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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网络流量带偏价值导向案例

 飓风居主人 2023-09-01 发布于河南

  [摘要]央视连续推出五集纪录片《定风波》,邀请许多专家学者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就不同地点不同史料作出评点,但仍存在许多真实性问题,特别是在主体事实方面,对《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创作背景妄加评说,将年仅十一二岁、并不识字的小朝云与苏东坡强硬定性为低俗的情色关系:认为此诗的写作灵感来自于朝云;因为朝云极为艳丽,东坡一见“当时钱塘小有名气的歌伎”,“一时间竟恍如当年的王弗”等等,这都是无中生有的编造。同时,拉出秦观以赞美王朝云之美艳。秦观之词,是在与东坡宴饮之时,东坡命朝云向秦观索要,秦即席作词赞美朝云——此年朝云28岁。如此胡编乱造、生拉硬扯,意欲极力赞美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为苏东坡增加好色之徒的“纪录”。如此编导,背离苏东坡的真实形象,背离历史文化的基本事实,背离纪录片的创作宗旨,也背离宣传文化工作的舆论导向和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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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7月31日至8月4日,央视纪录片频道晚8点黄金时间连续推出五集纪录片《定风波》。在全党重视和推进主义马克思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在全国以“中国有'三苏’”为激励,进一步坚定文化自信,全民广泛学与传承东坡文化的热潮之中,央视这一举措更具有重要意义。该片以苏轼人生经历为主线,邀请众多专家出镜,以“定风波”为主题,既有诗词书画的生动普及,又有人格意志的高度提炼,为全面了解苏东坡、深刻认知东坡文化,起到了有益的引导和辅导的作用。不过,因为大量情节缺少史料依据,涉嫌虚构史实,有违电视纪录片真实呈现、客观记录、着重展现生活原生形态的宗旨,以完全虚构和扮演的电视剧目形态,解说重要历史事实,被观众和苏学专家诟病。

  一、学术问题多出在编导自以为是似是而非

  作为电视纪录片,不是故事片,不是戏剧片,不是影视剧,本应以历史真实为基础。但该片存在较多真实性方面的问题,连日来已经在全国苏学研究领域引发争议。试举三例。

  例一,第二集有专家说:“苏轼一开始出川的时候,不屑于作词。他是到了杭州开始,才开始写词。”孔凡礼《苏轼词集校注》中收入苏轼第一首词《华清引》,写于1064十二月,苏轼以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此词早于煕宁六年(1073)通判杭州之前9年。

  专家断言:苏轼“他是到了杭州开始,才开始写词。”

  例二,第二集中请美国哈佛大学一位教授介绍说:“他被安置到黄州的话,虽然有一个官职,但就是挂名而已,没有薪水没有收入。”实际上东坡在黄州安置,是“半俸”,当然时常拖欠,而且有时是用“压酒囊”抵折薪水。片中随后也说:“苏东坡只能量入为出”,“每个月拿出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串,挂到屋梁上,每天只用一百五十钱。”因此不能断言“没有薪水没有收入”。

  例三,苏轼通判杭州,除夕监狱值班。编导特意邀请中华书局著名苏轼研究专家刘尚荣先生出镜,讲解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给百姓带来的伤害。讲解是精准的,但放在杭州监狱的背景下,就出现问题了:这年监狱中的牢犯,主要是因盐法惨酷,民不聊生,或冒犯盐法被关押,或结为盗贼被捉拿,包括连坐的家眷。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在《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舍,因题一诗于壁》诗注中有:“煕宁中,杭州岁配盐犯万七千人。公录囚至于执笔流涕。因作此诗。故云:官与犯,无非谋食,而以此罪。”[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四十五卷本),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1545)精刻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巴蜀书社,1985年11月,卷三十二,第24页。]东坡到杭州次月,写《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原韵答之》,诗中东坡自注:“近屡获盐贼,皆坐同保,徙其家。”[苏轼《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原韵答之》,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七,第632页。]东坡对自己近来不得不履行刑诉职责,追捕因贩私盐或因盐法破产以至暴乱获罪的民众,极度愧疚。特别是新法中“保甲法”规定“连保”:十家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一人触犯条律,全家乃至数十家同罪,因此“囚系皆满”。[苏轼《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原韵答之》,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七,第633页。]

  其他如官差到湖州拘传苏东坡一段,本不是重要内容,但容易构建矛盾冲突,便于产生激烈画面,因而细微刻划,不吝笔墨。但故事情节多是想当然,大量失真,从解说词到情景再现,缺少文献史料依据,转用网络“素材”太多,采用电视剧的手法,背离纪录片的原则。

