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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与花神的统一体——论《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形象

 昵称37581541 2023-08-25 发布于江苏

【提 要】《红楼梦》多次提到警幻仙姑。警幻仙姑掌管风情月债的爱情琐事,是爱神的职责所在,是爱神形象的呈现。以花为谶暗含女儿们的命运,大观园的女子最后交于警幻仙姑负责对册,警幻仙姑符合“ 总花神” 的特征。爱神在于情欲,花神在于女性群像,但花同样也被赋予情的内涵,爱与花具有微妙的互文关系,使得警幻仙姑具有爱神与花神统一体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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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分别在第一、五、六、十二、十九、六十六、六十九、一一一、一一六、一二〇回提到警幻仙姑。作为一个具有预示性和警示性、引出故事又侧面归结故事的人物,学术界曾谈到她的爱神形象[1],却未进一步做具体阐释,而对警幻仙姑的花神形象,学界鲜有提及[2]。本文拟从“爱神”和“花神”两个角度,把警幻仙姑看作爱神与花神的统一体,兼论其背后的文化内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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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幻仙姑的爱神形象

爱神,顾名思义,即主宰爱情之神,但中国古代文化中的爱神是谁,一直是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叶舒宪认为,在“礼”的敬重与推崇之中,潜隐在高唐云雨之中的巫山神女是我们这个民族隐形和幻化的爱与美的女神[3]。此外,有人将神话故事中的造物主女娲当作爱神,也有人把《续玄怪录·定婚店》撮合红线使不论身在何处的男女二人终会成为夫妻的月下老人看作爱神。还有人将掌管婚姻夙缘的氤氲大使称为爱神,如宋陶穀的笔记小说《清异录·仙宗》指出:“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诸夙缘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4]《初刻拍案惊奇》卷五:“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5]《马瑞芳评注〈红楼梦〉》一书指出“中国向来只有婚姻之神如月下老,没有维纳斯,没有丘比特的神箭,没有爱神”,并评注警幻仙子“爱神也”[6]。也就是说,马瑞芳认为,在警幻仙姑之前,中国古代有婚姻之神,并无爱神,警幻仙姑才是中国的第一位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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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与文化的多样性所带来的文化偏差使中国的爱神形象难以统一。因此,我们不妨承认中国历史上爱神的分散性、不统一性,将前文所提形象都归于爱神形象,并由此归纳出有关爱神的职能:爱情与性欲、婚姻与生育,进而探讨警幻仙姑的爱神形象以及警幻仙姑爱神形象的进步性。

《红楼梦》中,司人间风月、掌尘世痴怨是警幻仙姑的任务;访察机会布散相思是她的职能。归根结底,警幻仙姑所为是爱神的职责所在,是爱神形象的呈现。小说开篇,僧道二人将通灵宝玉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用以了结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风流冤孽”[7]案。南梁沈满愿《戏萧娘诗》写“托意风流子,佳情讵可私”,“风流子”指萧娘属意的男子,由此,“风流”一词可表男女之情,到后世遂为常见的含义[8]。如白居易在《戏和贾常州醉中二绝句》其二云:“越调管吹留客曲,吴吟诗送暖寒杯。娃宫无限风流事,好遣孙心暂学来。”在白居易心目中,吴越乃声色之地,风流之乡,如同西施在吴宫,此“风流”亦指男女私情。《西厢记》有“才到是未得风流况,成就了会温存的娇婿,怕甚么能拘束的亲娘”[9]的记载,此处“风流”指出张生与莺莺二人的情感欲望。刘上生在其《曹雪芹“风流”用语再探》中从宏观性描述出发,将小说中的“风流”分为写“情”主旨的标识词和宏观环境景物的描述词,前者指出作者笔下的“风流” 本身就是“情”[10]。男女恋情欲望的风流之事需警幻仙姑管理结案,掌管爱情的警幻仙姑自然而然要被称作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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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五回,警幻仙姑的爱神形象更为清楚与明显了。从警幻仙姑的居住环境“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不难探得她的爱神色彩。曾礼军认为“离恨天”最早见于元曲,它所指向的是世间男女情爱的内容,并常与相思病相联系[11]。相思病正是恋人因想念对方茶饭不思、坐卧难安的典型情景。元杂剧家吴昌龄的《张天师断风花雪月》有“小生陈世英,便好道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12]之句;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写“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13],警幻仙姑正是离恨天的管理者。同时,人一旦有了对爱情的期待,有了所爱之人,如果求之不得,便产生“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行为,生发“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也就孕育出为爱忧愁的聚居地“灌愁海”。再者,“春”往往喻青年男女爱情的萌发,如《诗经·召南·野有死麇》曰“有女怀春”。“放春山”中的“放春”即暗示少男少女春情发动,主动表达自己的爱意。与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一样,遣香洞也带有爱情的意义。屈原之后,香草美人意象虽更多指品格的高洁,寄托忠君爱国之思,但为后世作品联系香与爱情提供了很好的蓝本。之后,韩寿偷香的典故成为爱情作品中的经典。因此,当赠香、熏香发展成恋人之间常见的行为时,遣香洞背后的爱情意蕴也就显而易见了。

