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篇
“从哪儿说起呢?”
“从白马吧。”
晋察冀军区四分区骑兵连的前身是聂荣臻司令员从陕北带到五台山的三匹马,两匹属于将军,一匹是驭手兼警卫刘有才的坐骑。1941年敌情吃紧,将军由内线向外线转移,带着马匹无法通过封锁线,走着走着,停下来,把刘有才叫到跟前,看着仅有的三匹马说:
“你带它们留下,搞个骑兵班,坚持斗争,我是要回来的。尤其是这匹大白马,是朱总司令送我的,我当它是宝贝呢,出了差错拿你是问!”
刘有才人长得半截黑塔一般,脚下砰啪一个炸响,立正敬礼,扯开大嗓门吼道:
“司令员放心!刘有才在马在,刘有才不在了马还在!”
将军哼一声说:“哪有这么严重,首先是人,其次才是马,马再金贵能比得上你这个红军老战士?”说着队伍已接近封锁线,滹沱河两岸枪声大作,敌我双方曳光弹打得如同现在国庆节夜晚的礼花。刘有才一个人牵着三匹马,站在北岸望着将军带人上了一条树叶般的小船。小船载不动似的摇晃着,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不时被弹光映亮的河面上。
聂司令这一去就没有回来,他先是到延安,后又去了太行山东麓建立新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刘有才和留下的三匹马熬过了一个艰苦的冬天,竟然将三匹马的骑兵班发展成了四分区一个很像样的骑兵连。大白马和另一匹名叫黑豹的母马边战斗边产驹,加上从日伪军那儿打来的,到1942年冬天,这个连竟有了二十六匹马,外加四头驮辎重的大走骡。刘有才当上了连长,率领骑兵连在太行山西区纵横驰骋,杀得鬼子闻风丧胆,成了保卫我晋察冀根据地的重要力量。这期间他改了名字,不再叫刘有才,叫刘抗敌。
那时刘抗敌可是一门心思要将骑兵连发展成一个骑兵团,最起码也得是个骑兵营,然后带着人马渡滹沱河南下,再向东,去不停东移的军区司令部找聂司令。他一直都在想象见面时的情景:他突然带着一个像模像样的骑兵团或者骑兵营出现在聂司令面前,将部队交给首长,首长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就会大大地表扬他一番,说:“好哇,长能耐了你。”他想那时节自己站在首长面前,会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大笑起来。大白马老了,他已经为聂司令另准备了一匹同样毛色的三岁口的追风快马,通体雪白,西域汗血宝马和蒙古马的混种,骨骼高大,身段优美,跑起来四条腿伸展开就是一条直线,腚后再起云条似的一道马尾,端的是马中神骏。分区抗敌剧社一位诗人兼编剧还为它起名“飘雪”,写了诗,登在小报上。刘抗敌想司令员不但喜欢马,还是相马的行家,一说起中国三大名马——三河马、伊犁马、河曲马就滔滔不绝。见了“飘雪”准要夸它一通,因为平常的三河马河曲马刘抗敌也见过,比不上这匹“飘雪”。然后呢,没有然后——数十年后,刘抗敌常对人说:“那时候的人不讲究当官儿,讲究的是个痛快。聂司令将三匹马托付给我,我还给他一支成建制的骑兵营或者骑兵团,再加上这样一匹“飘雪”,不管如何他总得夸我一个能干吧。有这一夸就够了,说明我能力行,任务完成得好,官儿就不当了,我还要乐呵呵地回去给首长当警卫兼驭手。”
刘抗敌的心愿却最终没有实现。第二年军区一个命令下来,他就和一批来自延安的干部离开太行山腹地,前往山东执行巩固胶东新区的任务。上级的指示是接到命令后马上出发,不得讲价钱。不但他麾下的骑兵连不能随他走,就连那匹跟随他出生入死、数次救了他命的大白马——准备送还给聂司令的“飘雪”——也被留在了滹沱河北岸。多年与战马朝夕相伴的刘抗敌是第一次离开了马,那叫一个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又不能不愿与不舍。刘抗敌像聂司令当年一样在滹沱河边上了小船,回头看白马在薄暮朦胧的时刻懂事地掉过它那俊美的头颅,朝部队驻扎的山村跑去,越来越远,他的心猛地疼起来。树叶一般的小船摇摇晃晃载着他离开北岸,他一直站在船尾,望着那没有鞍子往回跑的白马,望着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勾画出的太行山曲折冷硬暗黑的山脊线。高阔辽远的天穹仍是一片青色,有一两条白云浮在空中,白云底部是从暗黑山脊线下向上反照的赭红色的晚霞。夜气升腾,白马在滹沱河和山间的河滩上一路奔跑,他以为它会回头再看自己一眼。没有,“飘雪”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开始它还只是均匀地跑着小步,慢慢地就快了,奔驰起来,迅速冲进昏暗之中,只有白色云带似的马尾梦幻般一闪就看不见了。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
打日本嘛顾不上。