  举凡此类问题,学术性较强,对于广大观众一般也不会产生不良影响。但是,该片宁肯把东坡终老常州、安葬郏县等内容全部挤掉,分秒不给,也要用大量时段,着重渲染王朝云,细致刻画苏东坡对她的特别情爱,甚至不惜违背历史真实,套用坊间传说,编造“动人”情节,增添情感画面,强硬为苏东坡与王朝云编排极为庸俗的故事,造成伦理价值导向问题,这是不可原谅的。

  二、细枝末节专家发声,重要史实混淆视听

  该片的确邀请了众多专家学者出镜,从多方面介绍、解释、认证和归纳,彰显了纪录片的权威性、理论性和思想性。但是,这些专家所言多是具体时间、地点和事件的描述与分析,比如黄州城外东坡种地,烧掉荒草,种什么?种大麦;“人是不吃大麦的,酿啤酒是用大麦”,大麦有一个好处,就是对墒情要求不高……但全片内容整体构架,解说词的全面审核,重点段落的史实把控等,缺少严谨的态度,缺少纪实的基础,缺少专家的声音,缺少责任的约束。

  (一)刻意强调朝云美艳充满不良企图

  苏东坡与王朝云的相识、相知、相伴的过程,是有明确清晰的历史文献记载的。这些史实,不仅事关学术研究的精准,而且事关东坡先生的品格与情趣,由此又事关东坡先生的伦理、道德、操行与价值观,也事关当代传播导向、舆论方向和公序良俗。

  该片第二集,王朝云以成人形象艳舞出场,苏轼初见满眼放光,痴迷陶醉。编导已经完全忘记作为“纪录片”的宗旨,而是放肆使用当代低俗电视剧的惯用手法。首先,将前面所说“在烟波浩渺的西湖上”场景,毫无道理地搬到豪华的室内,而且强调:此时的西湖,“还给他创造了一次偶遇”:

  置东坡“饮湖上”于不顾,设置与朝云相逢处于室内的场景,不知用意何在?

  其次,安排一名美艳的青春女子,为东坡献舞,眉目传情,并以解说词极言朝云之美,充满暗示,“当时钱塘小有名气的歌伎”,“朝云,明眸晧齿,清丽脱俗,一时间竟恍如当年的王弗”。

  这哪里像是11岁的王朝云?

  难怪片中的“苏东坡”眼睛看直了

  再次,请一位网上很红、流量很大的女性博主,冠之以“作家”头衔,直接夸奖:“不管是艳阳高照,还是烟雨蒙蒙,几乎总是让人觉得特别美。”“王朝云,也是很美,后来苏东坡的学生秦观特别喜欢王朝云,说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我想,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也许真的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吧。”

  借秦观之语赞美王朝云,语句不对,时间不对,目的不对

  (二)关于秦观为王朝云作的词

  所谓“秦观特别喜欢王朝云,说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缺乏史料依据。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网上对秦观“迷恋”王朝云有不少说法。他有一首词《南柯子·霭霭迷春态》。

  词牌《南柯子》,又作《南歌子》。秦观曾以此作《霭霭迷春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九“东坡四”中有载:

  朝云者,东坡侍妾也,尝令就秦少游乞词。少游作《南歌子》赠之云:“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轮(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驻,还应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秦观《南歌子·霭霭迷春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徐梁明刻本,嘉靖七年(1528),国家图书馆蒇,后集,卷二十九“东坡四”,第2页。]

  “美如春园,目似晨曦”,应是当代学子从秦词中“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推演归纳而来,但并非秦观所说。

  燕石斋补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载东坡命朝云向秦观“乞词”,秦观作《南歌子》 

  张志烈等专家由词中所涉东坡与秦观身份、职位等考证,此词作于宋元祐六年(1091)六七月中。秦观在元祐六年为秘书省正字(以此职故可自称“兰台公子”),苏东坡本年五月二十六日由杭州抵京,任翰林学士承旨(故词中称为“翰林”),六月四日又兼侍读。此时与秦观宴饮,并命朝云向秦“乞词”。因秦观于八月六日被免去秘书省正字,苏东坡也在八月中旬得到出知颍州的告命。[苏轼《南歌子·云鬓裁新绿》,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词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二,第641页。]因知此词作于元祐六年(1091)八月之前。

  石海光《秦观词全集》收入秦观《南歌子·赠东坡侍妾朝云》。题解说:

  《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云:“朝云者,东坡侍妾也。尝令就秦少游乞词,少游作《南歌子》赠之……何其婉媚也。”《东坡乐府》中有《南歌子》,作于元祐年间,内容与本篇相近,当为赠答之作。东坡元祐六年召为翰林承旨,得请外郡,出知颍州,少游此时供职秘书省。本词中少游自称“兰台公子”,称东坡为“翰林”(他本作“使君”),皆足证作于元祐六年(1091)。朝云:王姓,字子霞,苏轼南迁,家姬多散去,独朝云愿随行,于绍圣三年卒于惠州。此作带有游戏文字性质,语多戏谑,然从中足以见出少游对朝云的赞美,对苏王二人神仙美眷的倾羡,以及苏秦间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秦观《南歌子·赠东坡侍妾朝云》,石海光《秦观词全集》,长江出版传媒、崇文书局,2015年8月,第57页。]