此外,小说第五回,警幻仙姑指出她的职能:“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可以看出,警幻仙姑掌握男女恋情,也负责男女之间的情欲。《红楼梦》写宝玉梦中神游太虚幻境与警幻仙姑之妹兼美行男女之事,宋玉《高唐赋序》则叙楚襄王夜梦巫山之女并与其同寝,“巫山云雨”后成男女欢爱之典。通过巫山神女去看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带领宝玉游幻境正和宋玉与襄王游于云梦之浦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爱情的基础上自然涉及欲,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是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警幻仙姑称宝玉为“天下第一淫人”,教宝玉辨别“皮肤滥淫”与“意淫”,并将仙子兼美许配给宝玉领略儿女之事,对性爱与情欲一事进行掌管,正是爱神所司。另外,警幻仙姑负责的风情月债、痴男怨女和相思之事都是指男女恋爱之间的情形,爱神形象毋庸置疑。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警幻仙姑对宝玉进行性启蒙的教育,正是宁荣二公的委托,“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由此可见,《红楼梦》爱神警幻仙姑的职能在之前爱神的基础上增加了教育性,用以欲止欲的方式充当人生导师,以期对方回归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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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第五回太虚幻境的陈设布局与仙子设置。宫门横书“孽海情天”,对联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抒写的是青年男女沉溺于爱情时造下的罪孽境界。匾额的命名中,前有《长生殿·情悔》“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14],后有《红楼梦》“痴情司”;前有《西山一窟鬼》“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15],后有《红楼梦》“结怨司”。甚至第二十九回贾母在宝黛二人吵架时说二人属于“不是冤家不聚头”,宝黛听到此俗语后的表现是虽人居两地,却情发一心,用“结怨”二字表现了两人爱情的进一步发展。加之众仙姑使用“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的名字,或表达求爱时的状态,或表现爱情失败后的苦闷,通过化用爱情中的常用词语来渲染警幻仙姑的爱神形象。

从不同版本看,第五回回目的命名也不尽相同。第五回的回目名中,甲戌本是“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己卯、庚辰、梦稿本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卞藏、戚序、蒙府、舒序、列藏本是“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甲辰、程甲和程乙本则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十二个版本中,直接将“情”点出的有六个版本,占一半。同时,第五回又用大半篇幅写了警幻仙姑用情欲行为点醒宝玉,提点宝玉的风流冤孽债。警幻仙姑所为,正是爱神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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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第五回明确彰显警幻仙姑的爱神色彩,小说的其他回目中,也印证了她的爱神形象。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警幻仙子所制的风月宝鉴给贾瑞,用以“治邪思妄动之症”。这里的邪思妄动,则属于警幻仙姑口中的“皮肤滥淫”,是淫乱的妄念,救治贾瑞是爱神对淫欲的修正。第六十六回,尤三姐以死向柳湘莲捍卫自己的忠烈与痴情,又提到“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修注“情”鬼,又与情相对应。而到了第六十九回,尤三姐给尤二姐托梦时说尤二姐“心痴意软”,令她“归至警幻案下”。第一二〇回,甄士隐也指出:“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

