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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振东 || 黄帝过安墟说考略

 倚月临风 2023-08-25 发布于河北

黄帝是我国远古时期的部落联盟首领,被视为华夏民族始祖、人文初祖。京津之间的重要城市廊坊及附近地区,常以黄帝曾过安墟来作为历史悠久的证据,并频繁见征于官方的各类文字或民间的种种口谈。然而,对此说法的出处、流传及其可靠性,真正了解的并不多,有必要进行较翔实的考述。

黄帝过安墟的说法,最早见于明代万历时期文人蒋一葵所撰《长安客话》。此书卷五“畿辅杂记”东安县条载:“古安墟,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合符釜山,即此。周武王封召公于燕,于安墟置常道乡。汉改常道乡置安次、修市。按今县境西北五十里耿就桥之西有常道城,即古县治。”这段话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从历史的角度,介绍当时东安县的渊源与区位;第二,在周、汉两代建置的变化;第三,古县治在当时的位置。其中,东安古称安墟,曾有黄帝于此经过的内容,尤其受到史家的重视,成为本地探溯历史的源头与文明发展的起点。

依此处蒋一葵所记,东安、安墟、安次大致均指同一个地区,即包括今河北省廊坊市的安次、广阳两区和天津市武清区小部分在内的区域。此区域在黄帝时期称安墟,在周武王时设常道乡。安墟之名,是蒋一葵于《长安客话》首次提出。墟,原意为大土丘、大土堆;也指废址、故城,如吕不韦《吕氏春秋·贵直》记:“使人之朝为草而国为墟”,河南安阳的商朝遗址,即称商墟或殷墟。乡当为当时的行政区域名,《周礼·大司徒》记:“五州为乡”,下有注说“万二千五百家”。《广雅》记:“十邑为乡,是三千六百家为一乡。”后来曹操之孙、曹魏末代皇帝曹奂,于甘露三年(258)曾被封常道乡公,其封地亦应于安墟旧地,即今廊坊市广阳区的南北常道附近。汉初,始设安次县。汉武帝元狩年间,又更安次县为东安县。晋太康初,复改东安为安次。后又曾更名安城、东安。隋复称安次,唐初又改置东安,至肃宗干元中,复再改称安次,直至元朝中统元年,才又改称东安,明清两朝一直以此称。直至民国三年(1914)夏,方复改称安次故名。

据载,安次地区最早的志书是《东安县图志》,编纂者与卷数不详,大约问世于元代。其后是万历年刊《东安县志》,二册,编纂者为明嘉靖时东安人张文举。但是,此两志现已均不存。现存本地区建国前方志共四种,分别是天启《东安县志》、康熙《东安县志》、乾隆《东安县志》、民国《安次县志》。天启《东安县志》,明郑之城修,边仑等纂,刻于天启五年(1625) ,现仅存卷二至卷六,卷一不存。卷一一般会包含地理、建置等内容,但因其阙失,故不能了解其是否载录黄帝过安墟的情况。

康熙《东安县志》、乾隆《东安县志》、民国《安次县志》均载录有黄帝过安墟之事,文字差异不大。康熙《东安县志》由王士美、李大章修,张墀纂,康熙十六年刊刻,十卷。卷二《地理志》记:“东安县隶顺天府,在府南一百四十里,即古冀州安墟之地。昔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以合符釜山,遂隶涿鹿之阿。周武王封奭于北燕,始于安墟,置常道乡,隶于北燕。”乾隆《东安县志》由李光昭修,周琰纂,乾隆十四年 (1749) 刊刻,二十二卷。卷一《地理志》记:“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合符釜山,遂隶涿鹿之阿。安次,即古安墟地。汉《地理志》:武王封召公于燕,其后三十六世俱称王。”民国 《安次县志》 由刘钟英、马钟琇纂修,初刊于民国三年(1914),民国二十四年(1935)经马钟琇删补改定,次年与前三志一起合刊,十二卷。卷一《地理志》记:“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合符釜山,遂隶涿鹿之阿。安次,即古安墟地。唐虞夏商周属冀、兖、幽州之域,春秋战国俱为燕国封疆。”由以上所列文字可见,此三志对黄帝过安墟之事的载录均明显都脱胎于蒋一葵的《长安客话》;或者换个角度说,在蒋一葵《长安客话》载录黄帝过安墟之事的三百多年间,当地史家是认可而接受的。

关于黄帝过安墟之事,除去此三部本地县志,其它还有不少史籍也有近乎一致的记载,均是直接或间接采自蒋一葵的《长安客话》。如清康熙朝文人朱彝尊《日下旧闻》卷一百二十六京畿东安县下录引《长安客话》云:“东安,古安墟,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合符釜山,即此。”清乾隆年间由于敏中等编纂的《日下旧闻考》,对这条记载既无增补,也无考证。清代雍正年间由李卫等监修的省级地方志《畿辅通志》卷五十三古迹记:“安墟,在东安县界。《旧志东安县》:古安墟,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合符釜山。”嘉庆年间问世的清朝官修地理总志《大清一统志》记:“安墟,《旧志》:东安县古安墟,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合符釜山,即此。《县志》:安墟在常道城”。可见,黄帝过安墟之事的载录不仅由来已久,而且范围很广。

