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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 一次晤面 十年尺素——我所认识的孙犁先生

 老鄧子 2023-08-27 发布于海南

我1983年10月从报社总编室调到文艺部工作,第一个岗位便是“东风”副刊的编辑。“东风”副刊是《光明日报》的老牌子,是联系著名作家的园地,能有机会接触中国最知名的作家,我颇感荣幸。

1984年开春,“东风”主编盛祖宏派我到天津去约稿,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到外地约稿。到天津后,我首先找到《散文》月刊的编辑、散文家谢大光,他给我借了辆自行车,我们一人一辆骑着到处跑,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孙犁。

孙犁先生当时家住多伦道216号,那是一个大杂院,“有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孙犁:《小贩》)。我们在他的书房相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老式书柜,内装不少线装书。屋内书香气十足,但也显得陈旧寥落,与那个破旧的大杂院正好相辅相成。孙犁是全国知名的大作家,又是天津作家协会主席,家中却没有相应的功成名就的气派,这点在我以后去过更多的著名人物家中之后,感慨愈深。那时我当副刊编辑才几个月,既无法与孙犁先生叙旧,又觉得没有资格与他讨论作品,所以说明了来看望他并请他继续给《光明日报》写稿的意思,也就无太多话可说了。孙犁待人并不刻意显出热情,话也不多,但很诚恳,多数时间他与谢大光聊天津文坛的事,我在一旁听着。他怕冷落了我,不时看看我,还问过我几次有关报社的事情。总共聊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告辞了。这就是我与孙犁先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

返京不久,我就接到了他寄给我的第一篇稿子《戏的续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发表后,我当即给他寄了样报开了稿费,他马上回了一封明信片,告我报纸收到,表示谢意。不久,他给我寄来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孙犁散文选》,扉页上用小字写着“三娅同志指正,孙犁,一九八四年六月卅日”。自那以后,我便开始了与孙犁先生长达十年的通信交往。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收到他的稿件。他通常是在寄稿件时用别针附一极小字条,说明上次的报纸已经收到云云;有时也以明信片复信。孙犁写稿用的是《天津日报》的稿纸,但从来都是将稿纸横过来用钢笔竖写,字极规整。他的稿件,编辑起来相当省心,从没发生过几个编辑一起“会诊”某无法辨认之字的情况(这种情况过去在报社经常发生)19841990年代初,孙犁的许多文章经我手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大约总在二十七八篇吧,比如《钢笔的故事》《小说与色情》《老屋》《晚秋植物记》《买章太炎遗书记》《故园的消失》《记邹明》《悼曼晴》等。这个时期,他也常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文章,这两家大报的副刊都是他十分看重的。我们几个编辑有时在一起议论,认为他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将文章写得不事张扬却能动人心弦、不加渲染却能情趣横生的大家。我时常接到一些文学青年的来信,他们读了发表在“东风”副刊上的孙犁的文章,仰慕孙犁的文学成就,来信求问孙犁的地址。凡遇这种情况,我总是把信转给他本人。

孙犁先生对编辑十分尊重,凡与他交往过的编辑都有一个共识,即孙犁从不以一个大作家自居,而从来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作者。他寄来稿件,你登了,他照样写;你不登,他也照样写,不必担心退他的稿件会发生任何不快甚至闹翻的情况,而这种情况许多编辑都曾遇到过。大约是在1980年代中期,孙犁先生寄来一篇文章,具体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像是批评了一种文艺现象,我吃不准如何处理,就把稿件在编辑组传阅了一遍。大家都认为,在孙犁只是阐发一贯的文艺主张;而在我们,却怕由此产生什么其他影响。权衡再三,决定退稿,退稿信自然由我来写。这是我第一次给他退稿,因为没有明确的理由,提起笔来万般踌躇,实在作难,心怀歉意,最后含混地说了几句,就把信寄出去了。过了些日子,他又寄来了新的稿件,还说了上次的稿子不用没关系的话。他的宽容,使我对他更加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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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保存着孙犁先生给我的十几封信和明信片,多为1980年代后半期寄给我的。在书信交往的十年中,开始我对他,是一个小编辑对一位大作家的崇拜,诚惶诚恐,生怕有点闪失。后来书信来往多了,我发现他逐渐在依然简单的来信中,增加了一些诉说病痛或搬家之苦的内容,我就在回信中给予慰问。后来我几次从谢大光和报社到天津看望孙犁的其他同事口中,得知孙犁先生在他们面前屡次提到我,我由此感到他对我的信任,并逐渐觉得,与孙犁先生不仅熟识起来,而且有了朋友般的感觉。于是,我萌发了再去天津拜访孙犁的愿望,我想,这次总不会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无话可说了。他也一再在来信中表达欢迎我到天津去。

