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历史是一只涂满油脂的小猪

 真友书屋 2015-08-15

历史就是胜利者的谎言。 历史就像打嗝似的。总是那套把戏,一直都在专制与反抗,战争与和平,繁荣与贫穷之中排灰。 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


——朱利安·巴恩斯 《终结的感觉》



△ 布克奖获奖作家 朱利安·巴恩斯




撰文 | 黄夏


随着《脉搏》在国内出版,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几乎所有重要小说,都已有了简体中文译本。迄今为止,巴恩斯有四部小说入围布克奖决选,除最终折桂的《终结的感觉》(2011),还有《福楼拜的鹦鹉》(1984)、《英格兰,英格兰》(1998)和《亚瑟与乔治》(2005)。此外,《10?章世界史》(1989)也是一本绕不开去的佳作。这些作品有助于我们祛除关于巴恩斯的一些陈词滥调。此前,我们一直称他为“后现代”作家。现在,我们可以稍稍搁置一下这个标签,而关注一些更为实际和重要的东西。





巴恩斯被冠以后现代的名头,部分原因是其早期小说所表现出来的先锋派头。比如,他在《福楼拜的鹦鹉》中就进行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文体实验,因此,你也可以把这本小说称作人物传记、历史汇编、文学批评、关于文学批评的批评,等等。


《福楼拜的鹦鹉》讲述退休医生杰弗里·布拉斯韦特为了探寻福楼拜在撰写小说《一颗质朴的心》时、那只曾置于案头给予他创作灵感的鹦鹉标本,而在法国四处漫游的故事。这本小说至少包含三个叙事层面:一是主人公自己的故事,包括他的探访经历,及其隐藏在叙事背后的与妻子之间的感情纠葛;一是叙事对象福楼拜本人的创作、生活和思想;一是福楼拜笔下的人物,如包法利夫人和《一颗质朴的心》中的主人公的故事。小说的最后结局是,不但鹦鹉的来历遍寻无着,连福楼拜以及福楼拜的追寻者布拉斯韦特本人,也都成了十分难解的谜团。


关于人物传记,巴恩斯有一个十分贴切的比喻。他说传记类似于“网”,一种“用绳子编织起来的有很多洞眼的东西”。当拖网装满的时候,“传记作家就把它拉上来,进行分类,该扔回大海的就扔回大海,该储存的就储存,把鱼切成块进行出售。但是想想那些他没有捕获上来的东西:没有捕获到的东西往往多得多”。传记作家对材料的处理,一方面受制于他对材料的占有和掌握,一方面也有读者、出版商和图书市场的掣肘,“一先令的传记故事将给你所有的事实,十英镑的传记故事还将给你提供所有的假设”。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是,你所占有和掌握的材料,彼此之间也会打起架来。小说中,巴恩斯援引福楼拜及其友人的书信、评论、报纸新闻、虚构的小说、非虚构的日记,这些材料有时互为证明,有时却彼此证伪、互相拆台,或者在极细微的地方作迥然相异的表述。其中最经典的,莫过于三份关于福楼拜生平创作的“年表”。第一份年表好似战时我方电台,报喜不报忧,意在鼓舞人心和士气;第二份年表则仿佛敌方电台,专拣令人沮丧的消息告诉你;第三份年表是福楼拜的自述,该份自述下文再议,先说说前两份年表。


这两份年表相互掐架,不外乎是说它们中有一方说谎,或者双方都在说谎吧?但问题恰恰是,它们都没有说谎,它们都有可靠的人证物证(包括福楼拜本人的)作依据。因而,关键处就在于,双方是在什么身份与心态之下提供这份年表,是官方、友人、积极的乐观主义,抑或与之相对的非官方、敌人、消极的悲观主义?立场既定,则只需要寻找相应的材料,对号入座就可以了。的确,两者都没有说谎,但很显然,两者又都以偏概全,以至于同一段人生在不同的视角和讲述中,竟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人生来。


至于作家本人的自述,真实性则更可成疑。作为小说家,巴恩斯是蛮佩服那些在文本中,埋设陷阱让读者栽个嘴啃泥的作家的。不过,也正因为有这种同为骗子的惺惺相惜,让巴恩斯更不愿相信小说家们的言说。他写道:“传记主人看到传记作者的到来决定自娱自乐一番时,技艺再高明的传记作者又会有多大的希望呢?”小说中,福楼拜留下遗嘱,要求亲戚好友烧掉他的信件,并且告诉他们,万一有好事者上门打探他的信件或者私人生活,务必对其撒谎,或者,“由于我不能独独要求你说谎,那么,你觉得他们想要听什么,你就告诉他们什么。”


人类学有一个笑话,当人类学家快要走入某个村庄做田野调查时,站岗放哨的土著会跑回来告诉父老乡亲:“快快快,人类学家到了!”很多时候,我们对某些事物的误读,常常建立在这些事物想要让我们相信的幻象基础之上,而我们又缺乏甄别它们的眼光和手段。换言之,这迈出去的第一步就已经错了,往后的几步还能不出错吗?





