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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

 置身于宁静 2023-08-28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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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般闪烁的碎片

读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

  我研究法国文学,并不意味着法国文学的一切我都知道,话虽如此,像福楼拜这样的大家的情况,我还知道一些,也知道他写过一篇短篇小说《一颗质朴的心》,知道女仆费莉西泰晚年养了一只鹦鹉。我还去过福楼拜的故乡克鲁瓦塞,见过那只他从主宫医院借来的鹦鹉,更何况我的老师李健吾先生是研究和翻译福楼拜的专家。当我看到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福楼拜,想起了这篇小说,想起了这只鹦鹉,心里不禁好奇:这本书会写些什么呢?当然,我并不知道朱利安·巴恩斯何许人也,看了小说的腰封之后,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英国当代作家,《福楼拜的鹦鹉》是他发表于1984年的一部代表作。一个研究法国文学的人不知道一位英国当代作家,尽管他很有名,不知道《福楼拜的鹦鹉》是一部杰作,这大概是允许的吧。

  带着这一份显然轻薄的行李,我打开了《福楼拜的鹦鹉》,匆匆读过第一章,立刻就陷入混乱迷茫之中,原来有两只鹦鹉,一只在克鲁瓦塞故居的凉亭中,一只在主宫医院的博物馆里。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辨别真假对于了解福楼拜有何意义?为什么我们要“逆袭其意去找寻作者”?是我们对书面文本即语言“不够笃信”吗?还是我们“认为在人生的遗留品中,藏着有助益的真相”呢?我的那一份轻薄的行李重了起来,妨碍我进入作品,我对福楼拜的浅显了解动摇了,更为严重的挑战从第二章开始。

  第二章名为《生平》。朱利安·巴恩斯列出了福楼拜的三个不同的年表。如果将福楼拜的生平比作一枚硬币的话,那么,他的第一个年表是光辉的正面,第二个是昏暗的背面,第三个是两面的哲理性的抽象与综合,三者之间既有矛盾,又相互补充,然而它们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的呢?猜测,想象,杜撰,抑或真实?那些细节是我不知道的,也是我难以接受的。这时,我意识到必须放弃成见,腾出地方,泯灭自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福楼拜的一切统统放下,一身轻松地接纳这本小说呈现给我的东西,至于如何看待、如何阐释,那是以后的事。于是,从第二章开始,到第十五章结束,整整14章,我完全沉浸在小说呈现的场景、叙述的议论、展开的故事之中。这是一些碎片,一些与福楼拜的生平和作品有着或远或近,或松或紧的联系。是历史?传记?小说?文学批评?无论如何,都是对福楼拜的鹦鹉的寻访之旅,也是对福楼拜的生平的探测之旅,也是对所谓历史真相的怀疑之旅。第一章名为《福楼拜的鹦鹉》,第十五章名为《至于说那只鹦鹉……》,环环相扣,首尾呼应,中间疑窦丛生,惊喜不断,小说的结构可谓精巧。但是,鹦鹉的真假,或者说福楼拜的生平,一切都在“也许”之中。我们不能不承认,朱利安·巴恩斯有理由问道:“我们如何抓住过去?如何抓住发生在外国的过去?”历史果真是“另一种文学体裁”吗?真相似乎存在,然而“一个偶然的细节改变了一切”。这是小说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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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

  “偶然的细节”在哪里?可能在福楼拜生平的“昏暗的一面”中,也可能在“人生的遗留品”中,总之,“偶然的细节”就是“鲜红的斗篷”的“衬里”,即“碎布”。碎布者,碎片也,我们的阅读游走于碎片之中,每一个碎片都给我们的阅读带来思考和快乐。

  两只鹦鹉,难辨真伪。福楼拜家的贫苦女佣费莉西泰作为心灵寄托养了一只鹦鹉,鹦鹉死后被制成了标本,成了她祈祷的对象。福楼拜在克鲁瓦塞的凉亭写作《一颗质朴的心》的时候置于身旁,作为灵感的源泉。可是在鲁昂城里的主宫医院里也有一只鹦鹉,据看门人说,那才是褔楼拜描写过的鹦鹉。两只鹦鹉,孰真孰假?其真假对于认识福楼拜有什么关系?这个故事陷我们于惶惑之中,迫使我们寻求答案,在寻求中体验到愉悦。

