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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 胡征:回队第一天(散文)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3-08-28 发布于江苏

回队第一天(散文)

胡征

  上个世纪的一九七三年三月,我上山下乡来到黔阳县大崇公社,与十余名男女知青被安排在公社所属的秋茅坪林场,开始了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期大有作为的知青生涯。

    农闲时节,知青们集体在林场垦荒造林,但每一个人都相应地分配到了公社不同的大队、不同的生产队,到了抢种、抢收双季稻(俗称'双抢’)的时候,便回各自的生产队参加劳动。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种双季稻的面积是有硬性规定的,从五月下旬早稻插秧开始到立秋之前插完晚稻,收割季节任务重,农时紧,是农民们最辛苦的时候。知青下乡后第二年的口粮由所在生产队分配,所以“双抢”是必须去的。

    我记得第一次回生产队是当年的七月中旬,我的生产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花厅生产队。

    花厅生产队属岩脚大队,其实就在林场山脚下。沿着灌木丛生的山路,间或穿过一片竹林或一片油茶林,往下十几里,行得快个把小时就到了。我因为是第一次回生产队,怀疑自己能不能当个合格的公社社员,教育我的贫下中农会怎样待我,心有忐忑,卷了芦席被褥,还带了一本那个时代流行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好半天才到。

   下到山脚,一条碎石公路从山外一直铺到了岩脚大队的粮库,公路便到了尽头,再往里,就是去往公社最边远的盘龙大队的盘山路了。公路下一条小溪,溪里的水据说是八面山上流下来的,蜿蜒曲折,一直流经十几里外的公社所在地往山外走,清澈纯净,从不干涸,也可以说是两旁公社社员的母亲河。

   走下公路边十几级高低不平的石板台阶,再过架在溪上面用几根用马钉连在一起的杉木小桥,再上十几级高低不平的石板台阶,便到了我的住户家门口,户主便是花厅生产队指导员段承来。

   在公社分配知识青年到各个生产队的时候,我见过指导员一次,只是当时没说几句话。此时他正蹲在家门口抽“喇叭筒”,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

我记得当时商店里卖的有“大前门”“飞马”“三门峡”等牌子的香烟,大概两到三毛钱一包,最便宜的是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可在农村仍很少有人抽得起,大多把自己种在田埂边上的旱烟晒干后切成细丝,用纸卷成喇叭似的形状,也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戴在南霸天头上的高帽子,只是小了许多,抽起来特别呛人。

   指导员见了我站起来,很惊奇地问了一句:“你禾兹(地方话,怎么的意思)也晒黑了?”大概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皮肤要白一些,其实我皮肤只是在秋冬季稍微白一些,太阳一晒便黑不溜秋,跟贫下中农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指导员接过我的铺盖卷,说有一股子霉气。秋茅坪林场海拔近一千米,晴少雨多,尤其是梅雨季节,从半山腰开始就成天云里雾里,好像神仙住的地方,日子久了,床下面能出长豆芽菜般长短粗细的菌子,有霉气很是自然。

指导员说他今年刚满四十岁,高矮和我差不多但很壮实,上半身赤裸着,显出疙疙瘩瘩的肌肉,皮肤黝黑,小平头,四方脸,眼睛小小的,一笑就眯成一条线,有些浅浅的胡须,模样很是平常。

   我打量着指导员的家:木屋三间,青瓦铺顶,中间是堂屋,泥地面,干干净净,门槛有点高。正面壁上挂着一幅毛主席佩戴红卫兵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招手的画像。那个年代,全国人民都热爱毛主席,情感真挚且虔诚,家家户户都都挂有毛主席画像。堂屋两边挂着蓑衣斗笠之类的东西,中间一张已不见漆色的八仙桌,围摆着四条长凳,堂屋后面一件不大的偏房,便是厨房了。

   堂屋两边是主屋,也就是现在的卧室,铺了杉木地板,门朝堂屋里开,一间指导员夫妻住,一间指导员母亲和几岁的小孙女住。挨着主屋的东头是两间稍矮一点,更加简陋的木屋,一间是粮仓,一间堆放着一些农具杂物,也是杉木地板,走上去吱吱响。为了防潮,屋基都架在石头上,离地尺余,下面经常有一些小蛇小虫做窝。

