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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梦见生活,要么落实生活:勒内·夏尔诗选31首 文论2篇

 左莫 2023-07-11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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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夏尔(Rene Char,1907-1988),二战后法国诗坛最具影响力的重要诗人。夏尔是极少数生前即入选伽利玛“七星文库”经典的法国作家之一,亦是海德格尔访法时唯一希望当面拜会的法国诗人,更是加缪、巴塔耶、阿伦特、福柯等欧洲思想家多次在著作中征引的对象。
勒内·夏尔生于法国南方的伊斯勒。1924年就学于马赛商学院,毕业后服了两年兵役,同超现实主义者有了接触。1928年出版第一部诗集《飘过心房的钟声》。其后的《武器库》(1929)受到艾吕雅、勃勒东称赞。他到巴黎,和勃勒东、艾吕雅合写《放慢工作》(1930),并合编《超现实主义革命》第十二期,成为超现实主义集团中活跃的人物。1930年曾与布雷东、艾吕雅合出过诗集《施工缓行》。1934年出版了诗集《无主人的锤》,表明他与超现实主义开始分道扬镳。
第二次世界大战起,他抱着爱国热忱,拿起枪来与敌人周旋,是下阿尔卑斯地区游击队首领,在抵抗运动中与加缪成为挚友,获得骑士勋章。法国光复后他出了不少诗集。战后出版1938-1945年的诗歌结集《伊普诺斯的书页》,标志着大战胜利在他思想中闪过的一线光明。然而,现状很快使他失望,遂赞同存在主义关于“世界是荒诞的”论点,但不稍微乐观地提倡行动,保持斗士的姿态。战后隐居家乡时写的诗,对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予以鞭笞和嘲讽,虽有田园诗风格,却仍包含深刻的含义和政治色彩,富有哲理性。诗集还有《早期的人们》(1950)《致激怒的安详》(格言诗,1951)《愤怒和神秘》(1948)《水的太阳》(1949)《寻找基地和山峰》(1955)《群岛上的谈话》(1962)和《共同出场》(1965),以及戏剧诗《克莱尔》(1949)等。1983年,伽利玛出版社将夏尔的全部诗作收入具有经典意义的“七星文库”出版。
勒内·夏尔的诗总是植根在故乡土地上,呈现出法国南方山野、烈风、激流的印象,同时表达了人们的痛苦、希望和友爱,语言极其简练,凝结,跳跃,并无激昂的高歌,但饱含深沉的热情。诗中形象奇特,很有独创性,他的诗歌形式多样,有时写成紧凑的散文诗,有时采用传统格律;他还创造出用警句表达的格言诗,五十年代,这种诗体给年轻诗人提供了新的典范。时至今日,勒内·夏尔对文学创作的深刻见解和尝试仍被认为意义重大,他的诗作为超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开拓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一阵石头雨中有个吃人妖

一阵石头雨,我们留守在躁动的往昔递交给我们的矿层中。身陷囹圄的未来之矿柱,听任有着饕餮胃口的现在凶吉未卜地大肆摆阔和狂热地规划,无需眼泪满面。

张枣 译

第二次沦落

我从云坠落的时候,幡然醒悟:那曾住在我头脑里的,不是一只满怀忧闷秘密的狂野之鹰,而是一匹鬃毛乌黑的马,一个漫长的桎梏,它狂热有如我的肉身,我真想将它推进我的室内;好在它与我已经不再歌唱了,虽然李子从熠亮的白树掉落。

