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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瓢城到白莲，差不多有五十里路，出了城，路况就非常糟糕，坑坑洼洼的，汽车在上面直颠簸。 路两旁全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坐在车上，一眼望不到边儿。偶尔遇到一两个集镇和乡村，可是转眼间又过去了。满眼的庄稼地，视野是开阔了，可是不见一个人影儿，到底显着了荒凉，就愈觉得这距离是远了。 第一次到白莲时，陶白在那辆破汽车上，颠簸了至少两个小时，总觉得这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哪里是五十里路，简直就是五百里。但车子到了白莲，陶白还是眼睛一亮，这白莲中学比水廓中学大了许多，也气派了许多，一进校门就能看得见五十年代初期的那些苏式瓦房，都跟淮海师院那个大学校园差不多了。每一排教室后面，都是一个非常大的花园，中心大道两边是长得非常壮实的法桐。办公楼前甚至有一个植物园。苍松翠柏，花草灌木，随处可见。陶白在水廓中学哪里见到过这样的学校？这才是学校！这跟楚水县中比，也没有逊色到哪里。 这一来，陶白心里便有了一些喜悦，这才像个学校，这才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地方。陶白觉得还是来对了。大学毕业的时候，连做梦都想进县中。现在进的虽然不是县中，但陶白也满足了。 陶白说到底还是喜欢学校的，也喜欢中学语文教师这份职业。 还没有正式上课，便有了事。不是他找事情，是事情找到了他的头上。他要作为新教师代表在九月一日下午的开学典礼上发言。 开学典礼是在外面开的，借的是白莲影剧院。一开始，陶白心里有点不乐意。说来说去，自己做了四年的教师了，可一到白莲，人家还是把你当作新教师看。可是再一想，不把你当作新教师也不对，你新来乍到，怎么说都是新人啊！ 因为是第一次亮相，陶白做了认真的准备，发言稿写完了，又认真地作了修改，接着又反复地演练，没有人在办公室的时候，便对着墙壁读、讲、比划，直到把个发言内容都背下来了。 开学典礼上，校长常国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轮上陶白发言了，他也像校长那样热情洋溢，不同的是，陶白一口漂亮的普通话，站着，既像讲话，又像朗诵。这哪里像是发言，都像是演讲了。那阵势，好家伙，嘈杂的大礼堂顿时鸦雀无声，整个会场都在倾听陶白的讲话，眼睛眨都不眨，看着陶白比划。听惯了白莲方言的耳朵都在努力捕捉一个外乡人的普通话。丁亚琼也愣住了，从来没有想到丈夫这一口普通话会这么出色，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陶白虽然也是满口普通话，但咬嚼的痕迹重，嘴形也有点夸张，好像在努力学习北方人，卷舌音强调得太重，而且，有那么点江淮方言区的话尾。现在好，一点儿方言的影子都没有了。乍一听，竟然与瓢城电视台的播音员没有什么分别了。而且，瞧这死东西，动作那么自然，到位。明明能够脱稿演讲，可是却拿着。这一来，一只手比划，另一只手就不会显得没地方放了。丁亚琼有点惊喜。这陶白，看不出来啊！在家里倒是没听他这样说过话哩！真没有想到，陶白这四年在家乡做教师，却能把个普通话修炼到这种程度，也是太为难陶白了。想到这里的时候，丁亚琼心里一阵温暖，这陶白，看来是有心了，晓得她后面分配肯定出不了瓢城，只能是他调出来。一定是这个原因，才苦苦地把个普通话炼得这么纯正。 
校长常国强听了陶白的发言，心里高兴，但心里也有气。会场上什么也没有讲，回到校长室后，才说，人家陶白那话才叫普通话，我们家里的语文教师都是些废物，说得歪歪扭扭土不拉叽的，听得人的耳朵生刺。副校长冯大光听了这句话，也是气得直撇嘴，回敬常国强说，话不能这么说嘛，光是普通话说得好又有什么用？常国强于是说，大光，亏你也是教语文的，这语文教师都说不来普通话，还不完了？从明天起，要提倡全校都讲普通话。这才是个学校嘛！冯大光又说，这怎么弄？白莲中学的教师，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瓢城人，瓢城人不说瓢城话还能说哪一国的话？