结合小说主旨,《红楼梦》“大旨谈情”,为的是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甚至持《红楼梦》乃“情书也”观点的花月痴人称:“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16]情之一字,常与爱挂钩。《红楼梦》的非人世界中,僧道是超脱了的无欲之人,爱的教诲必然是由神仙世界的警幻仙姑所承担。而据脂砚斋透露,原著的结尾有“警幻仙姑归结情榜”等情节,爱神形象非警幻仙姑莫属了。作者将爱神形象首先定位在“情”,这也是为什么作为爱神的警幻仙姑,小说对其婚姻和生育的职能并没有过多涉及。

总之,纵观前代爱神群像,警幻仙姑的爱神色彩既谈爱情,又论情欲,指出爱神不仅管理真挚的爱情,还照顾到了爱情中的性与欲。她的爱神形象,与之前仅仅管理婚姻生育外在形式的爱神不同,与《神女赋》中被“发乎情,止乎礼”的传统伦理模式消解的性爱女神高唐神女不同,更照顾到了人的内心情感和原始本能,不避讳谈论情色与欲望,是爱神形象的一种进步。她的出现,丰富发展了中国古代的爱神形象。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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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幻仙姑的花神形象

同爱神一样,中国的花神也是以分散状态呈现的,没有一个严格的神仙系统,没有固定的主角。据《淮南子·天文训》所言,花神负责“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鸟草木”[17]。民间信仰中,炎帝因为尝百草吃黄色小花中毒而亡,因炎帝授民耕作和医治百病的贡献,后代百姓也有建庙将炎帝当成司花之神、花王来奉祀的。颛顼因栽种养殖各种庄稼牲畜,推算四时节令以顺应自然,而被后人尊为花神。《花木录》有载:“魏夫人弟子,善种,谓之花姑。”[18]明人冯应京所著的《月令广义·岁令》中也写道:“女夷,主春夏长养之神,即花神也。”[19]可见,花神多与自然有关,具有养花、主管万物生长的特点,是一方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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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系统中,明代之前的花神描写并不多。随着明清道教进一步世俗化,“仙界”更具有现实性和人间性,花神与人的距离也更近了,花神形象愈加丰富。《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秋先因爱花、惜花,得遇司花女,被封为护花使者。《镜花缘》百花仙子管理百花,令其开放各有时序,并对其进行奖惩,却因武后催花的旨意,使百花开放的时序颠倒,因而失察获愆,下凡历练。

可见,花神多和时令相关,除了对花进行保护、守护外,更多是管理花的开放时序,也即主管众花的命运。同时,花神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由一个花神发展为百花花神。

《红楼梦》中,大观园众女儿的出现,不论是名字、抽签、吟诗作词还是赏赐等一些活动,都把花作为一个线索。花与花神,众女儿与花,暗示着女儿们的命运结局。《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小丫鬟为了哄宝玉,杜撰晴雯死后做了花神,宝玉提到“总花神”还是“单管一个花的花神”,作者似乎有意表现女儿们的花神形象,后学术界也曾对花与女子的关系做过众多探讨,在此不多述。而警幻仙姑的又一职能,是将众女子归案入册,这背后,既有人花一体的描写,又暗含“百花”归位的意味。由此,笔者认为,警幻仙姑应为明清神仙系统世俗化后管理众女儿的“总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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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从警幻仙姑的住所来看,亦可探得其花神特质。警幻仙姑的居处“珠帘绣幕,画栋雕檐”,更有“仙花馥郁,异草芬香”。所焚之香名曰群芳髓,“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所品之茶为千红一窟,“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而所饮的万艳同杯酒,是用“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这些饮食的制作,主要原材料都在于花,暗示着太虚幻境的花草林木众多。警幻仙姑作为此地的主人,职掌百花,与花神就有了关联。