我强调,我认为人有两种专有的大罪过:一是进入了意识的状态,再就是对二元对立的迷狂,尤其是当它与那些不体面的小缺陷和虚荣联袂出现之际。

这嗜血的会客厅消失在高高在上的表象之中。

张枣 译

那是秋天,我们在明净、有点儿不确定的早晨

终此一生,只有两种办法:要么梦见生活,要么落实生活。两者都会在白昼的崩溃下茫然失措,倍受虐待,丝绸之心与无警钟之心在一起。

给我你那遥遥领先的灯芯草之手吧。在你那柔软灵巧的回廊上幽约,在泉源边,它不再阻隔我们。啊,维尔拂里德,那边是宾客们,这儿是镜子,正伸展着它的翅膀。

瞧呀,你们俩正在草地上填满了我的星星吊床。

张枣 译

为了这一切无一改变

1

握住我统摄全局的双手,攀登黑色的阶梯,哦,忠实的伴侣;种子的爱欲蒸腾热气,城市是钢铁与遥远的闲言碎语。

2

我们的欲望已脱下大海火热的长袍在游向它的心脏之前。

3

在你嗓音的三叶草中群鸟的激斗驱散对干旱的忧思。

4

当大地上的缓行马车撒出的面带刀痕的沙土成为向导,宁静便将接近我们封闭的空间。

5

碎片的总量将我撕裂。然而酷刑屹立不倒。

6

天空不再如此金黄,阳光不再如此湛蓝。雨水稍纵即逝的飞星开始呈现。兄弟,忠诚的燧石,你的枷锁已经碎裂。从你的双肩喷出了谅解。

7

美,我在寒冰的孤独中走向与你的相遇。你的灯是玫瑰色的,风散放光彩。夜的门槛沉陷。

8

我,被俘之人,已迎娶那正欲征服永恒之石的常青藤的慢舞。

9

“我爱你”,风对那一切由它带去生命的事物重复道。我爱你而你活在我身里。

张博 译

水晶之穗 从青草中取出 它透明的收获

城市未曾倾颓。在愈发轻盈的卧房中自由的给予者用身体无边的力度覆盖他的爱人,恰如白昼创造一道水流。欲望炼金术在这个清晨的世界令他们全新的天赋回归本质。远远在他们身后,他们的母亲,他们如此静默的母亲不再把他们辜负。现在他们率先抵近了他们的未来家园,那里目前还只盛放着他们即将诞生歌谣的口中飞出的羽箭。他们的热望在即刻间与目标相遇。他们令一段人们无从追寻的时光花开四野。

他对她讲述昔日他曾如何在饱受摧残的森林中呼唤那些由他带去好运的动物;讲述他面对那从前引导着他去认识自身典范性命运的重重封锁的群山曾说出怎样的誓言;讲述他曾经必须战胜哪个隐藏的屠夫以此在他眼中获得同伴的宽容。

愈发轻盈的卧房一点点扩展旅途的宽广空间,在其中自由的给予者做好了消失的准备,准备去与别处的新生融合,再一次。

张博 译

自 由

她来了,通过这一行空白,能够同时恰切地意指黎明的结果与黄昏的烛台。

她曾历经无知觉的沙滩;她曾历经被解剖的峰顶。

终结了懦夫式的放弃,谎言的神圣,刽子手的烧酒。

她的语言早已不是一只盲目的公羊,而是铭刻我气息的画布。

迈着唯在缺席后方会迷途的步伐,她来了,伤口上的天鹅,通过这一行空白。

张博 译

我栖居在一种痛苦中

不要委托这些与秋天同源的温柔去支配你的心,它们从秋日借得平静的步态与和蔼的垂暮。眼睛过早地眯起。苦难只识得只言片语。宁愿你毫无负担地睡下:你将梦见明天,而你的床铺对于你将更加轻盈。你将梦见你的家不再有窗玻璃。你急于把自己与风结合,与那用一夜跑遍一年的风结合为一。其他人将歌唱悦耳的混合,歌唱那只会体现沙漏巫术的躯体。而你将斥责那不断重复的感谢。之后,人们将把你视为某个崩解的巨人,某位不可能之物的领主。

然而。

你仅仅增加了你夜的重量。你已重拾高墙中的垂钓,重拾无夏的酷暑。你狂怒地对待你那身陷慌乱关系的爱人。盘算着一座你永远看不到建起的完美居所。何时才是深渊的收获季?然而你已使雄狮之眼爆裂。你以为看见黑色薰衣草上方美在穿行……

是谁,不等把你说服,曾再一次,把你向高处略略升起?

这里没有纯洁的座席。

张博 译

三十三个片断中

1

挡不住的鸟

我心中你温柔的星

我的路引她出轨

空气离去,生命消逝。

2

结识你之前的我,吃过还饿,喝过还渴,无所谓善恶好坏,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同类。

3

林中纯洁的眼

哭着找可居住的头。

4

肩扛起真实,他

在盐库守着里浪的回忆。

5

我,不曾在人群中行走,我游动,我飞翔。

6

让昨夜迷住你双眼的瞬间来说服我。

7

夜的安宁靠近石头,洒上痛苦之墨

深夜来临,布满硝烟。

8

母性空气

根在成长。

9

稻草蝴蝶在狗的头骨里

哦色彩哦荒芜哦舞蹈!

