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夏尔(1907 - 1988):二十世纪法国著名诗人。生于法国南方沃克吕兹省索尔格河畔的伊斯勒。二十年代末加入超现实主义运动,与布勒东、艾吕雅共同创作诗集《施工缓行》。三十年代逐渐从运动中淡出,开始探索独立的诗歌道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化名“亚历山大上尉”,拿起枪来与敌人周旋,成为下阿尔卑斯地区游击队首领。法国光复后,他拒绝了一切政府职务,回归诗人本色,并于1948年出版《愤怒与神秘》,奠定诗坛地位。1983年,伽利玛出版社将其收入具有经典意义的“七星文库”丛书,成为极少数在生前入选该书系的作家。 夏尔代表作包括:《无主之锤》(1934)《愤怒与神秘》(1948)《早起者》(1950)《寻找谷底与顶峰》(1955)《群岛般的话语》(1962)《失却的赤裸》(1971)等。 1987年,勒内·夏尔去世前一年,也是诗人八十岁当年,勒内·夏尔录制了一份特殊的声音记录:由诗人本人从其一生创作中精选三十首诗作,打破原有诗集的顺序重新排列,然后一一朗诵。于是,今天我们得以聆听一份珍贵的诗人录音,诗人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依然保持着强劲的语调和顿挫,依然饱含最初的激情与动力。而这三十首诗作,不但堪称夏尔一生创作精华中的精华,亦充分呈现出他本人的偏好:《愤怒与神秘》十二首,《早起者》六首,《群岛般的话语》四首,《失却的赤裸》四首,其它四本晚年诗集各一首。这一选择本身有帮于我们理解各部诗集在诗人心中的分量。更为重要的是,这三十首经过重新排列的诗作完全突破了原有诗集的写作次序,得到了诗人的精心编排,应当被视为一套完整的大型组诗,从“没有挫败能令他动摇即使他已失去一切”开篇,至“我们已是一场胜利它将永不结束”收尾,回环以整个一生关于童年、友谊、爱情、反抗、故土等一个个主题,这无疑倾注了夏尔对于诗歌的信念和对人生的领悟,更成为他见证人性与诗歌之胜利的一个个坚实坐标。当时重病缠身的诗人也许已隐约预感到自己一年后的死亡。但是,试看他选取诗句:“大地经由我停止死去。”“他靠近大海并抵达他的葡萄园。”“光明通向那饥饿之人将其目睹之处。”“一颗人性的流星拥有适合蜂蜜的大地。”以及“我们已是一场胜利它将永不结束。”这其中所包含的强力、温柔与坚定令人感动。所以,这三十首诗不仅是一次精选,它还是一篇特殊的诗歌自传,更是一份隐秘的诗人遗嘱,向我们传递暴风雨中的消息,并为我们见证和守护诗人对世界最初与最后的爱。 ——译者 伽利马出版社勒内·夏尔朗诵录音CD封面图 还给他们……还给他们在他们身上不再现身的事物,他们将重新看见丰收的谷粒包裹在穗中并摇曳于麦秆。教会他们,从坠落到起飞,他们面容的十二个月份,他们将珍惜心的空白直到下一种欲望到来;因为无物葬身海底或沉迷灰烬;而谁若会看出大地终将通向[1]果实,没有挫败能令他动摇即使他已失去一切。《愤怒与神秘》雅克玛与茱莉娅[2]昔日青草,当大地上的条条道路于隐没中相互调和,曾温柔地挺立它的茎干并点亮它的光彩。白昼骑士从其爱人的眼波中诞生,他们心上人城堡的窗户[3]多如深渊承载的无常暴雨。昔日青草曾知晓千条互不抵触的格言。它曾是被眼泪浸湿的容颜之守卫。它曾对动物施加咒语,对过失予以庇护。它的幅员曾可比肩那战胜时代之恐惧并令痛苦减轻的天空。昔日青草曾善待疯人并敌视屠夫。它嫁与跨向永恒的门槛。它发明的游戏曾拥有飞向他们笑容的翅膀(宽容而短暂的游戏)。它未曾冷对任何在迷途时希望永远迷途的人。昔日青草曾证明黑夜不如其威能更有用处,证明泉水没有随意搅乱自己的航程,跪倒的种子已有一半落入禽鸟喙中。昔日,大地与天空曾互相憎恨但大地与天空长存。无法平息的干旱消逝。人类面对晨曦是一个外人。然而追随那尚无法被想象的生活,存在着轻颤不已的意志,存在着即将相互对峙的呢喃,还有那健康而平安的孩子正在发现世界。 