人物传记如此,历史就更不可能成为例外,因为历史也是人手所撰,“我手写我心”。“我心”从来都是主观的,代表的是“我的”旨趣和偏向,那么,历史还能有所谓“客观”和“公正”吗?这正是巴恩斯在《10?章世界史》中表达的观点。与《福楼拜的鹦鹉》稍有不同的是,《10?章世界史》需要读者对欧洲历史和宗教有一点起码的认识,否则读不出“虚拟历史”与“真实历史”之间的微妙区别。不过,只要你本着“坚疑不信”的态度去读,那么,距完全读懂小说也就相差无几了。


《10?章世界史》开头令人拍案,巴恩斯以挪亚方舟上一只木蠹的视角,颠覆了传统关于方舟故事的讲法:原来上帝以及人类与上帝的契约,完全是“老暴君”挪亚一手捏造,为的是他可以借上帝之名拯救那些他喜欢的部落民族,顺便消灭那些他不喜欢的部落民族。拿老挪亚开涮倒并不是说巴恩斯特意要与圣经过不去,而是指他对“泛权威”意义上的历史书写的普遍质疑。这个“权威”有时表现为意识形态编订的“大历史”(胜利者的谎言),或是亲历者通过个体经验表达的“小历史”(幸存者的谎言)。


巴恩斯对泛权威历史书写的颠覆,是 20 世纪 80 年代此类文学写作背景的一个缩影。其时,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和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分别出版了《哈扎尔辞典》(1984)和《傅科摆》(1988)。前者以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对“书中书”《哈扎尔辞典》的不同诠释,昭示不同文明间的冲突制造了那么多的历史碎片。后者则调动起历史学、考古学、建筑学、哲学、人类学、机械学等学问,为一个骇人的弥天大谎“背书”。


只是,巴恩斯比帕维奇和埃科走得更远。他把对权威历史写作的考察,从意识形态扩展至资本主义经济。经济生产模式同样决定历史文本的生产模式,这便是巴恩斯在《英格兰,英格兰》中所要探讨的主题。




《英格兰,英格兰》是一本戏谑味十足的反乌托邦小说。故事发生在“伊丽莎白二世去世”后的未来,某商业大亨买下英格兰南部一个小岛做历史主题公园,不久策动该岛独立,将之变成一个山寨版英格兰。游客可以在一个早上参观完“巨石阵”和“简·奥斯丁故居”,在“多佛白崖”吃一顿“农夫的午餐”,观摩审判“王尔德”和处决“查理一世”,瞻仰国王和王后从小一号的“白金汉宫”窗前向人群招手致意,在豌豆汤一样的“伦敦浓雾”中朝警察扔雪球,搭“五月花号”扬帆起航。累了的话,可以在“伦敦塔”内的哈罗斯百货商店里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还有“伦敦塔卫兵”帮你推购物车!


山寨如此多娇,引无数游客竞折腰。难道复制品比原件更受人们欢迎吗?巴恩斯写此书的一个目的,其实也是在旁敲侧击地揶揄英国人的国民性格。他用小说中一个学究的话说,原件所代表的灿烂辉煌的英国文化,会让英国人抬不起头来。想想看,当年统治三分之一地球的日不落帝国,如今却沦为地球上无足轻重的弹丸之地,在欧洲内部说不上话,出了欧洲还得看美国的脸色。这种“影响的焦虑”使大家觉得还是不要去看原件为好,看了也要伤心。当然,此等心态中国人觉得难以理解,因为我们现在大国精神满满,骄傲还来不及呢。


而复制品呢?它们是可以剔除上述种种“虚假和毫无意义的感伤”,并任凭我们“拥有、占据、重整”,和从中获得享受的。有趣的是,巴恩斯在探讨其可能性时,援引的是一个来自苏联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卫国战争时期,斯大林派作曲家们到农村和山区搜集民歌,创作能够鼓舞前方将士作战的歌曲。某作曲家跑到当地一看,不要说民歌,连人都没有了。原来,经集体化、大清洗、大饥荒之后,农民要么被遣散,要么被消灭,民歌当然随农民一起消失了。作曲家无法可想,又不敢向上级据实报告,怎么办呢?索性,他自己创作了几首民歌,任务顺利完成。


这里的逻辑是,如果假的民歌能产生像真的民歌那样鼓舞士气的效果,那么,我们还干嘛要去追究真和假呢?同理,如果山寨版白金汉宫或伦敦塔,能够唤起游客在观看真迹时同样的感受,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在乎真迹所谓的“古色古香”及其“独特性”呢?况且,在一天之中把英国所有具代表性的景观一网打尽,要比带了大包小包,不停地担心天气、旅店、时刻表,要轻松、省钱和便捷得多吧?这就是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下,历史文本得以“再生产”的新模式、新途径。巴恩斯借此暗讽亚当·斯密的“市场国家”理论:历史随国家,一并被供需关系市场化了。