10

花窗中孤独的

灿烂的面孔

自以为腐蚀不存在

于他们残暴的景色中。

11

但焦虑任命了女人

去装饰迷宫的密码。

12

安全是香水

13

女人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她活着的心上人。

14

下一颗心就位。

15

耐心的空气,稀有的网

鹰被驯服的心。

16

世界的临时守夜人

在恐惧边缘

掷出,你有力的反抗

酸睡袋被抛开

地平线变成玫瑰,开放

孩子,让我们抚平你的伤口。

17

在战栗中成长。

18

她看焦虑的鸟变瘦。

19

苜蓿的恐怖,我的同伴。

20

缄默着,无药可救的人

无花果树,废墟的哺乳者

疏导地下残渣的人。

21

荒土地被流放

到吉普赛人的硬币上

永远感激忧虑。

22

饥饿与死亡之云中,星星聚在一起,自我炫耀。

23

我的劳动力在流浪。

24

快去传递

你善良的反抗,获得的奇迹

实际上,你在怠慢生命

无法表达的生命

25

不要想和扁桃树一样

把脚伸入泉中。

26

云的崇拜者

有超常的力量

可远距离移动

熟悉的风景。

27

忍耐着,我们将是你最终的朝圣者

埋在你脚里迷宫中的播种者。

28

愤怒,你把我当成了忧愁

她在为我清理道路

29

给有益的遗忘一些奇迹

30

如果结合带来的是睡眠

而不是沙漠

31

眼睁睁无法完成

消失中的奇迹

大门推开,你倒下。

32

夏日卑微的死亡

帮我卸下,光荣的牺牲

我已知道如何活着。

33

让向导去吧已是平原

边界上树做着冰展

转折会像烟瞬间出现

绷紧的问候像根刺

树中变弱的担心在呼吸

盖子会在石井栏周围

热情的生灵即将迎来

额头上的手将冰冷如星

草上不会留下刀的回忆。

于木 译

原初的瞬间

在我们面前,我们曾见到大水涌过。它来自母腹,一下子,就淹没了山峦。这不是向自身命运奔突的一道激流,而是一匹无法表达的野兽,我们是这匹野兽的语言和存在。它把我们张在它想象的雄劲的爱之弓上,怎样的介入才能抑制我们?日常的琐屑已经逃离,渴求的血液返回激情,被开放所接纳,被磨光为不可见。我们是一场从未结束的胜利。

树才 译

深渊上的足迹

在沃克吕兹虚幻的伤口里,我看着你们遭受痛苦。那里,尽管压得低低,你们是一潭绿水,甚至一条道路。在它的混乱中,你们穿越死亡。一个连续的秘密的山谷状花朵。

树才 译

悬挂着的情欲

夜盖住了它的一半路程。天空的星团此刻在我的目光中保持完整。我看见了你,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受震撼的星体里的神圣女性。我要撕碎你永恒的裙子,赤裸地把你带回到我的地面。大地移动着的腐殖土到处都是。

我们飞翔,你的侍女们说,在残酷的空间里——和着我红色喇叭的歌。

树才 译

慰 藉

在城市的大街上,曾经有过我的爱。在破碎的时间里它将去哪里?这并不重要,它不再是我的爱。每个人都可以谈论它,它不再忆及。谁,真正地爱着爱?

它在目光的心愿里寻找它自己,它所穿越的空间,是我的忠贞。它描绘着希望,并轻轻将它回绝。它是决定性的,除非它不参与。

我生活在它的深处,像一艘幸福的沉船。没有人知道,我的孤独,是它的宝藏。在它飞升着掠过的正午线上,我的自由挖掘它。

在城市的大街上,曾经有过我的爱。在破碎的时间里,它将去哪里?这并不重要。它不再是我的爱,每个人都可以谈论它。它不再忆及。谁,真正地爱着爱,远远地,照亮着爱,使它不会跌落?