  碎片之一,精心准备,临阵脱逃。最可靠的愉悦,在于期盼。在《情感教育》的结尾,主人公回顾其一生,发现最值得记忆的事,乃是多年前两个人约好一起去逛妓院。两个大学生做了精心的准备,卷了发,偷了花,准备送给姑娘们,可是到了妓院,其中一个却没了胆子,两个人于是逃之夭夭。没有写成的书可能蕴藏着某种乐趣,这是朱利安·巴恩斯举出的例证,一乐也。

  碎片之二,往事如烟,犹如小猪。当本书的主人公杰弗里·布拉斯韦特当年读医学院时,期末舞会上有人搞恶作剧,把一头涂满了油脂的小猪放了进来。小猪在人们的两腿间钻来钻去,还频频发出尖利的叫声。大家扑过去想抓住它,结果摔了跟头,实在是狼狈不堪。他于是叹道:我们该如何抓住过去?我们真能办到吗?过去的岁月,似乎常常像那头小猪。这个小故事,似乎隐藏着一个深远的意义。

  碎片之三,孰真孰假,写信求助。两只鹦鹉在脑海里扑腾,“一只温顺而直率,另一只狂妄而好问”。这只名字叫作“露露”鹦鹉究竟象征着什么?费莉西泰=露露=福楼拜的等式究竟成立不成立?法国人认为它就是逻各斯的象征,可是杰弗里·布拉斯韦特是一个英国人,他立刻回到了形而下的世界,只把它看作一个“优美神奇的生物”,想象它直率地望着写作中的福楼拜。两个鹦鹉,谁真谁假,果真那么重要吗?

  碎片之四,三个年表,扑朔迷离。三份年表,第一份中规中矩,取大百科全书的形式,呈现出一个文学大师的形象;第二份年表,充满了疾病、死亡、开除、失败等负面成分,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颓败的文人形象;第三份年表,更抽象,更哲理化,更偏向内心生活。三份年表,哪一份呈现的是真的福楼拜?哪一份是真实的史料?哪一份是想象或猜测的文字?我们能够断然地加以区分吗?或者我们读的时候感到一种莫名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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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朗波

  碎片之五,难兄难弟,摸索前行。埃德·温斯顿要写一本关于戈斯的传记,而杰弗里·布拉斯韦特要写一本朱丽叶·赫伯特的传记,讲述福楼拜与赫伯特的关系,两个人可以称为难兄难弟,然而温斯顿掌握的有关福、赫两个人的关系的75封信已被他烧掉了,布拉斯韦特计划中的《福楼拜的英国未婚妻》因此泡汤了。一先令的传记可能给你全部的事实,而十英镑的传记可能告诉你全部的传闻假说,你会犹豫选择哪一种呢?

  碎片之六,家庭教师,暗通款曲。朱丽叶·赫伯特是福楼拜的外甥女的家庭教师,英国人,布拉斯韦特暗示她是福楼拜的情人或未婚妻。在两个人的通信中,福楼拜写过英国家庭女教师勾搭上了法国著名作家之类的话,因为是寄到国外的信,所以他可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当布拉斯韦特听见维斯顿说他把那些信烧了之后,就在心里大骂道:这个罪犯、骗子、失败者、谋杀犯、秃头的纵火狂!此情此景,读来令人喷饭。

  碎片之七,动物寓言,光怪陆离。书中的一章名为《福楼拜动物寓言集》,其中说福楼拜是一头熊,一头孤独的熊。他还是别的动物:他是“雄狮、老虎——来自印度的老虎,大蟒蛇”,他是“公牛、斯芬克斯、麻鸦、大象和鲸鱼”,他也是牡蛎、蜗牛、刺猬、蜥蜴,他还是驴子、骡子、犀牛、骆驼、大猩猩等,但骨子里他是一头熊。他可能是一头黑熊、棕熊、红熊,但更可能是“一头白熊”。他说:“艺术家是一头巨兽。”

  碎片之八,反讽繁衍,现实模糊。反讽是巧合的“现代模式”,寻求“共鸣和机智”。以淫秽之名控告《恶之花》的埃内斯特·皮纳德在《包法利夫人》官司了结几年之后,居然匿名写了一本歌颂男性阳具的诗集。《包法利夫人》发表不到十年,痛恨政府的福楼拜竟然同意接受荣誉骑士勋章。他在人生篇章的最后一行如鹦鹉般模仿了自己的杰作的结尾。读到这里,能不莞尔吗?

