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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存煦:刘承幹校刻的章氏遗书

 刘传开先生 2023-08-31 发布于北京

刘承幹校刻的章氏遗书

陶存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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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章学诚著  王宗炎编次  
上海文义路八八九号刘宅出售
民国二十一年校刻  定价二十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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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学诚

章学诚是我国有数的史学家,也是清代学术界中之怪杰。他当乾隆年间举世以“考订名物”为务、“补苴襞绩”为名而认“整齐比次”“考遗搜逸”为史学的时候,独自肩起了“即器见道”“史以经世”的旗帜。这种学术上的反动当然要引起“一时通人”的攻击。因此,他便蹭蹬了一世。他的遗著,虽未散佚,而多未刻,淹没不彰,殊属可惜。所以刘先生的传刊遗书,不可谓非一种功绩。

这一部《章氏遗书》,论它的内容,有内编七种,外编八种,补遗一卷,附录一卷,校记一卷。内编的七种是《文史通义》内外篇、《校雠通义》内外篇、《方志略例》《文集》《湖北通志检存稿》《外集》《湖北通志未成稿》。外编的八种是《信摭》《乙卯劄记》《丙辰劄记》《知非日记》《阅书随劄》《永清县志》《和州志》《纪年经纬考》。补遗就是内外篇的补遗;校记就是各种钞本的校勘;附录则录各本《文史通义》的序跋、章氏传记及章氏遗书发现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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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遗书》

它的内容既是这样丰富,而册数又有三十余册之多,校刻之难,可以想见。不过,当我读完以后,因对刘先生希望过奢,不免求全,还要指出三点:第一,章氏的遗稿,照他本意,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编的;第二,刘先生之对于章氏遗文搜罗似尚未遍,校勘亦太敷衍;第三,刘先生之编次前人文集尚不免有守旧的偏见,所有附录和刻书的格式都不完善。

编次前人的遗书,照章氏的意思,只有两种方法:一种叫做“精”的,换言之,就是所谓撰述式的;一种叫做“备”的,换言之,就是所谓比次式的。“精”的方法,照他说,是要“明专家之长”。“备”的方法,照他说,只是“待采择之便”(见《韩文五百家注后》)。“精”的书,是诸子之遗,是要“因其实而立之名”(见《繁称》)。“备”的书,是文集之滥,不妨“因著书之人而锡之名”(见《章格庵遗书目录序》)。章氏的书,假使他自己有机会编,一定不违他所自定的原则,不是“精”的,便是“备”的。

照“撰述”的目光来编,章氏的书是研究文史的普通意义(姚名达先生《章实斋遗著叙目》所说如此。我的意思:却根据《横通》《史释》《原道》,以为研究文和史,通于大道之义。大致姚氏之说是章氏五十三岁以前的主张;我所说是章氏五十三岁以后的主张;详见拙著《章学诚评传》第四篇)。“因其实而立之名”,当然要以“文史通义”题他所著书的全部。

编次的方法,照他说:“古人著书,内外分篇,盖有经纬。内篇必立其言要旨,外杂诸篇,取与内篇之旨,相为经纬。”(见《立言有本》)。《文史通义》的内篇当然是讲明文史的普通意义(就是现在的《文史通义》内篇)。但其编次编第,却以命意为本,不以形貌为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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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

《文史通义》的外篇,第一部室《校雠略》,就是《校雠通义》,据章氏《诗教》自注可知。第二部是《方志略》,就是方志略例,据章华绂所刻的《文史通义》及沈赤然《与章实斋书》可知。因为,史有“记注”“撰述”两大宗门。“记注”就是史料蒐集法,史料的蒐集:“由下而上”之方志,“书掌于官”之校雠,当然都是最好的办法,而与“撰述”的《文史通义》内篇“互为经纬”。

此外,据章华绂说:他还有《文史通义》杂篇(见华绂所刻的《文史通义跋》),大致是录铭志叙记之文,与内外篇意互相发明的。而《史籍考叙录》《湖北通志传稿》也是他得意的著作,或者作为《文史通义》的附编,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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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承幹