树才 译

缓慢的未来

要把握幸福,要从石头床上淡红色地醒来,必须越过许多教条和冰块。

他们和我之间,很久以前,像是一道野地里的篱笆,我们可以自由地采集山楂花并送给对方。没有比手和臂之间更遥远的距离了。他们曾爱我,我也曾爱他们。挫败我们全身力量的风中的障碍,到底是什么?一只夜莺提示我,接着是一具腐尸。

死亡在生命中,不可调和,这是残忍的;死亡同死亡,却可以接近。这没什么,一只怯懦的肚皮贴地爬行,不会颤抖。

我掀翻了最后一道墙,那堵围困雪的漂泊的墙,而且我看见——呵我最初的亲人——日历上的夏天。

我们在尘世的面目,不过是一场持久的追逐的三分之二,一个点,上游。

树才 译

红色饥饿

你疯了。

这多么遥远!

你死时,一根手指横在嘴前,在一个高贵的姿态里为了截断感情的涌流;寒冷的太阳青色的分享。

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

过一会儿,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

确切无疑的赤裸,乳房在心脏旁腐烂。

静静地,在这重合的世界上,一个男人,他曾把你搂紧在怀里,坐下来,吃饭。

安息吧,你已不在。

树才 译 

宣告其名

那时我十岁。索尔格河将我镶嵌。河水如

圣明的钟面,太阳歌唱着历历时辰。无忧无虑

和悲愁苦痛都烙在一家家屋顶的铁公鸡上一并 

忍受着。然而在这个窥探着的孩子心里,怎样

的轮子旋转着,转得比白炽火灾中的磨坊的叶 

轮更强劲、更疾速?

注:索尔格河La Sorgue,法国南方阿维农地区的一条河流。

何家炜 译

内冯的青春

公园篱墙内,蟋蟀 

沉寂无声只为更好 

地栖息。

被牧场围绕的 

内冯公园里, 

一条没有斜坡的溪流, 

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 

描述着他们的哀伤, 

这样活着更美好。

内冯公园里 

一位反叛者已经 

与溪流汇合,与这孩子, 

最终与这幻景汇合。

内冯公园里 

必将逝去的是夏季 

没有一只蟋蟀的鸣声 

它,不时地,沉寂。

注:内冯Névons,法国南方阿维农地区的一个小城。

何家炜 译

共同呈现

你忙于写作, 

仿佛生命中你已姗姗来迟。

于是这般引出你的源泉作为伴随。

你赶紧吧。

赶紧传送 

你背叛仁爱之心的精彩章节。

确实,生命中你已姗姗来迟, 

无法澄清的生命, 

你思虑再三惟有接受融合, 

那是你每天被众生万物所拒绝的, 

你东一块西一块获得些许干瘪的碎片 

历经无情的斗争。

除此之外,一切不过是顺服的临终, 

赤裸裸的末日。

若你在艰辛劳苦中遭遇死亡, 

接纳它如同汗淋淋的颈背感到 

干手帕的好处, 

当你弯腰相向。

若你想笑, 

献出你的顺从, 

决不要出示武器。

你被创造出来只为一些独有的时辰。

你变形吧,不带遗憾地消失 

合意于甜美的严峻。

一个接一个街区清扫着世界 

不会中断, 

没有歧途。

散作尘土。

没有人会察觉你的消融。

何家炜 译 

愿它永生

这国度仅仅是一个 

精神的意愿,一个 

掘圣墓者。

在我的国度,春天温柔的见证 

以及散羽的鸟群为遥远的目标 

所钟情。

真理在一支蜡烛旁等待晨光。

窗玻璃不修边幅。殷勤有加。

在我的国度,人们从不质问一个 

激动的人。

倾覆的小船上没有凶恶的阴影。

致候痛苦,在我的国度闻所未闻。

将因之增长的,人们才会借用。

叶子,许多叶子在树上,在我的 

国度,树枝因不长果实而自由。

我们不信征服者的那套信仰。

在我的国度,人们感激着。

何家炜 译

俘 虏 

我嬉戏的青春铸成囚徒的生涯。

噢,我生命的堡塔!

田野,你们映照在我四个收获季节。

我雷霆震怒,你们轮转着。

何家炜 译

比利牛斯山 

被大大愚弄了的山, 

在您焦躁的塔顶上 

销弱最后一线光芒。

仅剩空洞与雪崩, 

遗憾和悲伤!