黄帝是我国古史传说时期最早的宗祖神,华夏族形成后被公认为全族的始祖。早在先秦时期,对黄帝神话传说的载录就散见于许多古代文献中,较著名的如《逸周书》《世本》《山海经》《国语》《大戴礼记》《吕氏春秋》《庄子》《韩非子》等。但这些载录多十分零散,且神异色彩浓、历史属性弱。汉代杰出史家司马迁批评:“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至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五帝本纪》撰成,黄帝的基本情况与行迹第一次得到系统化整理,其完整的历史形象首次在正史中被确立,并成为后世黄帝传说的叙事母本。

司马迁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开始撰写《史记》,历十四年始成。蒋一葵撰写《长安客话》的具体时间不详,大致应当在明万历中后期(1600年前后)。两者相距近两千年,如何才能说明蒋一葵所述黄帝过安墟之事有一定的可能或准确性呢?要解决这样的质疑,首要需弄清楚涿鹿的位置。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三次提到涿鹿,分别是:“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第一次提涿鹿,是指“禽杀蚩尤”;第二次提涿鹿,是指建立都城的地方;第三次提涿鹿,是指作者司马迁曾到过的地点。

综合以上三条材料,笔者以为涿鹿当在涿郡。自古至今,持此观点者颇多。如服虔的《史记·集解》曰:“涿鹿、山名,在涿郡。”北宋乐史编著《太平寰宇记》说:“涿州古涿鹿之地,《史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即此也”;明撰《历代通鉴纂要》云:“神农氏衰,诸侯相侵伐,轩辕修德治兵,擒杀蚩尤于涿鹿。”其注云“今涿州”;明制《广舆图》标明:“涿鹿即涿州”;清郭袁恒纂辑《历代帝都考》述:“帝王应天王立极,必有建都之所。黄帝生轩辕之丘,都涿鹿。”其注释云:“涿鹿乃顺天府南涿州。”顺天府乃指今之北京;清末民初史学家夏曾佑著《中国古代史》讲:“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三战,然后得其志。”其注云:“涿鹿今直隶涿州,阪泉在今涿州城东南”。

涿郡是汉初高帝所置,辖范围极广,北至房山、良乡、琉璃河,东达霸州、鄚州、固安,南至新城、定兴、静戎至清苑北界,西至易县、涞水等地。其中的霸州、固安现在即在廊坊域内,而且安次在隋朝还曾一度隶属涿郡。可以说,廊坊地区即在涿郡之内或附近,也就是在当时的“涿鹿之野”之内或附近,即在黄帝居住地或主要活动地之内或附近。如此,蒋一葵《长安客话》讲“黄帝制天下以立万国,始经安墟”就是可能的,正因为是在黄帝居住地或主要活动地之内或附近,才能够在刚出发时间不长就经过了安墟。这就是回答黄帝是否过安墟问题,必须要注意并理解“始经安墟”的含义,即“在开始之时经过安墟。”

现很多人以为古涿鹿在今张家口市的涿鹿县境,笔者尚存异议。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文内第三次提到“涿鹿”时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此处言“涿鹿”是指作者行迹所至最北端的位置,在当时交通工具落后,且口外地区交通与气候条件均很恶劣的情况下,深处京师长安的司马迁是很难真正到达的,很有可能其只是到了涿郡,而误把此地当作“涿鹿”。蒋一葵《长安客话》又记:“涿故以涿水名。涿水合范水东北入海州,在范水之阳,故又名范阳,境内有独鹿山,士人呼独为浊,复讹浊为涿,谓即古涿鹿山,因谓涿州为涿鹿,误也。”所以,因有“涿鹿山”之故,应首先是司马迁误将涿郡称涿鹿,才有后代文天祥等无数文人至此误把涿郡当涿鹿吟,也有了至今仍在沿袭着的“千古之误”。大致可以推断,“禽杀蚩尤”的“涿鹿之野”与建立都邑的“涿鹿之阿”都该在涿郡即附近地区。

论及黄帝过安墟,还涉及到“合符釜山”的位置问题。“釜山”在哪里?说法颇多,主要有河北省徐水县西北22.5公里处孤山、涿鹿县西南10里处的窑子头村,以及甘肃天水、河南灵宝、山西高平、内蒙察哈尔草原等说法。“釜山”一词在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文中只出现一次,此段落文字为:“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这是在介绍黄帝的活动范围时所言,有东、西、南、北四至,而“北逐荤粥,合符釜山”则代表最北端的位置。此处的荤粥(xūn yù)是古族名,裴骃《史记集解》注引匈奴传解释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有学者以为黄帝“合符釜山”,应是在“北逐荤粥”之后,挟大获全胜之威,欢庆胜利之喜,与部落首领们合符订盟的。因此,“合符”之地,应该是在取胜之地。这样的说法是有道理,因此,黄帝“合符釜山”应是北上,而非南下,如此黄帝过安墟即并非妄谈。