至于不今不古之传志述状,因请而给,无有新解者,照章氏宗旨,当然是不会编入(见《又答朱少白书》)。他所修的《和州志》《永清县志》《亳州志》以及《湖北通志检存稿》大致也不会编入。因为我最近看到一部章鹤汀先生转钞的章硕卿钞本《章氏遗书》,其中有一册题为《方志义例》,所录的《和州志》有《氏族表》《田赋书》《政略》《列传》《阙访列传》《前志列传》诸序例;《永清县志》有《诸图》《六书》《政略》《烈女列传》《前志列传》《文徽》诸序列;《亳州志》有《人物表例议》《掌故例议》;《湖北通志》有《人物表》《府县考》《序传》《掌故》诸序例。四部志书的精华既已都入方志略,其他的“剩稿”当然不用说了。

这就是章氏遗书“撰述式”的编法,可惜从王宗炎到章华绂,无一人能知此意(章华绂刻《文史通义》,以《方志义例》为外编,而以《校雠通义》附之,尚与其先人原编编次无甚出入。惜仅据他父亲的未成稿件草草编排,不知其中体制非一,命意各殊。所以,他也不能算是能读父书的)。

至于“比次式”的编法,以我看来,照王宗炎的编法也好;照章氏原稿以《辛丑年钞》……等名目编次也好;不但不今不古的传志述状和《和州志》《永清县志》《湖北通志检存稿》的全部应该编入,就是《乙卯劄记》《丙辰劄记》……和已佚的《文学》以及章氏所编的一切著作也不应该遗掉(关于章氏所编校的书,姚名达先生已考出四十余种,成《章学诚著述考》一篇,日内即将发表)。横竖,这只是研究章氏学说的原料,而不是藉此可知章氏学说的著述,只要搜罗完备就算了。书的名称,最好还是用章氏编《章格庵遗书》的例,叫做《章实斋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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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格庵

刘先生所刻的《章氏遗书》,说它是“比次式”吧,刘先生当然不肯承认;说它是“撰述式”吧,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

刘刻《章氏遗书》的编次,据说是根据王宗炎所编的目录的。王宗炎虽是受了章氏遗嘱编次其所著书,但他只知道“章学诚文章成家数”,而不知其史学更成家数(据宗炎《答汪龙庄书》)。他所提议的编法,见《晚闻居士集·复章实斋进士书》,说是“拟分内外二篇。内篇分为子目四:曰《文史通义》,凡论文之作附焉;曰《方志略例》,凡论志之作附焉;曰《校雠通义》;曰《史籍考序录》。其余铭志记叙之文,择有关系者,录为外篇。而以《湖北通史传稿》附焉。”

这种方法,因与章氏原稿的编次不合(据章华绂《文史通义跋》),但是相去还不甚远;至于刘先生的所谓“王宗炎目录”,就更是无所足取了。第一,“文集”“外集”的名词,是章氏所深恶的,也是王宗炎原目所没有的,今目列为第四第六;《湖北通志》,王宗炎原目只有传稿,今目则有《检存稿》四卷,《未成稿》一卷。第二,铭志记叙之文,与内篇有关系者,今目或入《文史通义外篇》,或入《文集》《外集》;家史之论,不附于方志,而附于校雠;《文史通义》内篇外篇次第,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在,而强以篇题形貌相拘;《方志略例》,亦不遵方志义例篇次;杂乱无章,真不可解。

尤其可怀疑的,《某某某八十寿序》……等“涉世之文”,也都跑进《文集》《外集》里面去了,岂不是叫章氏“自具村俚供招吗”(章氏骂程瑶田的话)?现在的王目,既然如此错误,则刘先生刻书的时候,至少应当为之更正。今则不但未能改正,反于王目之外,又弄出许多错误来!

姚名达先生尝说:

《文史通义》与《校雠通义》本是一书而分为二,犹可委曰“章氏之子实名之,其目必有所受”。若“某某某文集”“某氏遗书”之称,曰“集”曰“氏”,乃章氏所深恶者,顾举而加之其书,何为也?既题名为《章氏遗书》矣,《文史》《校雠》《文集》各有内外篇,而皆隶于内编!方志有《略例》,有《通志稿》,有《州县志》,而分隶于内编!谓以文体分乎?则序跋传记诗信同隶一卷!谓以文义分乎?则家谱之论,可附《校雠》;古书之辨,可附《文史》;同样书信,或隶于《文集》,或隶《外集》,或隶《文史》外篇!语其乖谬,累纸难穷。而名姓标题,亦有不可解者。同一邵晋涵也,忽名邵二云,忽名邵与桐;同一朱珪也,忽名朱中堂世叔,忽名朱大司马,忽名石君先生。或一人数信,毫无异称;或空录官衔,不记名姓;或论学而称论文,或与书无殊面辨。欲一览而得其指归,鲜有不大失所望者矣(见《章实斋遗著叙目》)。