所有那些不被爱戴的行吟诗人 

都曾见过在某个夏天 

闪耀他们温存的悲观王国。

啊!雪是严酷的

它喜欢人脚下受苦, 

它要我们死于冰冻 

当我们在沙漠活过。

何家炜 译

同这样的人们一起活着 

我饿极了,我睡在证据确凿的三伏天。我

羁旅漫行直至筋疲力尽,前额靠着干瘪的晒谷 

场。为了热病不泛起阵痛,我窒息住它的参乎。

我抹去昏沉艏柱上它的数字。我一次次驳回。

杀戮近在身旁当世界想要变得更好。我灵魂的

雾月从未被翻越,谁在荒凉的羊棚里点起了火?

这不再是清寂黄昏那椭圆的意志。百万恶行呼

叫的双翼突然升起在昔时漫不经心的眼睛,向 

我们显示你们的企图和弃置已久的内疚吧!

你显示吧;我们从未了结消瘦的群燕那崇

高的安逸。贪婪地靠近宽敞的轻盈。时间中俱

不确定惟有爱在扩大。不确定的他们,茕茕孓

立,于心之峰顶。

我饿极了。

雾月:法兰西共和历二月,相当于公历10月下旬至11月下旬。

何家炜 译

互不理会 

在这般漆黑的战斗和这般漆黑的凝滞中, 

恐怖使我的王国瞎盲,我举起收获季节生翼的 

狮子直到银莲花冰凉的喊叫。我在每个生命的

变形链中来到这个世界。我俩各自相安无事。

我从一种可并存的道德引出无懈可击的救助。

尽管渴望消失,我是等待中的挥霍,骁勇的 

信念。绝不放弃。

何家炜 译

四种惑魅 

公 牛 

当你死时也决不是夜, 

为呐喊的黑暗所包围, 

太阳悬于两个相似的尖角。

惟有爱之兽,剑里的真, 

双双刺进所有人之间。

鳟 鱼 

河岸,你们坍塌成饰物 

以便充满整个镜面, 

砾石上小船磕磕碰碰 

流水摁压又翻卷, 

草,草总被拉长, 

草,草从不暂缓, 

你会变成何种存在 

在透明的暴风雨里 

它的心催促之下?

蛇 

一次次误解的王子,历炼我的爱 

使之转向她的主,我恨我对它 

仅有骚动的压抑或奢华的希冀。

为报复你的色彩,宽厚的蛇, 

藏于丛林覆盖和所有房屋里。

因了光与恐惧的联结, 

你好似已逃逸,噢边缘的蛇!

云 雀 

天空的终极火炭和白昼第一道炽热, 

她镶嵌在晨光里歌唱着躁动的大地, 

钟声主宰着她的气息并为她开路。

惑魅,我们猎杀她时赞叹不已。

何家炜 译

索尔格河 

——给伊冯娜的歌

一跃而起太早地出发的,没有同伴的河流,
把你的激情之脸赋予我家乡的孩子们。

闪电终止之处和我家开始之处的河流,
把我理性的砾石滚动到遗忘的边界的河流。

河流哟,在你那里大地颤动,太阳不安,
让每一个穷人都在他的夜里收获你的面包。

常常被罚惩,常常孤伶伶的河流。

我们这无情处境的学徒的河流,
没有任何风不对着你那苏醒的浪峰弯腰。

空虚的灵魂的,破烂和怀疑的,
铺展开来的古老不幸的,榆树的,悲悯的河流。

浮躁的,发热的,屠宰者的,
太阳把它的犁插进谎言层的河流。

比我们更优秀者的河流,清晰之雾的河流,
将它周围的阴影冻结起来的灯盏的河流。

尊重梦的河流,使铁生锈的河流,
星星把它们那不让大海吞走的影子留住之处的河流。

产生电力的河流,尖叫声进了其水汪汪的入口的河流,
啃吃葡萄并宣告新酿之酒的飓风的河流。

在这个疯狂的牢狱世界里有一颗不可摧毁之心的河流,
使我们保持暴烈并使我们保持做地平线上那些蜜蜂的朋友。

黄灿然 译

雨 燕 


有着太宽的翅膀,绕着房屋旋转着,尖叫着它的欢畅的雨燕。心啊,你也是这样。

它使雷霆枯竭。它在宁静的天空里播种。如果它碰触地面,它就破碎。

它的对应者是家燕,那为它所厌恶的熟悉物。塔楼的花边有什么价值?