常国强这下没了好口气，大光，你这话往哪里搁？人家陶白，你也看过档案，楚水水廓人，比我们任何一个教师都更彻底地回到了乡下。水廓中学！楚水乡下的一个小完中！我们这里的一个年级就相当于那一所学校的规模了！人家还不是硬练出了一口普通话？我不相信，我这个白莲中学，是大校，是名校！革命老区数一数二的乡镇名校，却拿不出一个普通话讲得出色的人。一个语文教师，连普通话都讲不好，跟个乡巴佬有什么区别？ 冯大光没有再说什么，常国强这一说，将冯大光也骂进去了，心里就对这个刚来的陶白有了想法，你这个陶白，一来，就让我们显得像个乡巴佬，就你能啊！ 陶白当然不知道，他第一天上班，就无端地给自己惹了麻烦。他在白莲中学，人毛还认得几根，却是把冯大光这个分管学校教学工作的校长大大地得罪了。你普通话讲得好，在你的水廓中学，什么事儿也没有，但你到了白莲，你这样风风光光起来，你就不但惹了事，你还惹了人！要不是你陶白，他常国强何以要责怪到全白莲中学的语文教师呢？你陶白不来，我们白莲中学的语文教师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开学了，陶白没有像其他新教师一样先在高一锻炼，直接被安排到高二年级，而且担任了（5）班的班主任。学校大，陶白还摸不清东南西北。因为开学典礼上的发言，大家都认识了陶白。所有的人遇到陶白都打招呼，陶老师好。可陶白却一时半刻叫不出人家的名字。丁亚琼来了一年了，说到底也才是个新教师，除了她所在的英语教研组和家前屋后的几个邻居，其他的她真叫不出几个名姓来。每周一的晚上，是教工行政大会。教师们或者按年级组或者按教研组坐到一起。教工大会，是校长们唱主角，校长训导一番，然后副校长安排工作，或者也来训几句话。接着便是教务主任安排教学工作，譬如，本周要听谁的课，上面教研室有什么安排，最后，一般是政教主任将班主任留下来，布置学生管理方面的工作，卫生包干区的工作了，起床时的学生宿舍巡视了，早读课的检查，中午课间值勤，晚自习秩序检查，夜里学生宿舍区值班安排什么的。陶白再一次觉得白莲中学比水廓中学好，上规矩，管理上有秩序！不像水廓中学，因为小，什么事情校长在课间串门时就交代完了，不像是个学校，倒像个生产队。第二周开会的时候，外面下大雨，陶白又想到老家的老父亲了，在那样的草房子里，父亲不知道怎么对付了。陶白便想等哪一天，工资挣多一点，汇点钱回去，让父亲修个瓦房，免得自己在外面一直担心。陶白心里还有不安。开学的这一周，没有上几天课就到周末了。星期六晚上，刮了大风，下了大雨。教室的前门因为风大，锁栓松松垮垮的，没有及时加固，门上的玻璃在夜里打破了两块。周一一上班，陶白便发现了这问题，于是便问班长怎么办。班长说，按惯例，要到总务处报修，总务处到时候会安排木工过来修理。陶白刚来，还不知道总务处主任叫什么哩，便对班长说，这事情你跟副班长赶紧落实一下。几个学生连忙将碎玻璃清扫了，门上残留的碎片也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可是门上的玻璃却没有及时补齐，像两张大嘴一样张着。校长们红光满面走进会场时，所有的教职员工都已经坐得整整齐齐的。校长们这一天又喝了酒。会议是冯大光主持的。校长常国强打着饱嗝布置了本周学校的各项工作，然后便由冯大光做上周的工作总结。因为长期戴近视眼镜，冯大光眼睛有点外凸。本来，只要戴上近视眼镜，一般的人眼睛会在镜片后变小一点，可是冯大光的眼睛却没有见小，还是很大。冯大光讲话时，眼睛平视，不看任何人，眼光里空得很，显得没有一点表情。这一来，他的那双眼睛，就搞得像个死鱼的眼睛。冯大光这一天趁着酒兴，先讲了本学期工作的开局是非常不错的。然后开始指出学期开始工作中存在着的问题。会议到了这块内容时，陶白心里格登了一下。他预感到，今天一定要被冯大光点名批评了。冯大光唾沫星子飞溅，因为有点酒垫底，话就敞得很，这一来，就没了边，就不像校长在讲话了。今天我巡查了各个教室，说实在的，绝大部分班级工作进井然有序，但也有个别班级存在着问题，而且，问题还真的不小。譬如，在第一排的教室，西边那一排，有一个教室，前门的玻璃坏了两块。注意，不是一块，是两块。这是怎么回事？很显然，这是学生打架造成的后果。一个班主任，高中年级的，不能管理好学生的课间活动，竟然有学生打架，可以想象嘛，他在教学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同志们想想是不是？