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中华文化的广泛传播,作为中华文明重要载体之一的汉字,被东亚各国所认识和使用。不过,自近代以来,受西方势力入侵、中国国力衰微以及建立民族身份认同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朝鲜、韩国和越南相继废除了汉字。截止到今天,除中国外,仅有日语中仍保留着大量的汉字。 ![]() 2020年的日本“年度汉字”是“密”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汉字能在日本得以幸存”,近代的日本知识阶层是如何看待汉字的?今天的普通日本人又是如何看待汉字的?我查了一些资料,接下来跟大家简单聊聊。 “汉字存废论” 的争议进入江户时代(1603—1868)中期,伴随着“西学东渐”思潮的涌入,在日本的知识阶层,已然滋生了“西方字母文字强于汉字”的观点。譬如西学之祖新井白石(1657—1725)认为,“日语汉字不仅数量庞大、很难熟记,而且不能表达所有的音,有音无字的现象不在少数,与由20多个字母组成的西方文字大不相同”。 ![]() 新井白石(1657—1725),日本江户时代政治家、诗人、儒学学者,对历史学、地理学、语言学等方面造诣颇深 明治维新后,认同新井白石观点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多,有不少知识分子甚至走向了文字“脱亚入欧”的极端。1866年,日本政治家前岛密(1835—1919)提交了名为《议汉字之废除》的“倡议书”,首次公开建议“当仿照西洋诸国,采用表音文字,勿用汉字,并最终在日常及公私文章中废除汉字”。 一时间,围绕“文字改革”,日本的各路学者粉墨登场。一时间,诸如“罗马字国字论”、“假名文字论”、“新字论”,“限制汉字论”、“废除汉字论”等论调此起彼伏。值得注意的是,在汉字的存废问题上,他们的结论都是一致的,即废除汉字。只不过,在废除汉字的“时间表”上,学者们出现了一定的分歧,即形成了“急进式”和“渐进式”两个阵营。
拓展阅读:从“脱亚入欧”到“普通国家”,小议日本“国家形象”的演变 ![]() 维新时期的日本议会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汉字一下子就不吃香了?关于这一问题,日本学者矢田部良吉解释道:“日本文字如此之难,空耗学生宝贵之时日,读书撰文费事,故而延迟学习实地知识。吾国文字之难乃吾国之不幸。” 这些知识分子们,基于表音文宇便捷性的角度,“反推”出了西方物质文明强大的根本原因,并据此认为“汉字是一种落后的次文明文字”。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莫过于中国综合实力的严重滑坡——昔日强大的“天朝上国”,逐渐沦为了欧美诸国肆意欺凌的半殖民地国家。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诸如“支(中)那(国)人多地广,今陷于委靡不振之势,人民落于野蛮未开之流俗,遭西方诸国欺凌,乃归于象形文字之毒害”一类的评论,在日本国内可谓比比皆是。 总而言之,在明治维新时期,在日本的知识阶层,充斥着对汉字的批判和攻击,“废除汉字论”是明治时期知识阶层群体的共同观点。 ![]() “脱亚入欧”在日本各界得到了广泛共识 不过,进入19世纪末,“与汉字势不两立”的格局出现了一些松动。 1895年,日本评论家三宅雪岭(1860--1945)在《太阳》杂志上发表了《汉字利导说》一文,对“废除汉字论”提出了异议:“汉字作为东洋交流之工具,乃不可或缺之物。汉字不可废除,压制其势头须耗费巨力,如若把巨力导向其他,则有望成就伟业。故而,与其强行废除汉字不如因势利导为妥。” 1900年,日本佛教哲学家、教育家井上圆了(1858—1919)公开发表《汉字不可废论》一文,除了对“废除汉字论”进行驳斥外,还从十个方面阐述了“不能废除汉字”的理由:“废除汉字将引起人心之大变动。汉字乃一种历史,有其长处与特色,汉字有美术趣味,使用汉字易于保存日本特性。一旦全部废除汉字,佛教将消亡。