它的缄默抵达最阴暗的深穴。没有谁住在比它更狭窄的空间里。

在夏天漫长的明亮中,它将闪现于阴影里,穿过午夜的窗帘。

没有目光可以留住它。它为它唯一的存在而尖叫。

一支瘦长的枪就要击落它。心啊,你也是这样。

黄灿然 译

忠 诚 


城里大街上走着我的情人。她已在不同的时间里,朝哪个方向走并不重要。她不再是我的情人,谁都可以跟她说话。她不再记得:谁确实爱过她?

她边扫视着寻找配得上她的人,边作出许诺。她踏过的空间是我的忠诚。她跟踪希望然后轻率地抛弃它。她主宰而不参与。

我住在她的深处,一艘欢乐的沉船。在她不知情之下,我的孤独是她的财富。在那铭刻着她的升腾的伟大子午线,我的自由探入她的深处。

城里大街上走着我的情人。她已在不同的时间里,朝哪个方向走并不重要。她不再是我的情人,谁都可以跟她说话。她不再记得:谁确实爱过她,从远方照耀她,以免她跌倒?

黄灿然 译

守卫的建议


刀切之下迸发的水果,
有人反应时才最被回味的美,
像钳子那样咬的黎明,
男人寻求分手的情人,
穿围裙的女人,
抓破墙壁的手指甲:
你们快逃!快!

黄灿然 译

在绝望中 


这个味道如野禽的淡水井是一个海洋或什么也不是。

“我不再奢望你为我开放,
或奢望你深沉的表面下那颤抖的水
向我涌上来,欢畅甘甜,稠密黑暗
(浓浓的一泼水滴直接送到我口中,
那儿泪水是如此绝对地胜利),
记忆之井,撤退和战斗中的心啊。”

“让你的锚沉睡在我的沙里,
在你的头所统治的盐风暴之下,
混乱的诗人哟──还有,高兴起来吧,
因为你为横渡而做的准备我依然关心!”

黄灿然 译

酩 酊


当收获在太阳的铜版上完成蚀刻,一只云雀在大风的断层歌唱即将结束的青春。那以一块块被枪弹打碎的镜片装饰的秋天黎明,将在三个月内回响。

黄灿然 译

恢复他们……”


恢复他们身上已不再存在的东西,
他们将再次看见收获的谷物包含在柄上,摇曳在草上。
教他们懂得他们脸上从坠落到飞升的十二个月,
他们将珍惜他们的空虚,直到他们达到下一个心愿;
因为在灰烬中没有什么是毁灭或愉悦;
而对那能够望见到大地尽头累累果实的人来说
失败不算什么,哪怕一切都失去。

黄灿然 译

挨耳光的青春期 


同样那些使他扑倒在地的巴掌,也把他投射到他生命中遥远的前方,朝向未来的日子,那时他的流血将不再是由单独一次残酷行为造成。像一棵灌木得到其根茎的安慰,从其坚强的树干奋力伸出受伤的枝桠,接着他将往后撤退,回到这个认识的寂静和纯真里。最后他将松脱、逃离,并取得至高无上的快乐。他将抵达草地和芦苇篱笆,它们的软泥他好声哄诱,它们枯燥的飒飒响他留心聆听。似乎大地创造的最高贵和最持久的事物都已接纳了他,仿佛是要补偿他。

因此他将一次次重新开始,直到他不再需要逃离,并且可以置身于人群中:堂堂正正,懂得别人的需要,更脆弱,也更坚强。

黄灿然 译

勒内·夏尔:诗人是无数活人的容貌的收藏者

诗人不能长久地在语言的恒温层中逗留。他要想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应该在痛切的泪水中盘作一团。