此外,还有“合符东海说”。司马贞《史记索隐》释:“合诸侯符契圭瑞,而朝之于釜山,犹禹会诸侯于涂山然也。又案:郭子横《洞冥记》称东方朔云'东海大明之墟有釜山,山出瑞云,应王者之符命’,如尧时有赤云之祥之类。盖黄帝黄云之瑞,故曰'合符应于釜山’也。”后来元脱脱等人所纂的《辽史》卷三十四志第四《兵卫志上》也记:“轩辕氏合符东海,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兵为营卫。”这种为证祥瑞,东海合符的说法如果成立,那么黄帝自西东去,也会经过安墟。

司马迁的“实录”精神是我国史学的优良传统。扬雄在《法言》一书中称:“太史迁,曰实录”。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的赞语中也高度肯定“其文直、其事核”。蒋一葵虽远在明中晚期,而其实录精神也是值得信赖的。蒋一葵,字仲舒,号石原,生卒年不详,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举人,历官灵川知县、京师西城指挥使,官至南京刑部主事。早年家贫无书,四处借阅,并刻苦抄录。在京师为官期间,走荒台断碑,访问名胜古迹,并一一记录;又留心收集稗官野史中有关北京古迹名胜、奇闻佚事的记载和诗文等,汇而成书。著有《尧山堂外纪》《尧山堂偶隽》《长安客话》《八朝偶倚》《举业全书》《蒙古通记》《晋陵文献》等。对其求实重信的“实录”精神,张三光撰《蒋石原先生传》说:“凡朝家典制、边腹沿革、礼乐、钱谷、兵甲、律例,以及书、数、剑、射之类,靡匪津津指掌,而历历可身亲见也。……先生遐搜广讨,童好老笃,有疑必识,是处咨询,车辙所到,必从耆老访古迹遗文,得即贮之奚囊。虽仓卒倥偬,一遇该博方闻之士,必振顿精神,从容叩答,日忘移而漏忘尽也。”龚三益撰《尧山堂外纪叙(一)》也称:“仲舒每小憩,辄呼逆旅主人:有何古迹?何形胜?名硕云何?奇事云何?随所指而走荒台断碑,苔封藓锁,僶俛披拭扪摸。”这样的评价,应该不是无根据的溢美之词。

《长安客话》即是在此“实录”精神影响形成的力作。此书共八卷,主要记述北京及周边地区明代地方历史和地理沿革,因当时人们对皇都通称“长安”,故名。在明代专门记载北京及周边地区的文献中,此是仅存的几种之一。作者在编辑此书时采用实地访问和参考文献记录两种方法,范围遍及当时的皇都、郊区、畿辅和关镇,对后人研究北京及周边地区历史和地理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十七世纪末叶,清康熙朝朱彝尊编辑《日下旧闻》,曾以本书为重要参考资料,被摘引很多。出自这本书的黄帝过安墟说,应该是据蒋一葵的所见所闻而记,肯定有一定的根据。

以上本文考述了黄帝过安墟说的源流,以及逐鹿和釜山的可能性位置,并探究了蒋一葵牢固的实录精神与《长安客话》的重要价值,从多维度论证黄帝过安墟说的可能与可信。当然,由于年代的久远与材料的稀缺,要想把此说考辨得极为具体和有充分的说服力,也是极不容易,本文所论也仅是一家之言。作为炎黄子孙的一员,我们有着共同的根脉,都有着传承和弘扬黄帝文化的权利与义务。只要存在较大的可能性,就值得的人们去努力挖掘和弘扬。因此,依据不同阶段的原始材料,结合本地历史文化发展,广泛搜集,多方挖掘,可以选择适当的区域建立黄帝文化公园或其它主题性设施,以增强全体公民的民族认同感和地域荣誉意识,不断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和发展贡献新鲜血液。

 (感谢张洪英、刘化田两先生提供部分资料,并多有建议。)

2023.8.17

作者简介:许振东,文学博士、廊坊师范学院二级教授,主要研究明清文学与京畿文化,现为河北省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中国金瓶梅学会理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理事。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编著《明代京畿文人编年史》《17世纪白话小说的创作与传播——以苏州地区为中心的研究》《明清小说的文学诠释与传播》等书籍近20部;承担省级以上科研课题10余项,获省社科优秀成果二、三等奖多次,及全国优秀教师、河北省高校教学名师、省“三三三”人才二层次人选、省高校百名优秀创新人才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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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梓雨

审校:袁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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