《诗经》“颜如舜华”将少女比作木槿花。萧纲《采莲曲》“江花玉面两相似”,说明花与女性在表象特征上两相映衬。北宋僧人惠洪《冷斋夜话》:“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木天禁语》云:“咏妇人者,必借花为喻;咏花者,必借妇人为比。”对女性与花之间的关系作了很好的总结。可见,把花借比女性的传统由来已久。《红楼梦》以花喻人的描写则更进一步,周汝昌《红楼小讲》中说:“雪芹原是处处以花喻人。名花美人的互喻,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高级的审美观,极古老,极独特,极有意味。雪芹虽然处处创新,但对这个审美传统,并不目为'俗套’,反而发挥以光大之。因此,我说不妨把《红楼梦》看做一部崭新的、奇特的、高超美妙的'群芳谱’。”[20]

《红楼梦》将以花喻人、人花一体的描写贯穿始终,通过花间接暗示众女儿们的性格与命运,无论描写哪一种花,必有所象征或寓指。女子们或人名中有花,如娇杏喻“侥幸”表幸运,英莲喻“应怜”表怜惜,金桂喻“金贵”反面衬托其娇贵下的跋扈。或戏花以暗示,特定的花不仅是红楼女儿品格的象征,还存在一种原型意象。“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巧姐如荼蘼,妙玉如簷蔔,平儿如桂,香菱如玉兰,鸳鸯如凌霄,紫鹃如蜡梅,莺儿如山茶,晴雯如芙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桐梅。”[21]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众人行酒令,宝钗抓到牡丹,探春抓到杏花,李纨抓到梅花,湘云是海棠,麝月是荼蘼,黛玉是芙蓉,袭人则是桃花。牡丹与宝钗的雍容华贵相吻合,黛玉的芙蓉正对应她凄清的风韵,梅花揭示李纨清冷守寡等等,以花为谶,群芳终究是悲情收尾。那么,群芳最后的归处是哪里呢?鸳鸯逝后归于警幻仙姑痴情司,凤姐去世前说要“到金陵归入册子去”,第九十八回写阴司告知宝玉“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末回香菱也被甄士隐送到太虚幻境交给警幻仙姑对册……这些女性归入的是警幻仙姑的住所。用花来写《红楼梦》中的女子,将其命运结局通过花语制成十二钗正副册,正是警幻仙姑的事务。第十八回提及妙玉时,庚辰本夹批指出十二钗女子的名姓,眉批又写“树(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22]。安排每位“带花”女子的气运,警幻仙姑正符合总花神的形象。此外,元明之际,十二月令花神的说法开始酝酿,到了明中叶逐渐定型[23]。联系《红楼梦》的成书年代,宝玉游幻境,警幻仙姑向宝玉指迷十二钗,十二月令花神则指明了十二钗,与十二钗相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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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从回目名看,《红楼梦》回目中点出“花”的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等。这些回目都是与花一样的女儿们有关,或用花喻人,或用和花相关物品指出相关女性的行为,如“花解语”写袭人,“杏子阴”写藕官一事,“菊花诗”“桃花社”写女子结社。回目名常用作某人做了某事的格式,以花为回目名的背后,也正是写小说中的女性做了某事或者涉及某事。警幻仙姑有群芳髓,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目名把书中的女儿们比作“群芳”,人花一体,女儿们是花的表现更为直接。李汝珍的《镜花缘》提到百花仙子时也说“单讲蓬莱山有个薄命岩,岩上有个红颜洞,洞内有位仙姑,总司天下名花,乃群芳之主,名百花仙子”[24],不知《镜花缘》是否对《红楼梦》的群芳意象有过借鉴。

总之,以花为谶暗含女儿们的命运,大观园的女儿们在花一样的年龄中成长消逝,最后都归于警幻仙姑处,交于警幻仙姑负责对册。花,不仅仅是人生结局的暗示,也代表着园中的每一位姑娘。由警幻仙姑负责整理归纳她们的一生,是世俗体系下的花神之职,警幻仙姑正是连接仙界与人间世俗化了的总花神。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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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与花神统一的文化与审美意义