《福楼拜的鹦鹉》、《10?章世界史》和《英格兰,英格兰》,虽然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其主旨都在于消解权威历史写作的铁板钉钉与言之凿凿。巴恩斯曾这样说过:历史是一只涂满油脂的小猪,被放进了舞会大厅,“小猪一边尖叫一边在大家的腿脚间躲来躲去,以免被捉住。大家扑过去,想抓住它,结果跌倒在地上,在整个过程中人们表现得滑稽可笑”。 而那些自以为捉到的人呢,则在这只小猪身上按自己的心愿乔装打扮,将之变成言听计从的宠物猪。


这三本小说也因之被打上“后现代”的标签,其理论核心就在于消解权威,消解绝对真理,推崇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和价值观。但它同时也是一把双刃剑,亦即消解绝对真理之后,也许便再无任何真理可言。巴恩斯在揭露和批判意识形态与商业主义荼毒历史建构的同时,也没能告诉我们究竟该如何书写和理解历史。从这几本小说中,我们多少可以嗅出一点虚无主义的味道。究其实质,可能就在于巴恩斯忽视了人与人性在面对历史和现实时的能动性。在他笔下,人的面目通常是模糊的,他们大多不过是意识形态和商业资本主义的提线木偶。


进入新千年之后,巴恩斯开始把一些有鲜明性格的人物作为“试纸”引入故事,来测量相对主义价值观的效用,或者说危险性。在《亚瑟与乔治》小心翼翼的探索与转型之后,他终于祭出《终结的感觉》这样凝聚其成熟思考的作品。疯狂的文本实验没有了,推崇相对主义的后现代也没有了。巴恩斯在消解绝对真理的同时也树立起了新的真理,那就是人性与道德在面对历史与现实时所经受的试炼和拷问。


这本小说以另一种历史,亦即人类个体的记忆为素材。主人公托尼回忆自己的失恋史,几十年来,他对曾经的好友和劈腿的女友一直心怀怨恨。但他避重就轻的视角和吞吞吐吐的言说,还是让我们对他的叙述充满怀疑。结果证明,这些记忆都是臆造和夸张的。托尼屏蔽和修改记忆,除了求取良心安谧,也在以今时之心境揣度过去,或抹黑或描金全凭自己的需要。一言以蔽之,托尼对过去事件的解读是立足于四十年后的道德至高点上的——作为一个受害人,他坚信自己有权提出控诉。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所做所说的一切,恰恰伤害了那些曾经爱过他也为他所爱的人们,他,才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在这本小说中,巴恩斯第一次把个体的人,从大写的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中剥离开来,而单独审视之。他不再仅仅认为人是后两者的牺牲品,更有可能的是,人还是后两者的利用者和驾驭者。尽管在这本小说中,这种利用和驾驭是消极的,对此,巴恩斯批评说:“我们责备某个个人,目的就是为其余人开脱;我们归咎于历史进程,则是为一个个个体免责;抑或将一切归咎于一片混沌,结果也一样。”


《终结的感觉》开启了巴恩斯通过个体的道德纠偏以重建历史书写的思考,那便是个体在历史进程中的自我定位和审视问题。万千个体对自我的审视形成一条历史“责任链”,从而决定了群体担当的价值与意义,由此,湮灭的生活庶几可开出一朵希望之花。但是,巴恩斯也认识到崇高的道德标杆总是被轻易放弃。因为我们就像托尼,太容易屈服于平庸的人生,无论上学还是工作,“中等就好”,无论友谊、爱情抑或忠诚,“中等就好”,我们绝大多数人用“绝大多数人注定平凡”来慰籍自己,也就注定了绝大多数人的自我麻痹,从而放弃了审视自我的机会。巴恩斯无疑是悲观的,但人类今后应该走的道路已经被他指出来了。


从后现代到现实主义的回归,在一些后现代理论家看来不啻为一种“倒退”,在文学中树立真理和讲求道德也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但我们看到,巴恩斯的转型是他作为知识分子责任意识的激发和强化。如果没有这种责任意识,那么,文学实验终究只是不出实验室的文字游戏而已。


- END -


荐书:

《佛楼拜的鹦鹉》,[英] 朱利安 ·巴恩斯 著,石雅芳 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

《10?章世界史》,[英] 朱利安·巴恩斯 著,林本椿 宋东升 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

《英格兰,英格兰》,[英] 朱利安·巴恩斯 著,马红旗 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

《终结的感觉》,[英] 朱利安·巴恩斯 著,郭国良 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