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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政丨 试论早期祠堂画像中西王母与羿(后羿)的组合

 恶猪王520 2023-08-11 发布于山西

最早的西王母图像都是单独出现,处于独尊状态,可见于西汉中晚期和东汉早期的壁画和画像之上,如洛阳卜千秋墓中最早的西王母形象便是如此。东王公图像出现以来,其与西王母图像形成对应组合关系,大量出现在画像石、壁画和铜镜之上,成为汉魏时期并举的两位天界大神。有关早期西王母图像的对应组合情况,学界以往有学者提出过风伯之说,认为在以孝堂山石祠为代表的山东部分地区的早期画像中曾出现过风伯与西王母对应组合的图像。信立祥先生认为东汉早期的祠堂画像中,与西王母对应的东壁画像还没有固定下来,到了公元一世纪后期,风伯作为与西王母形象相对应的男性大神被刻画在东壁上层,他提出风伯即是箕星,可用于表示东方,且风伯为男性,从而与表示阴性、西方的西王母相对。巫鸿先生也持与此相同的说法。此后,李凇先生从“星相理论、阴阳理论、形式法则的角度” 对信说提出质疑,并认为风伯与西王母的关系是“基于石祠艺术的目的,主要基于对人的生命的理解”,提出“风伯吹开屋顶,是为了让墓主的魂能顺利升天,不至于被幽闭于墓室”的说法。笔者十分赞同这里提出的质疑,且风伯之说将风伯从风雨雷电的组合中剥离出来使之与西王母对应也忽略了图像的整体性,更重要的是风伯的地位无法与西王母匹配而形成组合,风伯之说还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而且敏锐地观察到图像在墓葬中的意义和作用,这种观察角度是研究墓葬美术所必需的。近年来,王煜先生从整体的眼光考察孝堂山祠堂,提出东壁山墙画像表现了东夷不死之国和大人国,推测画像中的风雨雷电等神与长生不死之境和升天成仙相关。这些研究都有一定的价值,但也存在进一步探索的空间。

早期西王母图像的对应关系到底如何,这种对应关系的性质和意义又是怎样,要搞清楚这些问题,需要重新审视图像细节和文献材料。这里笔者不揣浅薄,提出一点新的认识,望学界仁人指正批评。

一、相关图像材料梳理



建于公元1世纪东汉早期的山东孝堂山祠堂是有关早期西王母对应组合图像的代表性材料,这里有必要先将此祠堂的情况介绍一下。祠堂东西两壁是本文研究的重点,这里将着重描述。祠堂西壁山墙中央端坐的大神为西王母,两旁有侍者、玉兔捣药和三足乌等,山墙顶端有持规的女娲;东壁山墙中央为一房屋,一体型较为高大的男子怀抱一弓端坐屋中,前立一人。屋外有一体型肥胖的男子,一腿前伸,另一腿作屈膝状,双手高抬似持一物向屋顶作吹气状,屋顶已被掀起。信立祥先生和巫鸿先生已正确地指出此吹气之人为风伯。风伯之后,有四人拉一车,上有四面鼓,一人手持二槌坐于车中,此人应为雷公;之后还有戴盆降雨的雨师。东壁山墙顶端为手持矩的伏羲(图1)。细观东壁画像,处于西壁山墙中央的不是风伯而是房屋,更准确的说是屋中抱弓端坐的高大男子,将此人认定为与西壁山墙中央的西王母形成对应组合关系较风伯更为恰当。正如西王母身边的侍者、玉兔和三足乌等元素标志西王母身份和地位一样,屋中男子周围的人物事物元素也扮演着相同的角色。与此类似的画像还有四处,如山东嘉祥五老窪出土画像石第十二石中,此类图案位于最顶层,画面左部一房屋内有两人,一高大男子抱弓端坐,前立一人,屋外右侧的风伯屈膝,双手前伸,向房屋吹气,屋顶已被掀开,风伯身后有两个羽人跟从(图2:4)。其他三处类似的画像为山东汶上县先农坛出土画像石、山东嘉祥五老窪出土画像石第八石和山东出土的一方画像石(图2:1、2、3),此类图像均出现在画像顶部,信立祥先生已指出它们也是祠堂东壁,且年代要早于孝堂山祠堂。观察以上五幅图像,它们共同存在两个特点,首先,屋内有一高大男子抱弓端坐;第二,风伯多呈屈膝状将屋顶吹开。这些共同的图像细节正是解释此类图像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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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孝堂山石祠山墙画像

1.东壁山墙  2.西壁山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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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山东出土的几方画像石

1.汶上县先农坛画像  2.山东画像石

 3.嘉祥五老窪画像第八石  4. 嘉祥五老窪画像第十二石

二、图像的性质与意义

结合图像细节和文献记载,笔者认为屋中抱弓端坐的男子应是羿(后羿),关于此人的历史记载比比皆是,有必要梳理下相关文献。

有关后羿的描述最早见于《左传》襄公四年的记载,后羿为夏代善射之人,乘夏德方衰以代夏政。后因不修民事,任用奸人寒浞,被人戏弄不知悔改,终遭灭亡,寒浞霸占了其家室。《论语·宪问》云:“南宫适问孔子曰:'(后)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可见后羿的故事在孔子和弟子那里已成为常识。此处之“羿”和“奡”即指《左传》中所记之“后羿”和“浇”(“奡”、“浇”古通用)。“羿善射”即《左传》所记“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奡荡舟”即《左传》所记“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之事。先秦文献多言后羿之事,足见战国时期后羿事迹流传深远。

文献记载中还有一名“羿”者,此人多带有神话色彩,主要有以下几种描述:

有关羿的神话最早出现于《山海经》中,《海内经》云:“帝俊赐羿彤弓素缯以扶夏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海外南经》载:“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大荒南经》曰:“大荒之中,有山名融天,海水南入焉。有人曰凿齿,羿杀之”。

又见于《楚辞·天问》,云:“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其后见于《淮南子·本经训》:“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里”。羿成为射十日,为民除害的英雄,先秦古籍中的类似记载很多,多认为羿是善射的英雄,流传相当广泛。

此外关于羿的神话传说,还有广为人知并流传至今的“嫦娥奔月”故事,较为完整的记载见于《淮南子·览冥训》,云:“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高诱注曰:“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这里将羿与西王母、嫦娥和升仙联系在了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的《天问》中将羿与后羿混为一谈,《楚辞·天问》云:“羿焉彃日?乌焉解羽?”,这是羿射十日之事,但在《离骚》中又说:“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孤,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这又是前述后羿之事。这种现象也见于《史记·夏本纪》张守节《正义》引《帝王纪》云:“帝羿有穷氏未闻其先何姓。帝喾以上,世掌射正。至喾,赐以彤弓素矢,封之于鉏,为帝司射,历虞、夏。羿学射于吉甫,其臂长,故以善射闻”。

郭璞为《山海经》作注时已做过辨析,将羿与后羿分开,袁珂先生也认为羿为“东夷民族之主神,故称夷羿,与传说中之夏代有穷后羿,确是两人……然羿与后羿故事,先秦典籍即已混殽不清”。

无论羿与后羿是同为一人,还是存在共同点的两人,在先秦两汉时期常常被混淆应是事实。

前述《淮南子·本经训》中曾记载到“尧之时,十日并出”,“大风”等“皆为民害”,尧命羿去为民除害,其中羿“缴大风于青丘之泽”,高诱注:“大风,风伯也,能坏人屋舍”,画像中的风伯正在向房屋吹气,屋顶已被掀起,与文献记载吻合。值得注意的是,风伯往往呈屈膝状,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本文所论五处画像中,其他表现风伯的画像也几乎全部采取这种表现形式,较为典型的如安丘墓中的风伯形象〔图3〕,风伯为何要屈膝呢?这段故事在《淮南子·汜论训》中也有提及,曰:“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高诱注:“风伯坏人屋室,羿射中其膝”。羿射中了风伯的膝盖,膝盖中箭的风伯无法直立,只能屈膝吹气。那么,屋中抱弓端坐的高大男子很可能就是羿,孝堂山画像中羿的上方还挂有一把弓,更加表明其人物身份。

经过此番讨论,此类画像的内容基本明了,那就是屋中端坐的高大男子为画面中心,展现了“羿射风伯”的故事,以此来表现中心人物的身份,即羿(后羿)。那么此人为何能与西王母组合在一起出现呢?通过前文对羿和后羿的阐述,可知羿为东夷之神,而后羿则是夏代帝王,两者均可作为东方的代表,且地位高贵。《说文》云:“夷,东方之人也。从大从弓”,段注:“东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此外,“羿射风伯”之事发生在“青丘之泽”,高诱注:“青丘,东方之泽也”,也可作为其代表东方的辅证。这符合当时的阴阳理论和方位对称的观念。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前述《淮南子》所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的故事,说明此时的羿已与西王母、仙药和升仙结合在了一起,且东方有“不死之国”,将之布置在祠堂东壁与西王母相对十分合理,也是时人渴望求取仙药,升天成仙的表现,符合当时的生死观念、升仙信仰及将其绘制在墓葬内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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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安丘墓前室封顶石中段的风伯画像

三、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东汉早期,在以孝堂山石祠为代表的山东的部分地区的早期画像中,西王母与羿(后羿)形成组合,而不是学界以往认为的风伯。

值得注意的是,与其他四处画像不同的是,孝堂山石祠东壁画像中,风伯之后还有雷公和雨师,当时风雨雷电四神常常组合出现,且与不死和升仙密切相关。屈原在《楚辞·远游》中幻想自己来到“不死之旧乡”,“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淮南子·原道训》也有类似的记载:“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骛怳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淮南子》的记载中还出现了“昆仑”、“阊阖”和“天门”,时人认为西王母是身处昆仑掌管仙药之神,求仙之人须穿过阊阖和天门,登上昆仑,求取仙药才能升仙。总之,这些图像元素均与仙境、西王母和升仙相关。虽然除孝堂山外其它四方画像石中只有风伯而没有出现雷神,雨师等人物,但应该也蕴含了这些思想和信仰。

此外,本文所论图像中的羿(后羿)并不是表现为正面形象与西王母对应,巫鸿先生曾指出古代艺术中存在两种构图类型:偶像型和情节型,此处的羿(后羿)并不是典型的偶像型,东壁画像中的风伯、羿(后羿)、雷神、雨师和一些随从表现的确实是一些故事“情节”,与西王母相对的可能并不是羿(后羿)这个个体,而是这些与东方、阴阳、升仙和西王母等密切相关的“情节”也未可知。

东汉早期与羿(后羿)或是相关情节的组合,没有很好地解决与西王母对应的问题,此时的西王母多为正面端坐的形象,身旁排列着侍者,已有较为固定的模式,羿(后羿)图像虽有一定的模式,但也不能与西王母很好地对应组合,到了东汉时,在作为时人思想骨干的阴阳观念的推动下,东王公与西王母固定组合在一起。

本文原载《中国美术研究》,2019年第3期,第13-16页。排版转引自先秦秦汉史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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