从中华文化传统来看,爱神与花神之间有着难解难分的夙缘,花神的形象被赋予了爱的意义,花神在一定程度上也承担着爱神的角色,爱神与花神有相似性,警幻仙姑恰恰是爱神与花神的统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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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上,女性花神常是美的化身。陈郁《声声慢》写“花神更裁丽质,涨红波、一奁梳掠”;葛长庚有“三千神女,指麾八九,化作花神下人世,如把粉团搦就”;洪皓“月下花神言极丽,且同醉,休先愁,玉笛吹”等,表现了女性婀娜的体态、曼妙的身姿以及婉转柔美的神情,将花神看作美的女神。《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写司花女“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25],卫泳《悦容编》提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26]。爱神也是美的,宋玉《神女赋》写楚王梦中的巫山神女“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27]。《红楼梦》中,描写警幻仙姑的美貌如下: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从衣着、妆饰、体态、面容、笑靥、皮肤甚至与四大美人的比较中显示了她举世无双的美人身份。警幻仙姑是美的,花神是美的代表,而“神话中的爱神,一定兼有美神头衔”[28]。从美的角度看,花神与爱神合为一体,警幻仙姑带有二者统一体的形象色彩。

花常与爱情婚姻相联系,用花来表达爱情是中国古代的常用方式,甚至在现代社会花仍旧代表着浪漫与爱情,带有婚恋色彩。《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桃花喻女子出嫁时的喜悦;“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花作为男女交往时的定情信物,表达恋人之间的思念与喜爱。唐宋时代用“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等诗词表达恋情中的相思与感伤。同时,随着花意象被人格化,花也有了生命,被赋予人的感情色彩。唐传奇《集异记·光化寺客》写儒生偶遇百合花精变的美女,二者“交欢结义,情款甚密”[29],故事虽以悲剧收尾,但花精与儒生的情愫以白玉指环为证。白玉指环是二者情恋的见证,花精形象即包含了爱情意味。与《集异记·光化寺客》相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是直接写人与花精花妖的爱情故事,香玉作为牡丹花,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牡丹仙子葛巾与常大用结下姻缘。《淞隐漫录·田荔裳》写牡丹花精莲仙和蓉仙化作美女,嫁给田荔裳为妻一事。由花到信物,由花到爱情意象,或由花到花精,花始终是爱的代名词,蕴涵爱情。

再者,掌管爱情婚姻的应为爱神,但明清时期,花神与爱情则有了更为紧密的联系。小说传奇中,花神不仅具有司花的职能,还掌管爱情与婚姻,意欲使有情人成眷属。《牡丹亭·惊梦》一折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欢会,“专掌惜玉怜香”的花神“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30]。《梦幻缘》中,花神一上场便自报家门:“吾乃司花小圣,近奉玉帝敕旨兼管人间婚牍,随方显化,到处了缘。”[31]给史珏与刘梦花这一对恋人制造互诉衷肠的条件。《载阳堂意外缘》有南华女史任花部司处理邱玉坛和尤环环情爱纠葛的情节。这些作品中的花神被赋予情恋之意,扮演着爱神角色的一部分,爱神的形象由此扩大。《红楼梦》中警幻仙姑不仅负责风流债务事,实际上也在把握着大观园女儿们最后归于花神处的命运,既有着爱神的色彩,也有花神的含义。

此外,花常与生殖崇拜相联系,正与爱神的生育职能相同。我国先民常以花喻女阴,瓜喻子宫,除了两者形状相似之外,在先民眼里,植物的春华秋实还蕴涵着生生不息的生殖繁衍意义[32]。赵国华在其《生殖崇拜文化略论》中指出:“从表象来看,花瓣、叶片可状女阴之形;从内涵来说,植物一年一度开花结果,叶片无数,具有无限的繁殖能力。”[33]爱神的一大职能是生育,花神的主要功能是司花,花神与爱神的功能带有重合性。从香菱产子“产难完劫”交于警幻仙子对册管窥,从凤姐小产探究,不知是警幻仙姑作为爱神的生育职能在对册,还是作为花神掌管百花命运的职能在起作用,但这恰恰反映出警幻仙姑爱神形象与花神形象的高度统一。