《愤怒与神秘》忠贞在城市的街巷中有我所爱[4]。无关紧要它在破碎的时间中走向何方。它不再是我所爱,每个人都可以和它搭话。它不再记起;谁真正爱过它?它在目光的愿景中寻找它的同类。它走遍的空间是我的忠诚。它描绘希望并轻率地将其回绝。它主导却不于事躬亲。我在它的深处生活仿佛一条幸福的沉舟。它未曾察觉,我的孤独是它的宝藏。在其飞掠的庄严子午线中,我的自由掘入它。在城市的街巷中有我所爱。无关紧要它在破碎的时间中走向何方。它不再是我所爱,每个人都可以和它搭话。它不再记起;谁真正爱过它并依然远远把它照亮为了它不至倒下?《愤怒与神秘》天宇中[5]的卧房恰如骤雨临近时野鸽的鸣唱——空气用雨水,用返照的阳光为自己扑粉——我在浸润中醒来,我在挺立时融化;我收获未经人事的天空。紧靠你躺下,我推动你的自由。我是一块泥土恳求它的花朵。精工细作的喉咙是否比你的更加绚烂?强求就是死亡!你的叹息之翼置一片绒羽于叶片。我的爱之绳线合拢你的果实,将其啜饮。我身处你容颜的恩宠之中,我的黑暗用欢乐把它覆盖。你的呻吟何其美好,它把你的沉静交付于我!《群岛般的话语》莫萨纳[6]诸领主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曾试图向我们预言某种幸福的未来,伴随他们形象的消隐以及符合我们处境的一切焦虑。我们早已蔑视这种平等,对他们殷勤的词语回答“不”。我们早已踏上我们的心开辟的碎石路,直抵风中的原野与独一的寂静。我们早已令我们挑剔的爱情出血,让我们的幸福与[7]每一颗石子搏斗。他们现在说在他们视线之外,冰雹比死难者之雪更令他们惊恐!《早起者》与世无争者当太阳沉落时我哭泣,因为它让你逃离我的视线,因为我不知如何与它夜间的对手共处。尽管它正垂于低位此刻了无热度,却不可能前去阻止它的衰落,去中断它的飘零,去从它垂死的微光中再夺得少许渴慕。它的离去将你融化在它的晦暗中,仿佛河底的淤泥混入激流越过崩塌峭岸的坍土。坚硬与柔弱弹性各异却效用相同。我停止接收你的话语之颂;突然你不再完整地于我身边显现;这不是你被我握于掌中的手腕强劲的纺锤[8],而是任何一棵锯断的枯木空心的枝条。我们不再为任何事物命名,惟有颤栗。入夜了。点亮的烟火发觉我已失明。事实上我只哭过唯一一次。消散中的阳光已然割伤你的容颜。你的头颅已在天空的墓穴中滚动而我再也不相信明天。哪一位是属于白昼之人哪一位又属于黑暗?《群岛般的话语》完满当我们的骸骨触及大地,四分五裂穿过我们的面庞,我的所爱,一切均未终结。一种清新的爱意在一声呼唤中诞生让我们苏醒并令我们康复。如果热情已沉寂,那依旧延续的事物,对立于垂死的生活,被无尽地加工制作。我们曾看见的与痛苦并排飘摇之物恰在彼处恍若归巢,它的双目让我们结合在一种新生的赞同中。死亡未曾增长尽管羊毛已被水浸透,而幸福尚未开始关注着我们的在场;草木赤裸并被践踏。《早起者》艾普特[9]森林那天我仅仅是两条行走中的腿。以及,干涩的目光,脸颊的空洞,我开始顺着山谷溪流漫步。低浅的奔跑者,这平淡的隐士并不干预我始终向前方延展的不定影踪。生于昔日大火残留的废墟墙角,两朵满怀温柔而不屈意志的野生玫瑰突然跳入灰色的水中。这被认作逝去生灵间的一次交际,在再次预兆前夕。一朵玫瑰粗粝的红润,拍击流水,用酣畅的追问重建天空最初的面容,在充满爱意的话语中唤醒大地,把我推入未来仿佛一把饥饿而狂热的工具。艾普特森林开始了一次愈发深远的迂回。然而我无需把它穿越,这对复兴而言宝贵的粮商!我嗅出,在后转的脚跟上,一头牲畜曾葬身其中的草场散发的霉味,我听见受惊的游蛇滑过;我知道——请你不要冷酷地对待我——我已经实现了,每个人的心愿[10]。《群岛般的话语》余晖是什么让你受苦?恍若一张似乎曾被刻薄镜面冻结的脸,其威力苏醒于万籁俱寂的屋中。恍若,高脚灯与它的光芒被压入一只失明的餐盘,而你曾把古老的餐桌及其蔬果抬向你紧绷的咽喉。恍若你在清晨的烟气中曾重温你的一次次出走,去寻觅那如斯可贵的反抗,它比一切温情更加懂得如何把你援救并将你抚育。