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日报》2023年08月04日 A08版
![]() ![]() ![]() □喻 军 一 癸卯闰二月,连日晴好的天气,恰巧有跟车的便利,便进行了一场时断时续的环太湖游。素闻渔洋山系三面临湖的半岛,东接胥口,与洞庭西山、东山近扼远接,风光之美,自不待言。而牵引我的游心、最终得以成行的缘起,乃和三位古人董其昌、王士祯、郑旦有关。 先说王士祯,曾任清初刑部尚书,被誉有清一代诗宗。他所提倡的“神韵诗说”系清代“四大诗说”之一,强调兴会神道、心物两融、以禅入诗;提倡闲适之情、禅悦之趣、空灵之境。标举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王士祯虽为鲁人,与渔洋山却一见倾心。我特意查阅了王士祯年谱,内有“是月,先生过无锡……望太湖。渔洋山,乃太湖之滨一座小山。只见满坞碧树,泼地青禾。树木高矮相间,竹摇曳,波光粼粼,湖山映衬,清翠黛绿,层次分明……先生爱甚,遂以渔洋取以自号”的记载。据说当时人多知“渔洋山人”而少知王士祯其名。再说郑旦,和西施同为诸暨人,被勾践一同献与吴王夫差当妃子,终使吴王沉溺美色而葬送了江山。当然这种说法是否严谨是存疑的,这里不去管它。郑旦死后就埋在渔洋山里,不过年头太久了,早已渺不可寻。其实渔洋山最吸引我欲一探究竟的所在,是一座董其昌的墓,且围绕这座墓,还可引出不少的话题。 早六点导航出发,穿越太湖大桥后,于8时许到达渔洋山口。购票时发现还有缆车观光项目,不由询问售票窗口,去董其昌墓是否需坐缆车?这位女售票员恐回答不周,起身去近旁游客中心请来一位男性工作人员。一番问答之下,方知董其昌墓不在前山游览区域内,而是在环太湖大道边的后山位置,顺着公路右拐只需十几分钟车程。实际上绕了20分钟,路旁才出现一紫底白字的“董其昌墓、昙花庵”指示牌。熄火停车后,经后山口一座简易的门房略作问询,便顺一条上坡路左向缓行,一步步进入绿树夹道的山境。和煦的风中,出现一大片油菜花开剩的青野,在逶迤的远峰映衬下,似微微漾动的波浪。山路系双车道,坡度舒缓地延展,不消一刻钟,弯道边出现了一块低矮的立牌,上有“董其昌墓”四个蓝底白字。杂草乱叶丛中,一条似有若无的小路,弯曲地伸向幽林深处。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董其昌的墓园。踱至方块砖石铺地的墓前,见圆冢上覆着一层褐黄色的杂草,前置一老旧失修、吴荫培所书“明董文敏公墓”的矮碑。墓的左前位置,有块直立式框架结构的木牌,上有董其昌生平介绍;还有一显示“吴县文物保护单位”“1986年3月25日公布”字样的碑体一座。 董其昌的墓,和我拜谒过的同属吴地的几大画家如黄公望墓、王石谷墓和倪瓒墓相比,少了牌坊、墓道之类的规制,显得颇为简陋。不由回嚼方才与门房的对话,我问:“来看董其昌墓的人多吗?”答:“上个月有位书法家来过的。”再联想到董墓未被纳入前山80元门票所覆盖的游览范围,可见其属小众冷门景点。不过有个问题随即在脑中产生:董其昌身为华亭(上海松江)人,为何会葬在140公里外的异乡渔洋山呢? 二 实在讲,要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并不容易,历来大致有以下几种推断: 其一、据传董其昌的祖籍在山东莱阳,祖上曾在苏州为官并定居于此,死后葬在了得地利之便的渔洋山,董其昌追随先祖自然符合伦理逻辑;其二、据康熙《松江府志》记载:“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文敏公董其昌墓,在苏州阳山(即渔洋山),崇祯十年赐葬……”董氏宗谱似可佐证:明崇祯九年丙子,董其昌与夫人龚氏合葬于松江俞塘北。说明董其昌死后,先是葬在松江,翌年即被崇祯帝赐葬渔洋山祖墓。一个“赐”字,紧跟着便是迁坟,不知何福之有?但还有一种说法,和传说中的某个重大事件有关,即民间流传甚广的“民抄董宦”“火烧董宅”事件。坊间有人认为,董其昌因避祸出逃在外,曾多年待在渔洋山一带,择此为葬地似乎也能说得通。此事(民抄董宦)是围绕在董其昌身上的最大谜团。 据传,万历四十四年(1616)某日,上海、青浦、金山数万民众围攻董其昌华亭府邸,“以两卷油芦席点火,著其门面房。是夜西北风微微,火尚漫缓,约烧至茶厅,火稍烈,而风比前加大,延及大厅,火趁风威”,最终使他“四宅焚如,家资若扫”。房屋烧毁计200余间,董其昌收藏的历代字画珍玩、良田也被付之一炬。董其昌携家人狼狈出逃,辗转避祸多地多时。 董其昌何以激起如此大的民怨?传说万历四十三年秋,董其昌看中生员陆绍芳年轻漂亮的女儿绿英,指使恶仆陈明带着家丁强抢为妾。不久,有人以此事为蓝本写了唱词《黑白传》,揭露董其昌“富如元载,险如卢杞,淫奢如董卓,举动豪横如盗跖”。好嘛!简直十恶不赦。