吾国仅仅数十年即文运昌达,皆乃汉学者之功劳,亦活用汉学之结果”。 ![]() 三宅雪岭(1860--1945)和井上圆了(1858—1919) 在“废除汉字论”大行其道的日本,为什么会出现“拥护汉字论”?学界将原因归为以下几点: 1)伴随着“脱亚入欧”和“全盘西化”深入,西方文化对日本本土文化所造成的冲击和负面影响,已经让一些知识分子开始反思,所谓“本土主义”开始萌芽。 2)“拥护汉字论”是日本“汉学派”学者的反击。汉字是汉学的载体和根本,废除汉字等同于废弃汉学。因此,汉学派无论如何都会竭尽全力反对废除汉字。 3)汉字拥有着东亚地区特有的政治功能和文化属性。譬如三宅雪岭认为,汉字在东亚拥有着通行无碍的便捷性,并拥有“能够获得东亚思想,便于东亚政略和商略展开”的特殊价值。 ![]() 福泽谕吉《脱亚论》截图 当然,持有“拥护汉字论”的学者终究是少数,“废除汉字论”依然是舆论主流,也是日本文字改革的终极目标。 “ 限制汉字” 的政策实施在各方舆论的推动下,明治政府积极推行着文字改革计划。1890年,政府派遣上田万年(1867—1937)远赴德国,系统学习西方的语言学知识。 上田认为,要想构建日本的“国语学”,首先就是摆脱汉语、汉字对日语的束缚,用表音文字书写日本语言,最终确立日本乃至影响全亚洲的共同文字。坦诚说,作为官方钦定的语言学家,他的主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日本文字改革的大方向。 ![]() 归国后,上田先后担任帝国大学和文部省“专门学务局长” 与此同时,明治政府成立了旨在进行文字改革的专门机构。1900年4月,文部省任命前岛密、上田万年等七位学者为“国语调査委员”,就日本文字改革问题,委托他们进行相关调研。1902年4月,众议院正式批准了成立“国语调查委员会”的提案。至此,日语的文字改革计划,正式成为了由政府主导推动的“文化事业”。 1902年7月,“国语调查委员会”公布了调查研究的基本内容和计划方针。其中, “采用表音文字,调查假名及罗马字之得失”一条,正式确认了“废除汉字”的终极目标。 不过,尽管有了官方背书,但“彻底废除汉字”谈何容易?“将废除汉字作为国家事业,费神劳力自不必言,而将既往之汉文或夹杂汉字之书籍改写成新假名,让世人能顺畅阅读,更需耗费巨大人力与费用”。 ![]() 日本《古今和歌集》 在经过慎重考虑后,明治政府没有采取完全废除汉字的措施,而是希望通过限制汉字的使用,达成“废除汉字”的目的。1900年8月,文部省修改《小学令》,在统一了平假名和片假名字体,规定应用表音方式标注汉字的基础上,将小学阶段应该学习的汉字限定为1200字。 不过,明治政府的文字改革,在一开始就遭遇了一定的阻力。除了“拥护汉字派”学者们的反对,以报社为代表的媒体单位,同样对“限制汉字”这一政策,持保留和消极态度。其实原因很简单,汉字不仅契合报纸简洁明了、节约版面的要求,也迎合了受众群体内心深处的所谓精英意识。因此,在明治时期,官方限制汉字使用的收效并不明显。 ![]() 研讨对华政策的日本大本营 但进入大正时期(1912—1926)后,在提倡文字改革的政治家原敬(1856—1921)的推动下,“削减汉字”的政策有了实质性的进展。1921年6月,原敬内阁成立了专门的“国语改革机构”即“临时国语调査会”,恢复了于1913年被取消的“国语调查委员会”的事务。 值得注意的是,原本深度抵触“限制汉字”政策的各大报社,也在这一时期表现出了积极配合的姿态。1921年3月,东京、大阪等14家报社,联合向全国各大报社发出倡议,要求“限制汉字使用,努力普及国民教育,提高全民文化水平”。 1923年5月,日本近代第一个限制汉字使用的官方文件《常用汉字表》(共1962字)出笼了。它的颁布,得到了各大报社、杂志及印刷部门等机构的共同支持和响应。尽管该表由于关东大地震的影响未能贯彻实施,但为日后出台限制汉字使用的汉字表打下了基础。 ![]() 原敬一家合影 进入昭和时代(1926—1989)后,相关的改革计划,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1931年,日本官方公布了修正版的《常用汉字表》(与1923版相比,减少了116字)。1934年,文部省重新组建了“国语审议会”,作为文部大臣的咨询机构。