管理不好班级，就是缺乏管理能力与水平。这方面的能力与水平缺乏了，教学上的管理能力与水平也就可想而知。这样的教师，还有没有资格在白莲中学这样一所大校、名校干下去，我看要打个问号。很明显嘛，一个人，教学能力如果没有，那是没有竞争力的，想要在白莲中学这样一所富有辉煌历史的名校干下去，确实是非常困难的，令人担心啊！当然，这也怪我们把关不严，将一些不良的品种引进了过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的时候，陶白心里非常不安。他难过地低下头，确实，自己的工作不够到位，要是周一上午就将这事情处理好，也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教师队伍之中这样的人，我看，得认真地反思。我在做教师的时候，担任班主任期间，这样的事儿，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陶白抬起头，看到很多人都在看向他，还有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一边用目光偷偷地看向他这里。会议室陷入到一片沉寂之中，所有的教师，都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准了陶白。常国强说：你坐下。教工例会，什么时候有教师发言的？我要求发言。在课堂上，学生有要求发言的权利，在学校，教师也可以有要求发言的权利。再说，我举手了，我并没有破坏学校会议的民主制度。一听说民主制度，常国强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付，一边的冯大光不耐烦了，常校长，让他说，让陶白说。我倒要看看他想说什么？他能说出什么？陶白说，我对冯校长由两块破了的玻璃推论出教师队伍中有人教学水平与能力很差的过程表示反对。这里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冯校长太过想当然，太过随便下结论了。至于说到不良品种的话，我觉得冯校长今天得注意自己的措辞。你……冯大光刚想说话，陶白用手示意了他一下，自己的话还没有完：这是一。第二，是我们班级的两块玻璃破了，这没有错，我们班没有及时补齐。这一点工作上的疏忽，我在这里向全体教师作个检讨。但是，我要说明两点，第一，这两块玻璃不是因为学生打架，而是因为周六晚上的大风与大雨的破坏。这是一种自然损坏而不是人为破坏。我的责任只是没有及时到总务处报修。所以，说到这里，我想表明我的第二个观点，这恰恰是校方存在着严重的管理漏洞。我新来乍到，还不到一周的时间。但是，校长办公室却没有在我到学校报到以后，及时指点我哪里是教务处哪里是政教处哪里是总务处，以及这三个处室的主任各是哪一位。非常对不起的是，我到目前为止只能认识你们三位校长和政教主任。至于政教主任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姓石。对一个新来乍到的人来说，知道这些处室，是非常重要的。对一个新来乍到又担任班主任工作的青年教师而言，这一点更重要。而对学校来说，这恐怕也是学校行政的一大内容。学校对任何一位新进员工，负有这方面的告知任务。当然，我这一说，又得罪了那位校办主任。但是，我对事不对人。我同样相信，冯校长也是对事不对人的。我承认，我有欠缺，我应该主动地去了解。然而，实事求事地讲，上周开学，只上了两三天的课，我才把我的学生认全了，还没有来得及去过问我们的其他主任。其他班主任同行，也一直在忙着。当然，还是我有欠缺，我应该及时向他们了解情况。然而，冯校长对下情缺乏了解，恐怕也是实情。我想说的就是这两点。如果还要补充一点的那就是，我对冯校长刚才的发言持保留意见，因为，我已经工作了四年，四年来，我在原来的学校，还没有哪一个领导对我的教学工作作出这种定性与评价。我还在成长阶段，所以请冯校长以后有空去我的课堂给予指导与帮助，然后再下结论。我想，这是对青年教师负责任也是一种爱护的姿态。我就讲这些。陶白坐了下来。但是，心跳得厉害。陶白感到委屈，工作还没有展开，就被人下了这样的结论，而且，下这结论的竟然还是抓教学的校长。冯大光气得不行了，他拍起了桌子：陶白，你胆子太大了，从来没有教师在行政会议上这样讲话。