴,加米汤煮,吃时只需一碟腐乳,便是人间珍馐。焖锅巴里含有人生的平衡术,那锅巴焖起来少一把火不香,多一把火焦煳而苦不堪言,唯有火候适中,锅巴才会脆而不煳,颜色金黄,芬芳弥漫。

  物质匮乏时代的吃食,很多都是围绕着让米饭吃起来不那么单调而来。剩饭和雪里蕻,加个鸡蛋一起炒,起锅前放一点葱花,一碗油盐葱花鸡蛋炒饭就做好了,这是贯穿我整个童年的美食。武汉人将炒饭裹上两层蛋皮,在锅上刷油煎一煎,切方块,取名豆皮,就成了一 个好吃的点心了为了更好吃有人将米换成了糯米和炒好的榨菜丁肉丁香菇丁配在一起做馅裹在蛋皮里煎时菜籽油换成猪油 这就成了后来商业化的豆皮

  豆皮是我们家传承下来的美食,爷爷做的豆皮在街坊四邻有口皆碑,母亲和姑姑继承了下来,它成为家里过年餐桌上的主食。姑姑后来在一个1 平方米的小摊位上卖豆皮,竟也成为一方地界上一段短暂的传奇。

  爷爷还擅长烹制鸭子,烹制前先让鸭子喝一点白酒,为的是让它加快血液循环,毛孔扩张,便于煺毛。爷爷宰杀鸭子是不用刀的,用手指点穴即可,鸭子的翅膀下有一个穴位,点一下,鸭子弹动几下就牺牲了。不放血的鸭子炖汤味道更好,且营养更丰富。

  抓龙虾、泥鳅、鳝鱼、青蛙,是童趣,也是食材的来源。小时候我常坐在脚盆里,拿着两块简易木板滑进荷塘,采莲子揣兜里当作零食。碰见挖藕人讨要几块藕回家交给爷爷,会被称赞好几天。

  有了藕,爷爷就会想办法变出排骨,红泥小炭炉上煨一锅排骨藕汤,这是平日里家族聚会的理由,很多家庭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排骨藕汤成了家族记忆的图腾。所以排骨藕汤总被寄托着无限的期望, 它不仅祛寒退热解乏生津,还十分神圣,在滋补身体的同时也滋补着记忆。

  爷爷能分辨出适合煨汤的粉藕和适合做菜的甜藕,前者藕丝多, 吃起来粉,能增加汤的浓稠度,适合煨汤。甜藕脆嫩,在没有排骨的 日子里它在爷爷手中变成糖醋藕片或藕丝炒肉过年的时候则被用来做藕夹上下放藕片中间夹肉馅外面裹上面糊糊油炸了吃

  小孩子是盼望过年的,腊月二十六前后,家家户户要为年三十准备吃食。炸肉圆子、炸鱼、蒸鱼圆子,以及卤牛肉和卤猪的各种部位,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在告诉街坊四邻,这一家过的是一个丰盛的新年。做菜时,奶奶会责备我偷吃,爷爷则会鼓励说,多吃点。

  大年三十的年饭,在自家陋室,一家人一起操办才有味道,家里人一起打下手,生火、做饭、择菜、洗碗……争着忙、抢着干,炉火锅铲的铿锵声,热闹蒸腾的烟火气,家长里短在充满饭菜香的空间里,交织成温情脉脉的画面。

  排骨藕汤的藕粉不粉?红烧蹄髈火候够不够,是不是炖烂了?大家都爱吃的炒菜薹和腊肉炒泥蒿要不要多准备点?昨天准备好的蒸肉米粉咸淡不知是否合适?主食要不要准备,要白米饭还是炸点欢喜坨?要不要准备玉米羹或伏汁酒当甜品?压轴的红烧武昌鱼翻个的时候表皮是不是破了……爷爷张罗的年饭,菜肴的配制是一个整体,有序幕,有高潮,有结尾。荤素搭配,甜咸相间。

  一切需要周密安排的细节,在爷爷的脑子里高速运转。他哪里知道,以他为核心的年饭家宴,大家是满心期待、偷偷欢喜的,没有人会因为差错而埋怨,即便省略若干也没关系,只要该在的人都在一起。

  人对味觉一定是固执的,坚守着的故乡味觉也希望传到下一代,下下一代在潜意识里味觉维系着乡土亲情过去这些年我对学做香肠腊鱼腊肉豆皮鱼圆子这些家乡吃食兴致盎然如今我也能独自操持一桌传统菜肴我的儿子想来也是脱不开这样的味觉系统的在未来某个时刻我想他也会像我眷恋爷爷一般思念我我总在想如果爷爷能吃到我传承于他的味道是否会比看到我发现埋于面汤中的鸡腿时还要开心呢 

  乡愁是味觉上的思念,程长庚,我的爷爷,他的食谱家馔,深植于我的记忆与生活。虽然我已经描述不清楚他那碗排骨藕汤的味道, 你知道,那些都已不重要。

本文摘自


本文摘自书籍:《吃和远方》
作者: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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