长诗是狂热的升腾,诗歌是灼热枯焦的海岸的闪光。

诗人是无数活人的容貌的收藏者。

诗人喜欢夸张,但在痛苦中他的嗅觉是准确无误的。

诗歌的清澈溪流,较之其他流水最少受到桥梁阴影的干扰。

诗歌是洗心革面的人心目中的未来生活。

诗是已经实现的愿望的爱,然而愿望仍然是愿望。

诗人站在引力的发端处,象蜘蛛在天空中铺设自己的道路。他多多少少对自己有所隐瞒,但在别人看来却是处在前所未有的炽烈炫目的强光照耀下。

遭到生活反驳的经验,是比其它一切更为诗人喜爱的东西。

在诗的内容中应当有同等数目的秘密隧道、手风琴孔眼和未来因素,阳光普照的港湾、诱人的蹊径和彼此呼应的生物。诗人是这许多构成秩序之物的统率。而这个秩序又是不安定的。

诗人是报警的孩子。

诗歌的任务既然是赋予我们无上权力的同时,使我们失去个性,那么我们就要通过长诗的力量使诗丰满起来,使一切得到显示,即使是受到个人自负的歪曲也罢。

长诗是我们抛给死亡这副丑恶嘴脸的生活碎块,然而,要抛得尽可能高一些,以便使它们越过死亡,落到被标示为统一的世界里。

诗人在自己走过的路上应当留下的不是论证,而是足迹。只有足迹才能引导。

诗歌——这不仅仅是语言,而且是我们所渴求的生活为了无与伦比的现实的到来而发出的无声的、绝望的呼唤。它能躲避腐朽,但不能躲避毁灭,因为它也经常遇到我们大家面临的危险。然而它是唯一的,无疑能够战胜腐朽死亡的。美,在远处游动的美就是这样,它从我们那颗时而理智得可笑、时而敏锐得惊人的心灵的幼小时期就出现了。