说着，便站了起来，本子重重地朝桌了一摔，说，散会！陶白于是又站起来，说，请冯校长息怒。现在还不能散会。冯大光咦了一声，陶白，你还来了神哩你，是你官大还是我官大？你要弄明白一点，今天我是教工例会的主持人。我说散会就散会。陶白说，我们都是教育工作者，教书育人的，谈不上官大官小。我明白你是今天的主持人，但是，我做过几天行政工作，我更知道你今天不代表你，按理，今天这个会前有一个校长办会，今天的校长办公会决定你来做主持人并负责将今天校长办公会的内容全部传达给与会教师与员工的。这一点，你比我们都清楚。所以，你今天并不代表你个人在讲话。你今天是受学校委托在例行公事。在没有经过学校最高领导层所有成员同意的时候，今天这个会是不能随便结束的。今天风大雨大，住在本镇上的老师，赶过来开会，非常不容易，你冯校长怎么可以任随自己的性子说散会就散会呢？这对这些教师是不负责任的。常国强拉了拉冯大光，示意他坐下。冯大光咦了一声，看不出啊陶白，你还一套一套的。你这次讲话举手了吗？没有。对不起冯校长。只是非常之时，得以非常行为来处理。否则今天的会议将草草收场，那会损坏我们这样的大校、名校的声誉。陶白不知不觉地使用了冯大光的语气，在“大校”“名校”四个字上咬得很重。
冯大光气鼓鼓地坐下了，常国强也是一脸不快。毕竟，陶白今天这样出头，让校长们好没面子，将来，还怎么领导教师们啊！
但常国强到底还是撑住了，没有发作。他也觉得冯大光有些话讲得太过了。再怎么着，这学校不是生产队，校长不是生产队长，哪能那样讲人家青年教师呢？再说，陶白这小伙子，常国强有几份喜欢，很肯干，很上道子，开学那天的发言漂亮。到了白莲，愿意从零做起。这样一个青年教师，冯大光却那样讲人家，搁在谁的头上也受不了。常国强于是拿过话筒，让大家安静，接下来讲几点。这就算是传达了校长办公会议的内容，然后，便宣布散会。好，这下好，总算有人敢站出来了，不要老是把教师们当灰孙子，一开会就是板着脸孔训……听说是教务处副主任任上过来的。人家做过行政。可惜了……做教师的，其实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或者会后交流，这样一来，陶白在学校不会再有任何前途了……对冯大光就得这样，这人盛气凌人。要不是他老子做了几天教育局长的老师，凭他那德性，会做到校长？嘴里讲话没轻没重的，什么不良品种？他自己才是个不良品种……唉，白莲也就是个边远穷困地区，别摆什么大校名校的谱儿。人家陶白，臭到底也是正牌本科生，见过世面的……是的，我看要比他冯大光强，听人家今天说的话，滴水不漏，冯大光就被讲得开不了口……话是这样讲，这陶白也太狂了点，才来白莲没有几天，倒敢对校长这样了，对我们普通教师还不是他要咋就咋的……教师们回自己的办公室要经过一个水泥篮球场，跟校长室是两条路。陶白走在水泥球场上，听着同事们的话，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像开机关枪那样，打出了那么多梭子子弹。这下算完了。以后在这样的学校，一定是没有前途了。得罪了校长，还能让你好日子过？程东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句，陶白老师，你不要多想。早点回家休息。晚上回到家，丁亚琼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了一句，要是我坐在你身边，今天不会让你站起来讲话。你算哪根葱啊！陶白听得出丁亚琼话里的意思，是在埋怨他了。他不知道什么地方招谁惹谁了，被冯大光那样讲了，你还不能站起来作出回应。你要作出回应，连老婆都觉得你不应该。不是我要说你，你以后要在白莲混，哪能这样？你要晓得，冯大光在白莲，根基太牢了。唉，不说了，你日后会明白，冯大光后面一大批人，你全都得罪到家了。陶白听到这里，有点心悸，可嘴里又不肯认输，然而心情是糟极了，便草草地洗了洗，上床睡了。小夫妻这一天没有亲热，背对着背，各想各的心思，就这样直到天亮。陶白一夜没有睡，天亮时刚闭上眼，闹钟响了，该起床巡查学生起床的情况了，星期二，轮上他值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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