1942年12月,文部省公布了共计2528字的新版《标准汉字表》。 值得玩味的是,1931年版的汉字表字数尽管有了一定的减少,但是1942版的汉字表,公布的汉字数量却有了显著的增加(多出600多字),这是为什么呢?简单地说,这是日本社会右翼化以及对外侵略战争不断推进的结果。 “九一八事变”之后,报社的新闻报道中出现了大量的中国地名和人名,大正时期各大报社所限定的常用汉字,根本无法满足报道需要。往更深层次看,在全民亢奋的大背景下,作为本土文化载体的汉字,被赋予更多的政治和“民族主义”的内涵。 譬如1936年6月号的《大东文化》、7月号的《日本评论》和《国学院杂志》,集中刊出特集,从国粹主义的立场拥护汉字,认为废除汉字将侵害日本纯正的“国体”。到此为止,汉字在日本的地位,逐步稳定并被确认了下来。 拓展阅读:读书笔记:日本教科书中的抗日战争 ![]() “卢沟桥事变”中的日军 重新认识汉字二战战败后,日本一蹶不振,百废待兴。1946年3月,美国教育使节团在经过近一个月的考察调研后,发表了《美国教育使节团报告书》。 关于国语改革问题,报告书建议日本“务必普遍采用某种形式的罗马字母,今后数代人都不会再有此良机”,敦促日本“废除汉字”。值得注意的是,报告书特意在结尾附上了麦克阿瑟的声明。 ![]() 麦克阿瑟和裕仁的合照 这份“重量级”的报告书,成为了“废除汉字派”叫嚣“废除汉字”的有力背书。于是,“废除汉字论”再一次死灰复燃,成为了舆论的焦点,甚至连“废除日语”的极端言论都出现了。 譬如1946年4月,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的文学家志贺直哉(1883—1971)就在《改造》杂志上发表了《国语问题》一文。文中声称,“再没有比日本国语更不完善不方便的文字了,若不解决此问题,日本将来没有希望成为真正的文化大国”,并提议“废除日语,将法语作为日本国语”。 ![]() 志贺直哉 不过,“废除汉字并采用罗马宇母”这一提议,在当时并未真正付诸实现。对于文字改革一事,战后的日本政府有着非常清醒而务实的认识。因此,即便美国一再施压,但仍然没有贸然废除汉字,而是沿袭了过往“限制使用汉字”的改革策略。 1945年11月,“国语审议会”就将“限制汉字”作为战后最紧迫的工作之一,提上了改革议程。在文部省的委托下,“国语审议会”经过数十轮的研讨,并在广泛听取报社、政府各大机构以及教育团体的建议后,制定了共计1850字的《当用汉字表》,并于1946年11月16日正式颁布实施。 与过去的汉字表不同,《当用汉字表》采用的简易字体,不仅大幅度提高了汉字的学习效率和接受度,并为日后更快适应信息化处理,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因此,《当用汉字表》在各界均得到了有效的贯彻和实施。 ![]() 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 1981年10月,“国语审议会”颁布了全新的《常用汉字表》(比《当用汉字表》多出95字),取代了已实施20余年的《当用汉字表》。与《当用汉字表》相比,《常用汉字表》的内涵有了显著的变化。 《常用汉字表》提出,“此表是在法规、政府文件、报纸、杂志以及广播等一般社会生活中,为书写现代国语所使用的汉字的基准”,删除了《当用汉字表》中“限制汉字、规定汉字范围”的措辞。2010年,日本又一次对《常用汉字表》进行了审议和修改,将汉字增加到了2136字。由此可见,作为日语重要组成部分的汉字,其地位已得到了各界的广泛肯定。 结语2002年,日本文化厅“有关国语的舆论调查”显示,71%的受访者认为,汉字是书写日语不可或缺的文字。可以说,如今的日本人,比任何时期都更珍视日本的汉字文化,并以此为荣,不断发掘汉字的文化魅力和使用价值。 毋庸置疑,如今的中日关系可谓微妙。但实事求是看,求同存异和合作相处,是未来发展的大趋势。或许,作为中日两国文化重要载体的汉字,能在未来的特定场景,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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