指导员带我走进粮仓,用扫帚把不多的稻谷往边上拢了拢,到门口稻草垛上扯下几把稻草来铺在地板上,再把我的芦席摊开来铺在上面,被褥则拿到外面,说让他娘洗一洗晒一晒。

我四下看了看,粮仓连窗户都没有,只有几块封仓门的木板。

指导员说,睡觉不要关仓门,队里安全得很,天黑叫妈妈拿盏煤油灯来,还嘱咐我睡前熄灯,不要燃了稻草,又补了一句:到时累得你连灯都不爱点。

我楞楞地看着指导员,又看看我的床,总算安家了!

   安排好我的住处,指导员带我屋前屋后转了转,给我介绍生产队的情况。

   在岩脚大队,花厅生产队得天独厚,二十来户社员格局一样,新旧不同的木屋大多建在从溪边延伸过来的石板路两旁,屋前屋后是细高的椿树,还有已长出小孩拳头般大小果实的桃树和李树。透过稀疏的树丛,可以望到夹在两山之间,四五十亩地大小的一片平坝,大大小小的稻田里杂交早稻已是金黄,间杂着几块绿油油的秧苗田和干干净净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田,景致倒也别致好看。

   指导员说生产队的稻田大多在平坝上,当然也有在山上的小丘田。指导员顺手一指,我便注意到平坝边的山上有层层梯田,大概二、三十级,螺旋般的由下往上直到山顶那郁郁葱葱的松林边,越往上越小。指导员告诉我,花厅生产队人均田地二亩一分,社员年底分红比较好,但田多双抢任务重,很是累人。

    指导员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卷喇叭筒的烟丝和纸片,他自顾自卷了一根,然后把塑料袋递给我,问我会不会。

    我当然会!上山下乡我学会了抽烟,但抽喇叭筒还是第一次,第一口便呛呛起来,指导员便笑,笑得两眼弯起来,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我的兄长。

    晚饭很简单,老南瓜汤,干椒炒腌蕨菜,指导员还给我倒了杯7毛5分钱一斤的金刚藤酒。段妈妈很热情,不停地说苦了我这个城里伢子,农村不像城市天天有肉吃等等。指导员说生产队集体也养了猪,要到过年才能宰,分给社员们过年,到时候我也有一份,平日里一天两餐,大米为主,间杂着红薯苞谷荞麦等,少有荤腥。可我也知道,当时的城市人家,也不是天天有肉吃。

    晚饭后天已擦黑,指导员从屋里翻出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和一个小记录本,说带我去生产队的晒谷坪开会。

    记得那时有一首歌,有“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之类的词,小学生都会唱。我问指导员是不是晚上要诉苦斗地主,指导员楞了片刻,回过神来说哪里哪,是安排明天的活计,给社员们派工。

晒谷坪边立了一根木柱,挂了一颗顶多25瓦的电灯泡,飞蛾不停的往上扑。

晒谷坪里坐满了大哥大嫂,老头老太,个个摇着蒲扇,也有打着赤脚,裸着上身甚至赤身露体的半大男孩围着晒谷场跑圈圈,女孩则依偎在妈妈身边。叽叽喳喳好像早晨出窝的麻雀,狗狗猫猫则在人们的脚下串来串去。

晒谷坪是生产队里难得一寻的宽敞地,用石灰、沙子和黄泥混成“三合泥”地面,不见一根草,两边摆了些低矮的长条木凳用于集会,正面就是生产队的谷仓。到了傍晚晒谷平就成了社员们拉家常的地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婚的和单身的,话多的和话少的,蹲着坐着站着,喇叭筒抽得一片烟雾,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家长里短,夫妻婆媳等等新闻全发源于此,热闹得紧。唯独让人受不了的是蚊子多,只一小会,我的小腿上便布满了小红包包,看着像剥了皮的苞谷,痒的难受。我看看四周,其他人却好像没什么反应。