  碎片之九,金字塔上,神秘名片。金字塔上的黎明之中,福楼拜发现了一张小名片,上面写的是“亨伯特·弗罗托”,还有一个鲁昂的地址。后来发现,原来那张名片是马克西姆·杜康事先偷偷放上去的。“日常的平庸篡改了崇高的伟大”,福楼拜使这张名片具有了反讽的功能:他的古典主义的笨拙缓慢败于杜康的现代主义的“智者、花花公子、恶搞者”。阅读的乐趣,于此喷薄而出。

图片圣安东尼的诱惑

  碎片之十,海边度假,邂逅真爱。年轻的福楼拜在海滨度假,遇到了一位英国海军武官的女儿格特鲁德·科利尔和哈里特·科利尔。两人似乎都爱上了他,而他其实更喜欢格特鲁德。他们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相遇40年后,她去克鲁瓦塞看他,可是当初的他“如今已谢顶,满脸通红,嘴里只剩下几颗牙”。可是他们的感情依旧,福楼拜几乎没有一天不想起她。读到此处,不能不感叹韶光易逝,岁月无情。

  碎片之十一,爱玛眼睛,三种颜色。一位女批评家指责福楼拜连爱玛·包法利的眼睛的颜色都弄不清,一会儿说深黑色,一会儿说棕色,一会儿说蓝色。但是,据说她的原型的眼睛颜色就不定,“随着光线变成绿、灰、蓝”。完美的读者,全面的读者,根本不存在,一个普通读者的解读在文学批评史上可能无足轻重,但就愉悦性而言,它并非无足轻重。当布拉斯韦特遇到女批评家的傲慢时,眼睛的颜色也变了。

  碎片之十二,作家其人,死而复现。有些人说,上帝死了,上帝般的小说家也死了,全知是不可能的,因此小说必须片面。这听起来很有逻辑,但笃信全知叙事者的小说家,和笃信全知造物者的人并无太大关联。本书的叙事者指出,一个世纪之前,福楼拜就在经营文本,否认自己个体的重要性了。顺手再给当代的批评家一枪:他们狂妄地将所有的小说、戏剧和诗歌重新归类为文本——把作者送上断头台!读到这里,不能不为作者点个赞。

  碎片之十三,有害小说,十大禁止。批评家私下里希望杀死作者。很多批评家想当文学的独裁者,想管控艺术的过去,并悄悄地给艺术的未来做出权威规划,例如不准写乱伦的小说,不准写以大学为题材的小说,不准写发生在英帝国遥远角落里的小型战争的小说,不准写某小说的现代版、改编版、续集或前传等,总之有十种不被允许的小说。当往日渐行渐远,我们还能抓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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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碎片之十四,缪斯女神,现身说法。朱利安·巴恩斯请出路易丝·科莱,让她亲口讲述与福楼拜的风流韵事。一个35岁的女诗人,一个24岁的初入道的年轻人,相遇之后会发生什么?在科莱的眼中,福楼拜粗鲁、笨拙、霸道、傲慢,同时又温柔、感性、热情、投入。他是一个男女通吃的人。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的自由,她与男人的平等感,他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种智性的伴侣关系。

  碎片之十五,居斯塔夫,15种罪。罗织福楼拜的罪孽很容易,布拉斯韦特就罗列了15种,例如他憎恨人类,憎恨民主,不相信进步,对政治兴趣寥寥,反对巴黎公社,不爱国,试图活在象牙塔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不传授美德,是一个施虐狂,他的书中很多动物遭到虐杀,对女人很残酷,相信美,沉溺于风格,不相信艺术有社会目的,等等。这不是一个21世纪的犬儒主义者吗?