1991年,友人建议我向孙犁先生求一幅墨迹。我写信时表达了这个愿望。我8月8日写的信,他11日就回信了,并附了一幅字。信中说:“见信即给您找出一张字条,今寄上,我的字本写不好,病后手颤,不能写了,所以只能请您哂纳。欢迎您到天津来。所约稿件,写成即寄去。”他所谓的“字条”,是一幅宽一尺、长二尺的条幅,录的是南北朝江淹《爱远山》中的句子:“逮绀草兮之可结及朱华之未晚”,落款日期为“一九九○年九月”,空白处的那行小字“三娅同志留念”,显然是他特意加上去的,最后有他的签名和印章。这幅字字字丰满,笔力遒劲,写得非常认真,我想这两句话肯定是他心情好时写下来自勉的,我甚为珍视。

1992年,朋友告诉我,孙犁的《如云集》中,收了一封“致单三娅”的信,我赶紧到书店买来一本。这是一本集作者1988至1990三年之作的小集子,在“芸斋短简”一栏中,收有给18位友人、习作者或编辑的25封信,其中“致单三娅”一信,是1988年7月19日写给我的。信的内容如下:“三娅同志:信见到。最近来信,可仍寄旧址。暑期过后,我再告你新址。前寄上一本《陋巷集》,无端退回,又托人寄出,不知收见否?因其中有不少篇章,是你经手发表,故愿意寄一本给你留念。不知你要不要芸斋小说。我手下尚有一篇,如要,望来信。发表早晚是没关系的。”(孙犁曾以“孙芸夫”的名字发表文章,他晚年把自己的所有小说都称之为“芸斋小说”,在报上发表的时候,就署名“芸斋”,而不是“孙犁”)。1989年年初,我在文艺部的工作有了变化,先是调新设的“艺术”副刊,后来又去做艺术报道,接着又去编辑“文化与生活”专刊,接触的领域从文学转入艺术和其他文化方面。但孙犁先生还不时有稿件寄我,我不愿意因为不在“东风”副刊了而拒绝他对我的信任,所以他每有稿件,我还照过去那样编辑、发排、叮嘱安排版面、寄报、开稿费等等,并保持了与他的书信来往。

1995年,我得到奖学金赴英国牛津大学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临行前,我给孙犁先生写信,告诉他这个动向,他回信鼓励我好好学习,说回国后到天津去,一定事先写信告诉他。那时他因身体不好,已经好久没给报纸写东西了。1996年回国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去天津看望孙犁先生。1997年春天,趁朋友到天津办事,我搭便车到天津,随身带了一听上好的茶叶。到天津后,我给他在鞍山道学湖里的家(1988年搬到这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说孙犁病得很重,不能见客了。我说我专门从北京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去问问孙犁,之后回话说,孙犁说你是老朋友了,应该见你,可是他已经很久不见外人了,十分抱歉。放下电话,甚感怅然。

《人民日报》老编辑、散文家姜德明曾在《读孙犁的散文》中说,巴金和孙犁,一南一北,不约而同地身体力行着“写说真话的散文”,“为当代不同层次的作家树立了楷模”。我同意这个观点,但也觉得这二位文坛大家所倡导的“真话”,内涵稍有不同:巴金的“真话”,是对假话而言,主要指的是作家的良知与人格;而孙犁的“真话”,更多的是指作文要“言之有物”,语言不要“拐弯抹角,装模作样”,文章应是“最不自欺也不会欺人的”(《陋巷集》后记)。有一次打电话给姜德明,结束通话前,他说了一句:“孙犁,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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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陈戎 | 编辑肖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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