恍若你曾谴责,当你的所爱沉睡之际,那扇至高无上的大门和通往其中的道路。是什么让你受苦?是饱经蹂躏的现实中未受破坏的非现实。是他们环绕呼唤与鲜血的冒险迂回。是那曾被选中却未被触摸的事物,是起跳的河岸跃向抵达的海滩[11],是已然消逝的未经思虑的当下。是一颗天星,疯狂的天星,它曾步步接近并将在我面前死去。《失却的赤裸》重燃炽热在寒气中,在风中,被抛向属于你们的群山,信赖着山尖的红晕,你们的翅膀无与伦比,我十二月的斑鸫[12];我低下头并在河岸停泊,从源头频繁跑遍绿色的流水;是的,我们别无二致当恐惧用它从未被磨损的学识将我们洞穿。太阳已在它狭窄的调色板上消失,缄口不言它命中注定的明天。我们疲于争斗在童稚的大地上打开了一次短暂睡眠的闸门。《远离我们自身的灰烬》云雀天空极致的火炭与白昼最初的热力,它始终镶嵌于晨曦并歌唱动荡的大地,排钟的齐鸣[13]是它气息的主宰并疏通它的航路。动人心魄,人们在引它惊奇时把它杀死[14]。《群岛般的话语》发明家们[15]他们来了,来自山坡另一侧的护林员,不认识我们的陌生人,适合我们处境的造反者。他们群集而来。他们的队伍出现在雪松与田野的分界线上,旧日丰收的田野此后得到灌溉并生发绿意。长途跋涉已令他们感到燥热。他们的鸭舌帽在他们眼睛上方粉碎而他们力竭的双脚在虚空中驻留。他们看见了我们并停下脚步。他们显然未曾料到在这里遇见我们,在宜耕的土地与围拢的畦田上,对一次相见毫无忧虑。我们抬起头并给予他们鼓励。最擅口才的一位走近了,接着是第二位,同样背井离乡步履缓慢。我们来此,他们说,通知你们暴风雨这一你们无可逃避的对手即将到来。不比你们更多,我们对它的了解仅仅通过祖先的叙述与隐秘方有所获。但为何我们在你们面前不可思议地感到幸福并突然恍若一群孩童?我们说声谢谢并让他们离去。但在此之前他们醉饮,他们的双手颤抖,双眼强颜欢笑。属于森林与利斧之人,能够昂首直面恐怖,却无法引导水流,无法排齐建筑,为它们涂抹有趣的色彩,他们会忽视冬季的花园与欢乐之节制。当然,我们本可以说服并赢得他们,因为对暴风雨的焦虑扣动人心。是的,暴风雨快要来了;但这是否值得让我们将其谈论并打乱未来?在我们立身之处,不存在刻不容缓的忧思。《早起者》玩吧并睡吧……玩吧并睡吧,惬意的干渴,我们的压迫者在这里不严苛。他们乐意开些玩笑或者握住我们的胳膊去穿越危险的季节。大概,毒药已在他们体内睡去,直至让他们粗野的性格放松。然而他们一路把我们追逐至此,我的干渴,困窘地生活在对我们已被缩减为必死天意的爱情的遗弃中!丛丛芳草,是给你们的吗?或者在一堵旱灾之墙下战斗的所有植物,是给你们的吗?或者辽远的彩云,正在告别圆柱?在无垠之中,如何猜度?为了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些暴君要怎么做,哦我的女友?玩吧并睡吧,让我准确测量我们的好运。但是,如果你来帮我,我必拉你到我身旁,我不愿置你于险地。所以,让我们继续留守……而谁能够说我们懦弱?《早起者》致***你是我如此多年以来的所爱,是我如此多期待前的眩晕,无物能令其衰老、冷却;甚至那等待着我们的死亡,或是慢慢知晓如何与我们作对的一切,甚至那让我们感到陌生的事物,还有我的一次次消失与回归。好似黄杨木窗般紧闭,一次极致的密实好运是我们的绵延山脉,我们紧收的辉煌光彩。我说好运,哦我千锤百炼的爱人;我们彼此都能接收对方那份奥义而不泄露其中的秘密;来自别处的痛苦最终发现它被区隔在我们结合为一的肉身之内,最终发现它的阳光之路在我们不断撕裂又重新开始的云层中心。我说好运因为我心有所感。你树起峰尖我的期待必须将它攀越当明日消隐。《寻找谷底与顶峰》哑巴[16]的警戒石块在壁垒中紧束而人类以石苔为生。长夜曾手执步枪而女子不再分娩。耻辱曾拥有一杯水的外形。我曾与一些生灵的勇气联合,我曾暴烈地体验,我那寓于他们之中的奥秘,没有令其衰老,我曾因一切他人的存在而颤抖,好似一条被隔绝的海底[17]之上放纵[18]的小舟。