诗歌的唯一兴趣就是经常的失眠。

在诗歌中,我们只是停留在即将离开的地方,我们只是创造与之疏远的东西,我们只有消灭时间,才能获得长久的时间。

诗歌将永远是,将首先是一种被刑讯室阻隔的奔逃,——也是一种信念,相信这次奔逃,拼命的、竭尽全力的奔逃终会成功。


雷光 译|选自王家新、沈睿编选《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

加缪:勒内·夏尔  译|王殿忠 

  对一位像勒内·夏尔(*这是为1959年勒内·夏尔德文版诗集写的序言)这样的诗人,仅用几页的文字是不足以对其做出全面评价的,但至少可以给他定位。只看他的某些作品,也便足以值得我们向他表示敬意。非常高兴能借为我所偏爱的这些诗篇用德文出版之机讲几句话。我认为勒内·夏尔是自(兰波)《灵感》和《醉舟》发表以来,法国诗坛上我们最伟大的、现尚在人世的、而且是“疯狂和神秘”的诗人。 
  夏尔的新颖,令人为之目眩。无疑,他是经历了超现实主义的,但与其说他是借鉴了超现实主义,倒不如说是补充了它。他在观察阶段,一个人迈着坚定的脚步向前走。自从《孤独的逗留者们》发表以后,一小部分诗作便使得我们的诗坛上刮起了一股清新的自由之风。在我们的诗人们一开始专事致力于制造那些“空灵的小摆设”的许多年之后,我们的诗人们便孜孜不倦地吹奏着铜管乐,于是诗便成了一堆有益于健康的木柴。它燃起了熊熊烈火,诗坛上这一片燎原烈火,刮起了阵阵薰风,并肥沃了大地。我们终于感到宽慰了。自然界的神秘现象,连天的大水、阳光等等,闯入了诗人们醉心于与世隔绝、只听听外面回声的那个小天地,于是便出现了诗的革命。 
  但如果这种诗作的新颖性、它的灵感只停留在这个陈旧的观念上,我却不怎么欣赏。于是夏尔便理所当然地提出恢复前苏格拉底时希腊悲剧式的乐观主义。被夏尔称作“眼里充满泪水的智慧”的那种诗作又复活了,它们在我们处于灾难的时期复活了。 
  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这种诗都非常精练和淳朴。无论描写的是白天还是夜晚,这些诗都有同样的激情。在光天化日下,夏尔出现了。大家知道,太阳有时也是阴暗的。在两点钟时,大地奇热无比,一阵黑色的风便使它恢复了清凉。同样,每当夏尔的诗显得阴暗时,那是因为一种高度集中的形象,一种强烈的光线使他的诗远离了那种抽象的透明度,而对这种透明度却是我们最经常的要求,因为它不需我们费力便可看得懂。但与此同时,正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大平原上一样,这个黑点却在周围形成了大片阳光灿烂的海滩,在这片海滩上各种面孔均暴露无遗。例如在《粉碎的诗篇》中,有那么一个神秘的家庭,在这个家庭周围,竟出现了那么多热情的形象。 
  因此,这首诗便大受我们欢迎。我们在晦暗中前行,天上那道固定的、圆圆的光线,对我们丝毫不起作用。这道光线可能有些忧伤,有些无助的忧伤。相反地,夏尔写给我们的那些奇特又严谨的诗中,夜色是光明的,我们又可以向前走了。这位全天候的诗人,他所讲的也正是我们所讲的。他处于激烈争论的中心,他向我们的不幸提出的格言也正如向我们的再生所提出的一样:“如果我们居于闪光中,它便是永恒的心脏。” 
  夏尔的诗便恰是居于这种闪光之中,而且也绝不只是引申意义。一般人和艺术家以同样的步伐前进,昨天他们同在反对希特勒的极权主义斗争中经受了考验,今天仍然在揭露分裂我们世界的形式相反却与希特勒极权主义性质相同的斗争中经受考验。在共同的战斗中,夏尔接受的是牺牲而不是享乐。“要向前跃进,而不是参加宴会,这是他的结束语。”作为一个反抗的和自由的诗人,他从不献媚,也从不随大流,按他的说法,是随心所欲地反抗。这种反抗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首先把一种具有强制性的向往掩藏起来,而第二种呢,则是极力要求营造一种自由的环境,按夏尔那句生动的话说就是,面包将会恢复其原味。夏尔十分清楚,要想使面包恢复其原味,那首先要使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把它置于各种“主义”之上。这位反抗者就这样逃脱了许许多多反抗者们的那种命运,他们最终不是当了警察便是成了同谋者。对那些被他称之为替刽子手磨刀的人,他必将挺身而出和他们斗争。他不要监狱的面包,对他来说,直到最后,流浪汉的面包,其味道也会比检察官的好。 
  于是我们也便明白了,何以这位暴动者的诗人对那些具有爱心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伤害。相反地,他的诗却把它柔嫩而新鲜的根须深深地植于他们之中。他整个精神的和艺术的观点都在《粉碎的诗篇》中自豪地用这样的句子归纳出来:“你只为爱而弯腰。”因为对他来说,也确实存在着弯腰屈从的问题,而贯穿于他整个作品的爱,既有其阳刚之气,更具有脉脉温情。 
  这就是为什么夏尔同我们大家一样,在同这个最错综复杂的历史搏斗时,他没有害怕过被卷进去,也从不畏惧对美丽的赞颂、对恰恰是历史所赋予我们极端渴望的那种美的赞颂。而他那部出色的《伊普诺斯诗稿》中出现的美,像一把耐火的利剑,灼热、通红,似经受了奇异的洗礼,通体发出火焰。我们了解那是什么,那不是艺术学院里苍白的女神,而是我们时代的朋友、恋人和伙伴。这就是充满战斗精神的诗人,他敢于向我们高呼:“在我们这黑暗的时代里,没有美的一个位置,所有的位置都是美的容身之地。”自这时起,面对他那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并在反对一切否定主义的斗争中,夏尔的每一首诗,都为我们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 
  对今天的一位诗人,我们还要求他什么呢?在我们那些拆除的城堡中间,由于一种奥秘和宏大的艺术功效,女性留下了,和平和来之不易的自由也留下了。在战斗中,我们懂得了,这些重新获得的财富,是惟一能说明我们何以战斗的佐证。尽管他并非想那样做,但仅只为了他不排斥他那个时代的一切,他所做的远比向我们解释的要多:他也还是我们明天的诗人。尽管他是孤独的,但他却集中了并且置身于这种伟大的兄弟般的热情中,在这当中,人类收获了他们最美好的果实。我们应该相信,我们今后所要求的,也正是这种具有预见的作品。它们是真理的使者,是已经丢失、但今后我们却日益向它走去的那个真理的使者,尽管在漫长的时间内,除了我们对它说,它是我们的祖国,并且我们已被流放到离它遥远的地方受苦,除此之外,我们对它什么也不能说。然而语言已经形成,光明也已显露,祖国总有一天会接受它的名字,一位今天的诗人,也要堂堂正正地把它喊出,并且为了为现在辩护,他已经在向我们召唤说,它正在“躲藏着,并在普通星体中间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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