名达先生所不满意的“内之中又有内外”,我以为尚不足为病。犹之丛书之中又有丛书,也自有他的苦心。不过,书名之不当,编次之不类,标题之不可解,刘先生虽有“百喙”,恐也“难辩”。又章氏著书,自言“必注撰述年月,以备后人考证”。刘先生把《辛丑年钞》……等名目一齐删去,也是无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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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名达

尤可异者,王目《校雠通义·论修史籍考要略》下原有《和州志艺文书序例》一篇,这是很有深意的,因为章氏《和州志》在清朝修《四库全书》以前,其中所用分类法,折衷七略四库,别出心裁,实是章氏对于校雠学的特识。刘先生却用“今《和州志》刻入《外编》故删”十字,将它削去,岂是章氏“互著”的本意?其余,《阅书随札》只是章氏读书的札记,而不是著述;刘先生刻入《外编》,似乎也不知别择。

刘刻《章氏遗书》的编次,既不能得章氏原意,即于章氏的遗文搜罗亦不完备;校勘之潦草,更可惊异。

搜罗不备之例:如日本文求堂所藏《与朱少白论文书》和《朱先生别传》《朱先生墓志》均是极有关系,刘先生却不曾见到。又如山阴何氏钞本(现藏清华大学)内《与史氏诸表侄论策书》《家石亭封君七十初度屏风题辞》《许可型七十初度幛子题辞》《清漳书院留别条训》《定武书院教诸生识字训约》《定武书院教诸生集经传文字异同凡例》等等酬世之文,要依照“某某某八十寿序”收入《文集》《外集》之例,刘先生也不能把它们遗弃。

校勘潦草之例:如《文史通义内篇》,大梁本和钞本颇多差异,而《原道》《书教》为尤甚,刘先生恰未校过。钞本错字极多,如《文集七·与周次列举人论先集》,“论”字下夺一“刻”字;《外集二·上石君先生书》,“尚然争食鸡骛”,“骛”应作“鹜”,刘先生亦不暇改正(这类的例甚多,恕不备举)又刘刻本所阙的字,有许多一望可知,如《乙卯劄记》第四十六页第十六行“朱子学于李愿中侗,愿中出于罗仲素□□”。罗□□自然就是罗从彦,何用阙疑?刘先生疏忽处太疏忽,谨慎处太谨慎;可说是“过犹不及”。

由上所论,《章氏遗书》的本身,既已百孔千疮;但《章氏遗书》的附录,尤为不伦不类。《遗书》的《附录》,照刘先生的原意,大概有两大类:一类是各本《文史通义》的序跋和《章氏遗书》发现之杂记,可称之为“著述考”;一类是章氏的传记,可称之为“传略”。而关于章氏学说“穷源竟委”的附录,竟是没有。就是传略,刘先生只录了《两浙輶轩录》王宗炎的附记、钱林《文献存疑录》、谭献《实斋章公传》三篇,于章氏学问行谊,均言之不详。在刘先生,不肯将此二部分融会贯通,当然是“谨慎”的原因,也是“守旧”的偏见。至于《遗书》全部,不曾利用新式标点,也是一大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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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浙輶轩录》

总之,照刘先生所刻的这部书,要使我们窥见章氏的学问,除非自己再作整理外,当然是不可能的。刘先生表彰章氏,我固然绝端佩服,但是为欲藉此以求了解大史学家章学诚的学说,我于刘先生,犹不能不过分求全。管见所得,公之于世,希望爱好章氏学说的读了拙作以后能够用“精以明专家之长”的意义,重编《文史通义》。同时,我更希望全国藏书家对于编校前人遗书,先后的类序,总要依照他的原意。

二十二年二月十三日,于光华大学。


来源:一九三三年《图书评论》第一卷第十二期/ 编辑:堂堂/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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