《失却的赤裸》每种人生……每种必将显露如刀[19]的人生给伤者致命一击。这是武器,微不足道,你,我,互相可逆这本书[20],还有谜语[21]将轮到你去变成它在流沙苦涩的任性中。《早起者》红色饥饿你[22]曾经疯狂。这何其久远!你死去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在一个高贵的姿态中,以此阻断情感的吐露;在寒冷的阳光中分享一点绿色。你曾如此美丽以至无人察觉你的死亡。之后,就是夜晚,你启程与我同行。毫无戒心的赤裸,双乳因你的心而腐化[23]。惬意地在这重合的世界,一个男子,曾用双臂把你紧抱,上桌就餐。愿你安息,你永无存[24]。《失却的赤裸》历史学家的茅屋殉难者的金字塔纠缠着大地。十一个冬天[25]你大约已放弃了第几种希望,放弃你炽红钢铁的呼吸,身受严酷的精神检验。彗星被瞬间杀灭,而你大约已浴血拦阻了属于你时代的夜晚。对相信的禁绝占据着这张纸页,你曾从那里获取冲劲去让自己摆脱凶兽毒刺中巨量的麻痹,摆脱它那些刽子手的争执。映照海鳝的镜子!映照黄热病的镜子!敌人施舍的平庸火苗之粪水!活下去,为了能在某一天更加热爱那些昔日你的双手在那过于幼小的橄榄树下仅仅轻抚过的事物。《愤怒与神秘》埃瓦德涅[26]夏季与我们的生命曾是同一种质地田野吞噬了你芬芳裙摆的颜色贪婪与束缚已相互言和莫比克[27]城堡在泥土中隐没不久它诗琴的震荡亦已倾颓草木的暴烈曾令我们摇曳一只乌鸦脱离舰队的阴沉桨手在四等分的正午[28]喑哑的燧石上曾以温柔的运动伴奏我们的情缘镰刀在各处必已安息我们的稀有特质开始了统御(那吹皱我们眼睑的失眠的风夜夜翻动已获认可的书页希冀我所留住的你身上的每个部分都能在这遍布饥饿年月与巨型泪石[29]的家园上伸展)这曾是那些可爱年华的开端大地些微地爱过我们我还记得。《愤怒与神秘》囚徒的铅笔画一个爱神[30]他的嘴是一束薄雾,开放又消隐。一个猎人将把他追逐,一个哨兵会把他牢记,他们两人将相互仇恨,然后他们三者将互相咒骂。屋外地冻天寒,叶片从树间穿过。《愤怒与神秘》卫兵的忠告水果你[31]从刀下迸出,美,它的滋味只是回声,晨光在铁钳口中,恋人被意欲拆散,女子你身穿围裙,指甲你抠挖高墙,离去吧!离去吧!《早起者》半影我曾身处这片片森林一隅,那里太阳无从接近,但夜间,星光穿入。此地能拥有存在的许可,只因各国的核查过去曾将其忽略。被遗弃的地权[32]为我标明了他们的轻蔑。惩罚的烦扰已从我身上抽离。在这里,对一种力量的回忆曾抚摸着草木乡土气息的远行。我已统治着自己而不依附任何教义,运用一种安详的激烈。我一视同仁地对待那些把秘密收纳于一翼之内[33]的事物。对于大多数人,本质之物从未诞生,而占有之人无法将其交换而不自损。无人愿意失去他以最强烈的痛苦所征服之物!否则这就应该是青春与恩宠,源泉与三角洲就应该具备同样的纯洁。我曾身处这片片森林一隅,那里太阳无从接近,但夜间,星光穿入为了[34]那些无法平息的敌意。《愤怒与神秘》玛尔特玛尔特这古旧的墙壁无法把你独占,映照我孤独王国的喷泉,为何我从未能把你忘记既然我无需把你记起:你是这当下不断累积。我们相互结合而无需彼此靠近,无需为对方预估未来,有如两束虞美人在爱意中造就一朵巨大的银莲。我将不会走近你的心以此限制它的记忆。我将不会留住你的嘴以此阻拦它向天空的蔚蓝与离去的渴望微启。我希望对于你是自由与生命之风,吹过跨向永恒的门槛,在夜色无迹可寻之前。《愤怒与神秘》鲨鱼和海鸥[35]我终于看见大海身处它的三重和谐,大海用它的弯刀[36]斩断由荒诞的痛苦构筑的王朝,野性的巨型鸟笼,大海像一朵牵牛花那样天真。当我说:我曾掀翻律法,我曾逾越道德,我曾编织人心,这不是为了给自己理由去面对这虚无之秤,它的谣言将其棕榈叶在我的确信之外铺展。然而没有任何已然目睹我至今为止如何生活与行动的事物不是我身边的见证。我的肩膀很可能浅睡,我的青春就会赶来。唯有从这里才应当汲取直接而有效的财富。因此,在一年中存在着一个纯净的日子,一个在大海的泡沫中挖掘它绝妙长廊的日子,一个为了给正午加冕而升至眼前的日子。