经说书艺人四处传唱,闹得远近皆知。董其昌这才慌了神,派人追查始作俑者,最后查到书生范昶头上。范昶拒不承认,董家家奴绑缚范昶至城隍庙,让他当着神灵发毒咒,范昶只能跪地指天为誓。然受此屈辱,范昶自感颜面尽失,急火攻心之下,竟一命呜呼。范昶之子以一纸诉状上告董其昌。官府怯于董其昌的地位,迟迟未予审结,由此犯了众怒,老百姓据此认定官官相护,有意偏袒董其昌。不知谁编了“口诀”,于街头巷尾传播:“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并到处张贴怒骂嘲讽董其昌的文告和漫画,终于酿成轰轰烈烈的“民抄董宦”事件。 毕竟是董其昌的案子,上方不得不重视,于是委派苏州、常州、镇江三府会审此案,审理结果是:为首闹事者定为死罪,参与此事的几名生员被革去功名。同时为了平息民愤,董其昌的家奴陈明也被拘押入狱。一通折腾下来,董其昌虽然赢了官司,名利却已俱损。 以上传说出自《民抄董宦事实》《说梦》《景船斋杂录》等野史杂纂,情节不可谓不“生动”,但个人认为,这样的描述严重缺乏史实根据。不妨参照《明史》加以分析,《明史》记载了董其昌另一桩被烧官邸的事件,原话是这么说的:“督湖广学政,不徇请嘱,为势家所怨,嗾生儒数百人鼓噪,毁其公署。”说董其昌在做湖广学政时,由于拒绝当地恶势力的贿赂,曾招致火烧宅邸的报复。看得出董其昌年轻时,还是有读书人清高自洁的一面的。所谓“民抄董宦”“民烧董宅”,不排除有移花接木的可能。否则这么大的案子,正史为何不见只字片语的记录?旅美学者何惠鉴、何晓嘉经考证认为:“《民抄董宦事实》一书系董其昌的仇敌所编”,不足为信也!我的看法是,虽然此事仍有继续澄清和考证的必要,但董其昌无疑是受了许多冤枉的。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很容易视董其昌为“有才无行”的文人典型。 实在地说,究董其昌一生,虽不能称为风骨高洁、耿介拔俗之士,尤其后来随着地位的提高,地方财阀竞相巴结之,其润笔贽礼亦十分可观,很快成为松江首屈一指的豪富;但他作为书画大家及“南北宗论”的创立者,贡献和成就也堪称麟角之流,断不能因为几本野史以讹传讹,毁其声誉。否则,不仅对董其昌不公道,对于文史的客观真实性,也是不够严肃的。故此,以为因“民抄董宦”致董其昌葬于渔洋山的说法难以确诂,不足取信。 三 去渔洋山觅董墓前,得知董其昌的墓在渔洋山不止一处,有真假二墓之说。1983年吴县立董其昌墓碑后记云:“墓在胥口乡渔洋里,传有两处:一在阳家场,墓穴已毁,墓地平为桑田(据传墓地直径只有2.5米,规模极小);另在渔洋山坞(即传说中的小娘墓距离新墓大约一公里),规制较大,有龟、狮、马、翁仲、碑等石构件。”后人认为两处墓葬,必有一处为防盗的疑冢。真墓1966年已毁。目前的董其昌墓,在渔洋山只有一处,属于移建的产物,仅为供人凭吊、存个念想的。还有一座昙花庵,可略提几句,那是始建于南北朝的名庵了,处于小娘墓和现墓之间。明朝那位身披袈裟、助力永乐帝夺取天下的大谋士道衍和尚(姚广孝)就曾修行于此。 渔洋山一带山色明丽、烟波浩渺,为吴中观赏太湖的绝佳取景地。让我联想到董其昌一辈子崇尚淡宕佳境、诗文气息而非浓墨重彩、刻露佯狂一类笔路。他的南北宗论,崇南贬北,立论高远,主张“寄情于画”,反对“刻画细谨”,认为“为造物所役者乃能折寿”。2019年3月,我曾于上海博物馆董其昌大展上读其八开册页山水,有仿拟燕文贵、李龙眠、李营丘、赵子昂、黄鹤山樵等北宋、五代及元人一路文人画风格的;也有以杜甫、杨慎诗意入画的,既有清晰的法脉,亦有自我的面目。更为特别的是,他的画很少用色彩渲染,即便有,也不过略施浅绛和淡青绿,以追求“萧散古淡、简远疏朗”的意境。董其昌笔下的渔村、水乡、山丘、丛树、高岭正是董源一路笔墨风格的继承和延伸,兼具宋人气象、元人笔意,乃其文人画画学思想的成功实践。而且他的画,即便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画的就是江南一带的山水。 他画过渔洋山吗?想必是画过的,但未必在落款中具实“渔洋山”三字。不仅他画过,沈周、唐寅、文徵明、文伯仁这些吴门才子也画过,据说这些画皆以渔洋山为取景视角。现渔洋山顶的渔洋阁有景德镇烧制的巨大瓷板画《渔洋诗韵》,画面即取自董其昌的《设色山水图》,而画上的题诗,则为比董其昌晚生近80年的王士祯的《望渔洋山》。不仅他写过,唐宋以来大家白居易、王昌龄、陆龟蒙、皮日休、杜牧、贾岛、苏东坡、王安石、范仲淹、欧阳修、范成大、王鏊也写过或赞誉过。我去渔洋山后,只觉得王士祯是把自己的一颗文心留在了这里,而董其昌呢?埋骨渔洋,魂归渔洋,以长伴西洞庭的旖旎山色、万顷波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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