花神与爱神背后的警幻仙姑形象同样反映了女性意识的提高,也重新定义了爱与美的价值。在以男权权力为主导的社会中,女性常被排在社会的边缘区域作为男性的附属品,产生于男权话语下的文学作品,文人对女性爱神与花神的审美主要局限于外貌身姿的描写上,这种描写是作为男性群体赏玩的对象而存在,其内在精神和品质缺乏一定的独立性。至《红楼梦》问世,描写女性形象的作品可谓达到顶峰,流露着作者对女性的深切关怀。对警幻仙姑的描写,不仅关注其古今无双的风姿,还把她塑造成一个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警幻仙姑是一个美者,是一个以女性为代表的爱神,也是百花的管理者——总花神。警幻仙姑的出现,以及警幻仙姑所司下的“女儿们”展示了女性的美与情感,充分肯定了女性的个性,这无疑是对女性的肯定与赞美。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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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红楼梦》作为一部女子群书,将红楼女儿聚集在大观园中,描写她们的闺阁情趣、集会结社等日常活动,从而反映她们的性格特点、人物命运。但在众多女性中,真正意义上出现的仙界女性唯有警幻仙姑。从爱神与花神两个角度来看警幻仙姑的形象,爱神在于情欲管理,花神在于女性群像,但花同样也被赋予情的内涵,花与爱具有微妙的互文关系,使得警幻仙姑成为爱神与花神的统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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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李子虔《如何分析警幻仙姑这个形象?——与张之同志商榷》,《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4辑;马瑞芳评注《马瑞芳评注〈红楼梦〉》,山东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54页;赵真《从九天玄女到警幻仙子——兼论〈红楼梦〉爱情女神的继承和创造》,《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1辑。

[2]笔者通过知网搜索“警幻仙姑+花神”,未看到有此确切论述。

[3]叶舒宪:《高唐神女的跨文化研究——爱神在中国的隐形和置换》,见程本兴、高志明、秦军荣主编《宋玉及其辞赋研究——2010年襄樊宋玉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272—284页。

[4][宋]陶穀、[宋]吴淑撰,孔一校点:《清异录·江淮异人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

[5][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

[6]马瑞芳评注:《马瑞芳评注〈红楼梦〉》,第54页。

[7]本文所引《红楼梦》文字,均据[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下不另注。

[8]冯坚培:《“风流”考辨》,《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2辑。

[9][元]王实甫著,张燕瑾校注:《西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

[10]刘上生:《曹雪芹“风流”用语再探》,《曹雪芹研究》2022年第4 期。

[11]曾礼军:《中国古代小说中“离恨天”释意》,《中华文史论丛》2010年第1期。

[12]徐征等主编:《全元曲》卷三,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65页。

[13]徐征等主编:《全元曲》卷六,第3830页。

[14][清]洪昇著,徐朔方校注:《长生殿》,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7页。

[15]程毅中辑注:《宋元小说家话本集》,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213 页。

[16][清]花月痴人:《红楼幻梦》自序,见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54页。

[17][汉]刘安等编著,陈广忠译注:《淮南子》,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3页。

[18][宋]曾慥编纂,王汝涛校注:《类说校注》卷一三引《花木录·花姑》,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19页。

[19][明]冯应京辑:《月令广义》,张氏聚文堂明万历刻本卷一。

[20]周汝昌:《红楼小讲》,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209 页。

[21][清]诸联:《红楼评梦》,见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119页。

[22][法]陈庆浩辑校:《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316页。

[23]郑芷芸:《中国花神信仰及其相关传说之研究》,台北大学人文学院民俗艺术研究所2008年硕士论文。

[24][清]李汝珍著,张友鹤校注:《镜花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2页。

[25][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62页。

[26][明]卫泳:《悦容编·葺居》,见[清]虫天子编《香艳丛书》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9页。

[27][楚]宋玉著,吴广平编注:《宋玉集》,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68页。

[28]申江:《探寻迷失的红楼神话》,云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7页。

[29][宋]李昉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394页。

[30][明]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页。

[31][清]周芥庵:《梦幻缘》,见[清]邹式金辑《杂剧三集》卷二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56年版。

[32]杨怡:《〈诗经〉中“莲”与生殖崇拜》,《青年作家》(中外文艺版)2010年第7期。

[33]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略论》,《中国社会科学》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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