昨天,高贵已经荒废,细枝疏远了它的新芽。鲨鱼和海鸥曾互不沟通。哦你啊,这条磨工海岸[37]上的彩虹,请你把船舶向它的希望靠拢。但愿一切假定的目标都是一种新的纯真,一种狂热进取,为了那些在清晨的沉重中步履蹒跚的人。《愤怒与神秘》灯芯绒之歌白昼曾说:“所有操劳之物都陪伴着我,依恋于我,希望自己幸福。见证我喜剧的人们,请抓住我快乐的脚步。我畏惧正午及其应得的羽箭。为了在它眼中占据上风无需寻找任何恩福。如果我的消失奏响你们的释放,夏季冰凉的流水只会更好地把我迎入。”夜晚曾说:“那些冒犯我的往往早夭。怎能不对他们钟情?承载我全部瞬间的草原,它们不能把我蹂躏。它们的旅程就是我的旅程而我依然保持晦隐。”曾经在二者间有一种恶将它们撕裂。风曾从一方吹向另一方;风或无有,质地粗硬的面包和山峦的崩塌,或无有。《愤怒与神秘》斗士在人类的天空中,群星的面包让我感到幽暗而坚硬,但在他们拮据的手中我读懂了这些星辰的激斗并对别人发出邀请:那些仍在甲板上做梦的侨民;我从那里汇集镀金的汗水,大地经由我停止死去。《失却的赤裸》伊布里姆[38]气息依旧连接着他瘦弱的身体,好似一个孩子倚在一扇打开的窗边进退两难。地平线下拮据的收获[39]为他的苦难辩护,但知晓一切的光阴并未妨碍他的时刻,未妨碍他存身于世的晕眩。当我的朋友伊布里姆,耕犁的仆人,被埋入大地,在某个地方一台座钟[40]向他十一次致谢。他靠近大海并抵达他的葡萄园。《沉睡之窗与屋顶之门》致一种好斗的虔诚明光圣母[41]你孤单地停留在你的岩石之上,与你的教堂不睦,对它的造反者亲善,我们没有受你任何恩惠除了这人世的目光。曾几何时我痛恨于你。你从未赤裸。你的双唇早已污秽。但今天我知道自己未免过分因为那些亲吻过你的人早已弄脏了他们的讲台。我们这些过客从未苛求在力竭前能够安歇。精力的守护者,你未曾得到凸显,除了那曾覆盖你的些许爱意。你是那谎言闪耀的时刻,是油污的短棍,应受处罚的灯。我有足够火热的头颅去把你敲碎或与你牵手。你毫无防护。太多无赖窥伺着你以及你的惊恐。你除了串通别无选择。你怀着深重的憎恶去为他们建造,去为他们充当密探作为回报!我打破了沉寂既然所有人都已离去而你除了留给自己一根松木已一无所有。啊!请你奔向前路,积聚友朋,在黑云下成为孩子的心。世界在你到来之后已运行了如此之久,如今它只剩一罐骸骨,只剩一个残酷的誓愿。哦消逝的圣母,为偶然性服务的女仆,光明通向那饥饿之人将其目睹之处。《愤怒与神秘》俄里翁[42]的接待褐色蜂群你们寻找什么在那苏醒的薰衣草中?走过你们的王兼侍从。他双目失明精神涣散。猎人他逃离那些把他追逐的花朵。他张开猎弓而每头野兽都在发亮。高远的是他的夜晚;支支羽箭令你们的好运遭受危险。一颗人性的流星拥有适合蜂蜜的大地。《芳草猎人》最初的瞬间我们曾凝视愈发壮阔的水流从面前涌过。当她从母腹中赶出,一下便抹去了山峦。这并非一道被奉献于自身命运的激流而是一只不可言喻的野兽,我们则已化作这野兽的话语和实体。她在其想象力的万能之弓上令我们保持爱意。何种干预方能把我们约束?日常的平庸早已逃离,溅出的血亦已返归它的热度。被开放所接纳,被抛光至无迹,我们已是一场胜利它将永不结束。《愤怒与神秘》 [1]通向(aboutir à):在法语中该动词的本意为“通向、抵达”,引申意为“以……为结果,取得……成果”。在译林版《愤怒与神秘》中笔者将其译为“大地终将结满果实”,在其引申义基础上进一步照顾了汉语习惯,虽然平顺却损耗了原诗中的词语锐度。该动词的本意既可以表示“通向”,亦即道路的开端,也可以表示“抵达”,亦即道路的终点。在勒内·夏尔的诗学体系中,他对结果的重视远低于开端和过程。大地通向果实,意味着一个暗藏风险的时机,并不保证必然抵达,但可能性已然具备,这更符合夏尔的习惯。同时,他在这句诗中亦暗示,果实不仅是从大地中生长出的外物,也同样是大地本身炼金术般嬗变的结果,“通向”一词更能体现这一内在转化的发生和连续性。以上仅是笔者根据学术研究做出的个人判断,“抵达”依旧是一个备选。