他们这批战斗骨干一路徒步,穿越多道封锁线,到达胶东,马上就投入了战斗。已是1943年了,胶东军区昆嵛山边缘的某些地方仍被称为“一枪打得穿的根据地”。刘抗敌先在老十团,还当连长,接着当了独立营营长。从骑兵一下变成步兵,好难适应。队伍装备情况极差,好在是独立营,可以自行其是。他这个营长打破当地抗战以来我守敌攻的被动局面,主动出击,神出鬼没,不但让形势有了改观,还从日军那里缴获了一匹马。竟然也是一匹白马,无论骨骼还是毛色都和他留在太行山腹地滹沱河北岸的“飘雪”相似。刘抗敌虽然换了战场,但仍然记得自己是聂司令的兵,和当年对聂司令的承诺,在上级面前费尽口舌才把这匹马留了下来。因为是日本马,有知道内情的战友就开玩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飘雪二郎”。刘抗敌仗打得好,在开辟和巩固根据地的战斗中屡建战功,战斗经验又丰富,胯下又有了这样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人又年轻,根据地的姑娘媳妇都眼馋地喊他“白马营长”。抗战八年,1943年最艰苦,直到年底,处在敌、伪、顽夹击中的我军根据地仍要天天反“扫荡”。这一年在他的感觉里甚至比长征中的一些日子还要苦,他问到军区的许世友司令,这抗战还要打多少年,许司令说那得打着看,也许要五六年,也许要八年十年。
军区政委林浩,山东本地人,很关心他们这批太行山来的战斗骨干。有一天对刘抗敌说:“你年龄也到线了,老红军,马上要当副团长,该成个家了,有了家你的心就能落在山东,看眼前这个形势,坚持抗战最要紧的一个字恐怕就是熬了。毛主席讲要打持久战,仗要打多少年我们就得准备跟小鬼子耗多少年。”听了林政委的话他只是笑,并不点头,以为事情能躲过去,但后来发现还真不行。军区组织部的一位姓赵的大姐专门找来了,问:“你想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自个儿看好的姑娘,不然就由组织上帮忙找一个。”刘抗敌被逼急了,说:“大姐呀,你瞧瞧我们,天天打仗,这也不是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啊,还是算了吧。”
真正的原因在他心里藏得很深,他也从不跟别人讲。胶东军区的领导不熟悉他,但这位军区组织部的赵大姐也是从延安来的老红军,长征路上他们就认识,知道他先前有过一段婚姻。1935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在长征路上的懋功会师,统一整编为左、右路军。那时还叫刘有才的刘抗敌在红一方面军五军团当排长,五军团在这次整编中被编入了左路军。离开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主力一起行动,三过草地时掉了队,在茫茫无际的松潘大草原上,身处一片沼泽之中,他绝望了。突然,远远地望见一个同样掉了队的四方面军的女同志。头一眼望去她是地平线上一个小黑点儿,都没敢相信那是一个人。
两人见面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行了,你走吧,别管我。她个子那么小,看上去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自己却说十九了,是红三十军卫生营的。生在川北通江的大山里,家里穷,六岁就给卖到城里一户人家做童养媳,白天当牛做马,夜里父子两个都来欺负她。她抓破了他们的脸逃回娘家,又被送回去,就跳了江,捞上来后差点被婆婆打死。红军来了,她琢磨着不跑一定得让他们折磨死,就半夜里偷跑出去,辫子一剪,跟随着进入了红军大队。第三次过草地不久她掉队了,已经一个人走了七天,实在没了力气。过去老说革命到底,这个日子看来到了,没想到这个刘抗敌看着她这么小的一个人,想起了留在江西老家讨饭的幺妹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开始是架着她走,后来干脆背起她走,一边走,一边大声责备她,不让她昏迷过去,不然她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两个人挣扎着往前走,每天只能走一小段路,见到地面稍干的大草甸子就停下。刘抗敌身上有一只洋铁皮罐子,他用它煮自己的皮带和一块带毛的羊皮坎肩儿给她吃。告诉她(其实也是在鼓励自己)只要有信心,咱们一定能追得上队伍。一路上,一半是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一半是她想说,他们在那片草地里走了二十多天,她就在他身边和背上对他说了二十多天,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完——当然这是她醒着时,一旦昏迷,他就连忙把她放下来,想办法让她苏醒。开始他并不在意她在说什么,后来渐渐地听进去了,她这么不停地说啊说啊,就是想实现自己最后的一个心愿,把她的一生都告诉这位连名字也还没问的来自中央苏区的红军哥哥——万一他能活着走出草地,找到自己的队伍,一定想法子把她的情况报告给将她引进革命队伍的红三十军卫生营一位姓赵的大姐。虽然自己掉队了,尽管九死一生,但她没有动摇,坚持走出了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