  ……

  我随手列了15个碎片,还可以不费力地列出另外15个,诸如鹦鹉标本,不胜唏嘘;几多情书,付之一炬;棺材歪斜,兄妹巧合;渡过海峡,区别立现;《庸见词典》,人间智慧;小说视角,全属技巧;过往岁月,如何抓住;鳏居医生,自报家门;有害小说,十大禁止;书写得好,就无危险;克鲁瓦塞,世外桃源;仇视进步,厌恶铁路;情人往来,有赖火车;未成之书,难言其妙;尘埃落定,开始写作;居斯塔夫,十五种罪;缪斯女神,现身说法;完美结合,世间罕有;愚蠢批评,杰作遭殃;鹦鹉鹦鹉,难定真伪。过往历史,果然如是,等等。其实,《福楼拜的鹦鹉》充满了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如细碎的波浪缓缓涌来,波光粼粼,令人应接不暇。

  碎片是有魅力的,它提供了阅读的愉悦。读者从小说的任何一页开始,都会碰上一个故事,读下去会感到快乐。福楼拜的鹦鹉,仿佛一粒石子抛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每一圈涟漪带出一个或几个故事。我必须从阅读的快乐中解脱出来,回过头来看给我快乐的东西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但是,真实还是虚幻,果真那么重要吗?朱丽叶·赫伯特是不是福楼拜的未婚妻,有那么重要吗?你如何能够辨别真伪?福楼拜是否是同性恋对他的创作有什么作用?等等。这一切只能证明指责福楼拜没有传授美德是不对的,因为《包法利夫人》教我们“凝望真理,不要惧怕后果”,让我们懂得“真理、美、情感和风格是卓越之物”。假如你研究他的私生活,“他会教给你勇气、淡泊、友谊;告诉你聪明、怀疑和机智如何重要;传授在自己的房间里独处的德行;叫你怀疑教条;让你懂得语言平实的必要性”。这还不够吗?碎片化的阅读带来了快乐,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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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漫画

  这些碎片,犹如鳞片,不相连属,但都长在一个鳞甲动物的身上。也就是说,这些小故事都或近或远,或松或紧地与福楼拜有关系,用所谓后现代的戏仿、反讽、悖论、拼贴等手法,一张张贴在了福楼拜的身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当然,这些细节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想象的,有的是猜测的,有的是杜撰的,然而,皆不可查证,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因此,它们构成的形象也是不可查证的,也是不能确定的。朱利安·巴恩斯有理由断定:19世纪小说家自诩的神性不过是一种技术手段,现代小说家对有限视角的运用也不过是一种技巧。他问:当一个当代叙述者犹豫不决、闪烁其词、理解错误、故弄玄虚或犯下过失,读者就会断定现实得到了更真实地表达吗?我的回答是:不会。他陷入了怀疑主义的旋涡之中。他必须抛弃后现代的所谓“技巧”,如同他抛弃19世纪的“技术”一样,回到沉浸在被一片“怀疑主义”的氛围包裹的现实之中。

  读过《福楼拜的鹦鹉》,我们知道了,无论是克鲁瓦塞的凉亭的女看门人,还是主宫医院的博物馆的看门人,他们维护自己的鹦鹉的信心可以理解,但是事情的真相是他们都错了:他们的鹦鹉不过是原来五十只中的一只,现在那五十只也变成了三只,“也许,其中一只就是它吧”。读到这里,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无论福楼拜的身上有怎样的传闻逸事,朱利安·巴恩斯对他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作家并非完人”,“他相信风格,比任何人都信。他兢兢业业地写作;追求美感、洪亮、精确;他追求完美——但绝不像王尔德那样的作家,追求形式花哨的完美。福楼拜认为:风格是主题的一种功能。风格并非强加于主题之上,而是从中生发出来。风格如同思想中的真理。正确的单词、恰当的短语、完美的句子总是存在于某个地方;作者的使命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它们”。我们终于放心了,朱利安·巴恩斯可以讲形形色色的故事,真实可靠的故事,或者匪夷所思的故事,但是他最后讲到一个作家的本质,福楼拜的本质:他是一位对艺术抱有宗教般虔诚的作家。他最后讲的是对的。

摘自《斑驳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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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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