Mary Ann Caws与 Nancy Kline的英译本译作“the earth ends in fruit”(大地抵达果实),Edouard Glissant则译作“the earth come to fruition”(大地通向果实),汉语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做出选择。[2]根据勒内·夏尔自述,“雅克玛”代指他十一岁时过世的父亲埃米尔·夏尔,“茱莉亚”代指他父亲婚后一年便去世的第一任妻子、夏尔母亲的姐姐。代指逝去的童年。[3]在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中,城堡的窗户是骑士与其恋人重要的沟通渠道,用于传递消息、夜中幽会甚至私奔出逃。夏尔在此化用了这一古老元素,在此引申为爱的通道。[4]我所爱(mon amour):在字面上指“我心爱的人或物”。在这里既可以指“我”的恋人、情人和波德莱尔式的陌生过路女子,亦涉及更为宽泛的“我”所爱的词语和诗篇乃至人类的尊严与价值。[5]天宇中(dans l’espace):直译为“空间中”。在这首充满情欲的爱情诗中,夏尔一方面如标题中“卧房”一词所暗示,强调一种私密而个人化的爱与欲望,另一方面将这种私密性置于一个近乎永恒的宏阔空间,亦即法语中“espace”一词所蕴含的“天空、苍穹、宇宙”之意,而非一般意义的“空间”,故译为“天宇”。[6]莫萨纳:全名“莫萨纳莱萨尔皮耶”(Maussane-les-Alpilles),普罗旺斯地区平原小镇。中世纪时该村镇及周边土地曾被贵族领主长期统治。在本诗中莫萨纳诸领主并不特指历史上实际存在的某几位贵族领主,而是对现实中这类高高在上的人物的泛指。他们期待幸福的未来却无视现实的艰难,只关心个人的安全与舒适,并由此与“我们”形成对照。[7]夏尔在此使用了“lutter avec”这一表述。在法语中,它既可以表示“用……战斗”,比如“用武器战斗”(lutter avec une arme),也可以表示“与……战斗”,比如“与敌人战斗”(lutter avec un ennemi)。夏尔在此利用了这一表述的一词多义性,石子既是搏斗的工具也是搏斗的对象。[8]强劲的纺锤(lefuseau nerveux):在诗句中是对“你的手腕”的比喻。在传统织机上,纺锤多为木质,它在诗中代表一种充满生机与创造力的工具,对立于下文枯木的空心枝条。[9]艾普特:法国北部注入塞纳河的一条支流,从史前时代起就有人类在此生活并留有遗迹。五十年代夏尔曾在艾普特河畔圣克莱尔(Saint-Clair-sur-Epte)暂住,并经常在艾普特河与塞纳河之间的高地上漫步。[10]原文为倒装句,依照原文语序直译为:“属于每个人的——请你不要冷酷地对待我——我已经实现了,我知道,心愿。”[11]起跳的河岸(la rivedu bond)意为诗人积蓄诗歌飞跃力量的河岸,河岸(在夏尔笔下尤其令人想到索尔格河的河岸)蕴含着一种收敛和谦逊,以及充沛的生命力。抵达的海滩(le rivage gagné)则是飞跃的终点,是创造的完成与终结,同时暗藏一份盛大与浮夸,这样的结果令诗人受苦,亦回应了本诗标题——真正的光芒属于起跳的河岸,而抵达的海滩仅仅是一种余晖。[12]斑鸫:一种具有迁徙性的候鸟,每年冬天会飞过高山前往夏尔故乡的普罗旺斯地区过冬,在那里“重燃炽热”。[13]排钟的齐鸣(carillon):本意是“教堂排钟同时鸣响时发出的声音”,往往会不间断地持续很长时间。在此专门形容云雀的叫声。云雀的叫声悠长,它尤其喜爱在飞速刺向天空的过程中纵情鸣唱,听起来似乎没有中断,无需换气,仿佛这种鸣唱主宰了云雀的呼吸。它在鸣叫间直飞直入云端,仿佛这种悠远的叫声为它扫清了道路上的一切阻碍。[14]人们在引它惊奇时把它杀死(onla tue en l’émerveillant):前人多译为“人们一边赞叹一边把它杀死”,此为误译。