指导员在中间的长条凳上坐下,让我坐在他身边,然后干咳一声止住场上的喧闹,首先把我介绍给大家。

指导员说我是秋茅坪林场的下放青年,平时在秋茅坪劳动,按要求回队参加双抢,住在他家,还带了一本寸把厚的小说,是有文化的好青年。众人便鼓掌欢迎,眼光全盯在我身上,没想到后来我一页也没翻开过的保尔.科察金成了指导员夸奖我的理由,这让我很不自在,有点像丑媳妇初见公婆。

按当时的要求,开会前要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毛主席的话通俗易懂,实实在在,形象生动,读来朗朗上口容易记,毫无晦涩难懂之感,老百姓很爱听。

指导员打开那本有夹叶的《毛主席语录》念起来。我估计他念语录没什么针对性,这次念完后夹起来,下次接着往下念。依稀记得那天他好像念的是“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一个奶着孩子的大嫂就笑,指导员问她笑什么,大嫂说指导员好比种子,指导员娘子好比土地,可种子下地老不发芽,众人便一阵哄笑,段大嫂就在那女人身上一阵猛掐。

指导员又说了些干农活要注意的地方,接下来就由生产队长派工,队长和指导员年龄相仿,派工比较简单,十分工的壮劳力分别是犁田、耙田、从牛栏里出牛粪,打禾、修田埂等活,妇女们插秧、收割,老弱病残则晒谷风谷,修理农具等等,倒也井井有条。

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他白天被犁尖划了腿流了好多血,明天不能下水。指导员看了看他的脚,确实裹了纱布,便说了句:你个四类分子还名堂多。便安排他修农具,但一天只能记八分工。

好不容易散了会,我以为该回家了,没想到队长喊了声:有细伢崽的可以回家,其余的人去扯秧,把明天插的秧准备好,免得耽误农事。

指导员叫两个年轻伢仔把木柱上的灯连同长长的电线取下来,挂在晒谷坪下面的一块秧苗田边的树上,众人便纷纷下到了泥水没膝的秧田里。

飞蛾随着电灯转移了方向,泥水没膝少了蚊虫叮咬,微风习习,山里的夜晚也比较凉快,一弯月儿已挂在山巅,月光皎洁纯净,柔和如水。

可恶的是蚂蟥却不断地往脚上爬,扯下来就是一条细细的血丝。

那时候杂交水稻刚开始推广,指导员告诉我,生产队种的是“南优二号”,植株矮,抗倒伏,产量也高,亩产可超过一千斤,所以有“矮子矮,一肚子崽”的说法,虽然有人说杂交水稻不如平常的水稻品种软糯好吃,但产量高,可以保证人人都有饭吃。

东拉西扯,从天上说到地下,我很惊奇,社员们居然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也有人关心地问我父亲的情况。估摸着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扯下的秧把已堆成一大垛,众人便一个个打起呵欠来。

指导员和队长商量了几句,吩咐收了电灯,各自回家。

回到住处,我和指导员下到溪里洗了个冷水澡,水是从八面山上流下来的看来不假,炎热的夏季也冰凉刺骨,指导员便“哦嚯哦嚯”的喊叫,像个孩子。

回到住处,我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忽听得有人喊“承来”,接下来便是一阵说话声,声音很小,听得出有男有女。不一会指导员进了粮仓,手里拿着一块烟熏的腊肉和一包晒干的小鱼。

指导员说:这是会计和妇女队长拿给你的,干农活很累人,让你吃好点。

指导员又高兴起来:托你的福,以后天天可以开荤了。

躺下来我反而睡不着了,老想着今天的事情和社员们对我的关心,打开让段妈妈洗晒得干干净净的被褥,已经没有了霉味,只闻得一股淡淡的皂角水的清香。

1978年通过高考离开大崇公社后,我很久没有回生产队去看看。

2015年8月,距我下乡已过去四十二年,我有机会回到了花厅生产队,此时公社已经改名为乡政府。一打听,指导员和段妈妈已于多年前相继去世了,女儿也远嫁到了其他乡。

望着村里一栋栋新建的楼房,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作者简介

     胡征:男,湖南黔阳人,中共党员,1955年11月出生,1973年3月上山下乡,1978年参加高考,毕业于怀化学院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怀化学院工作,历任教师,从事新闻摄影及大学生思想政治教育等工作。2015年11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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