动词“émerveiller”在此处的意思是不是“赞叹”而是“使……惊奇”,不是人们赞叹云雀,而是人们令云雀感到惊奇。这涉及夏尔故乡猎人捕杀云雀的古老方式:猎人在地面设置一种名为“云雀之镜”(le miroir aux alouettes)的特殊陷阱装置——一根嵌有镜片的木棒。猎人将其放在地面上,陷阱会通过反射太阳光吸引云雀的注意从而让它从天空降落下来,猎人借此机会将它猎杀。夏尔将这一捕猎过程浓缩进了诗句。这种高翔于云端的飞鸟只能以这种方式猎获,被阳光的幻影迷惑,最终被它的好奇心杀死。这其中灌注了夏尔长期在故乡山野生活的经验。Patricia Tarry的英语译本将这句译为“to be killed she must be dazzled.”(它必须被眩惑方能被杀死)。[15]发明家们(lesinventeurs):在夏尔笔下,发明家与创造者有巨大的差别,发明家一方面有重要的价值,但另一方面类似于书写历史之人,不同于见证者,这些发明家以一种虚构的作品声称自己呈现了真实,因此隐含一些贬义。在《修普诺斯散记》第127条中夏尔写道:“人,迈着梦游者的步伐,走向致死的矿床,被发明家们的歌声牵引……”[16]根据勒内·夏尔回忆,抵抗运动时期,游击队哨兵在警戒时保持静默,只在行动时才会现身。他们便是诗中所指。[17]被隔绝的海底(fondscloisonnés):在此比喻抵抗运动期间游击队员们孤独的、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18]放纵(incontinente):该词在法语中的本意为“失禁”,也有“纵欲”之意,在此引申为“放纵、恣肆”,这只放纵的小舟不抗拒、不回避、不克制任何冒险,并与“被隔绝的海底”形成极具张力的对抗关系。[19]显露如刀(poindre):在法语中,“poindre”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意义:一,作为不及物动词意为“显露”;二,作为及物动词意为“造成痛苦”。原文中的语法为不及物动词,故根本意义为“显露”,但“造成痛苦”的涵义同样隐于句中,因为“poindre”与“pointe”(刀尖)“poignard”(匕首)在法语中皆为同源词(拉丁语词源“pungere”意为“刺、戳”),引出下文的“武器”。换言之,这一“显露”亦如刀尖匕首般带来痛感。夏尔在此以一种超越语法的方式将两种意义统合入诗,故意译为“显露如刀”。[20]“书”代表一种暴力而诗意的武器,以尖锐的方式影响它的读者强迫其作出回应。[21]“谜语”是对诗的比喻。成为诗就是作为创作者把自己全部的思想、情绪全部置入诗中,而这一过程在夏尔看来极为艰巨。[22]这首悼亡诗是为了纪念勒内·夏尔1966年去世的姐姐茱莉娅。[23]此句意为双乳因为你的心脏停止跳动而失去生机逐渐腐烂。夏尔的长姐茱莉娅在他的生命中亦扮演着近乎母亲的角色,让夏尔极为依恋。此处“双乳”也是对这一母亲形象的比喻,暗示这一至亲的离去。[24]你永无存(tu n’es pas):直译为“你不存在”。夏尔在此使用了动词的现在时态,但并非“正在消失”之意,而是暗示了一种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彻底的消失。[25]该诗作于1941至1942年间,距勒内·夏尔一九三零年代初入文坛已过去了十一年左右。[26]埃瓦德涅(Évadné):古希腊神话中卡帕纽斯(Capanée)的妻子,后者是攻打忒拜城的七雄之一,因蔑视天神被宙斯以雷电击杀。在卡帕纽斯的葬礼上埃瓦德涅跳入火堆殉情而死,从此成为深情的化身。此处代指勒内·夏尔当时的女友瑞典女艺术家莱塔·库努特森(Greta Knutson,1899-1983)。[27]莫比克: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一座小城,在夏尔家乡附近,城中有一座古堡。[28]四等分的正午(midiécartelé):“écartelé”原为纹章学术语,意为将一面纹章纵横四等分。在这里引申为将一天四等分为清晨、正午、黄昏、子夜,正午为其中之一。MaryAnn Caws的英译本译作“quartered noon”(四分的正午)。[29]泪石(larmier):直译为“滴水石”,欧式建筑中用于保护房屋内部不受雨水侵害的一种带凹槽的特殊外墙结构。此处用巨型滴水石暗示屋外的倾盆暴雨。该词拼写中有“larme”(眼泪)一词,故意译为“泪石”。[30]爱神(amour):本意为“爱”,此处特指铅笔画中丘比特式的小爱神形象。[31]在原诗中没有直接出现“你”,但句中动词“迸出”(jaillissez)以及下文的“身穿”(portez)“抠挖”(grattez)夏尔均特意选用了第二人称变位而非正常的第三人称变位,换言之,夏尔在这里把“水果”“女子”和“指甲”都视为“你”。若不考虑这一特殊变位则可译为“从刀下迸出的水果”“身穿围裙的女子”“抠挖高墙的指甲”。[32]地权(servitude):法律术语,特指一种为了方便使用自己拥有的土地而对他人土地加以使用的权利,例如A拥有一片临街的土地,隔断了B拥有的地块与街道之间的直接联系,则B有权在A的土地上修路。[33]一翼之内(sous larayon d’une aile):直译为“在一面翅膀的范围之内”,亦即秘密被贴身收纳之意。[34]原文仅有“为了”(pour)一词,其中暗含为了直面、安抚之意。[35]夏尔在七星文库版全集中对这首诗留下这样一段注释:“那是在地中海边,1946年,《鲨鱼和海鸥》的主题展开了它作用于我们的迷恋。我去旺斯看望了亨利·马蒂斯并且一同谈论了这首诗。这些完美的婚礼纠缠着我们。”1947年马蒂斯绘制了同题画作。[36]弯刀(croissant):此处指倒映在海中的新月。[37]磨工海岸(rivagepolisseur):一般来说大海是一位磨工,将海岸打磨,在此勒内·夏尔倒转了这一传统意象,将海岸视为磨工。[38]伊布里姆(Ibrim):既是犹太人名,也是希伯来民族的古称。根据七星文库版全集中的注释,这首诗涉及夏尔二战期间一位犹太友人,他在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乘船赶赴这一属于希伯来人的国度,并在即将抵达时死去。[39]此处暗示了伊布里姆二战时躲避纳粹的经历。[40]一台座钟:座钟经常被摆放在室内墙角处,在这里象征着私密的个人空间,暗示伊布里姆虽然死去,但已然返回他的家中。[41]明光圣母(Notre-Damede Lumières):原文首字母大写,特指勒内·夏尔故乡沃克吕兹省山间的一尊明光圣母雕像,相传1661年曾有一道圣光治愈了当地一位身患重病的村民,故而得名。勒内·夏尔在抵抗运动期间曾多次从这尊圣象前经过,他曾激烈反对宗教,但在这尊几乎被人遗弃的雕像前产生了新的感悟,故有此作。[42]俄里翁(Orion):古希腊神话中一位英俊的猎人,海神波塞冬之子,曾一度双目失明,后被月神阿尔忒弥斯爱慕,遭到其兄长日神阿波罗阻挠,最终在阿波罗的诡计下被阿尔忒弥斯射死,升上天空变成了猎户星座。因此Orion也是猎户座的名称。猎户座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座之一,尤其是作为猎人腰带的参宿三星是它最著名的标志。根据夏尔自述,六十年代他常常在夜间长久观察星空,猎户座是他最为关注的对象之一。作为猎人的俄里翁与作为星座的猎户座是夏尔后期诗学中最重要的神话形象,是诗人笔下诗歌源泉的象征,也是他但凡使用Orion一词时所必定包含的两层含义。他曾以Orion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诗篇,本诗为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