  文中称赞朝云“何其婉媚也”,在《苕溪渔隐丛话》原文中并不存在。

  此词题解中,同样确认了写作背景与年代:“苏轼时年授翰林承旨,又出知颍州”,“兰台:唐代指秘书省……少游时供职秘书省,故以之自称”。苏东坡为吏部尚书、龙图阁学士,后再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秦观也在京都开封,供职秘书省,此是元祐六年(1091)。

  朝云得到秦观此词后,苏东坡戏答秦观,和词一首《南歌子·云鬓裁新绿》: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

  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

  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苏轼《南歌子·云鬓裁新绿》,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词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二,第640页。]

  请注意:第一,此是宴饮之间,东坡指令朝云向秦观索词,秦作为门生,即席作词,赞美师母。第二,元祐六年,苏东坡为吏部尚书、龙图阁学士,后再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正是一生朝政最为风光之时。是年,朝云28周岁。师生欢宴,朝云“乞词”,无论如何赞美夸奖,也不为过。但将此意境前置十七八年,用于十一二岁的朝云身上,是何动机?

  编导意图以此从另一个侧面极言朝云之美艳。渲染至此,目的应该达到了:苏东坡所爱,是朝云的美艳。观众不自觉地陷入两情相悦的情海之中。一个一见钟情、男欢女爱的动人故事,就此编织完成。

  (三)《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的诞生,与情色毫不相干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九,记载了《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的写作背景与准确时间:煕宁六年癸丑,正月“二十一日病后,陈襄邀往城外寻春。有饷官法酒者,约陈襄移厨湖上。初晴复雨,山色空濛,并记以诗。”[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四十五卷本),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1545)精刻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巴蜀书社,1985年11月,卷九,第1页。]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九,记载了《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的写作背景与准确时间:煕宁六年癸丑,正月“二十一日病后”。

  宋仁宗、神宗时期名臣陈襄(1017-1080),北宋理学家,字述古,号古灵先生,熙宁初年五次上疏,论“青苗法”之害,请罢王安石、吕惠卿。熙宁五年(1072),陈襄由陈州(今河南淮阳)任移知杭州,至熙宁七年。

  煕宁六年(1073)正月,杭州太守陈襄约病后的苏轼城外休息。动身前,苏轼作诗《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明确表示自己不想去:“老来厌伴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卧听使君鸣鼓角,试呼稚子整冠巾。”[苏轼《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九,第845页。]知州出巡,例行要击鼓吹号。顶头上司邀约,自己也只好喊小儿子来,帮助整冠着衣,准备随行。此时苏轼,36周岁,但他对探春之事,已无兴趣:一是频频说“老”,二是常常称“病”,三是屡写“白发”。对于红裙粉黛酒醉歌舞,已经从内心感到不适应,不宜玷污春景,也不愿唐突美人,但也不敢得罪长官。太守好意盛情,却之不恭。

  出行之后,应官府执掌接待者请求“移厨湖上”。是日,杭州西湖,初晴复雨,山色空濛。苏轼兴致盎然,面对“法酒”——公事官宴,即席作诗三首:《有以官法酒见饷者,因用前韵,求述古为移厨饮湖上》[苏轼《有以官法酒见饷者,因用前韵,求述古为移厨饮湖上》,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九,第846页。]、《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九所载东坡此次所作西湖诗三首[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四十五卷本),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1545)精刻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巴蜀书社,1985年11月,卷九,第5页。]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二,人们耳熟能详,但很少有人将第一首联系起来,一并研究。第一首全文: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由此可知,正月二十一日这天,的确是朝晴晚雨:晨曦迎迓,阳光照耀,湖水荡漾,波光闪闪;傍晚时分,薄雾迷茫,云幕笼罩,群山迷茫,若有若无,奇妙异常。然而,“此意自佳君不会”,人们游湖,往往喜晴厌雨,岂不知西湖山色,雨中更奇。此意之美,自然存在,你们却不能知会。我来饮酒赋诗告诉你吧:最美的在于西湖上这座水仙王庙。

  第二首,正是承接前一首的意境,进一步细化西湖晴雨之奇,赋予西湖以美人的生命形态,变为美的化身,生动描写西湖景色之美:晴天也好,雨天也好,如同美丽的西施,淡妆也好,浓抹也好,各美其美,各显奇妙。

  王文诰在此诗后作评点:“此是名篇,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公凡西湖诗,皆加意出色,变尽方法,然皆在《钱塘集》中。其后帅杭,劳心裁赈,已无复此种杰构。”[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四十五卷本),武林韵山堂藏版,嘉庆二十四年(1545)精刻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巴蜀书社,1985年11月,卷九,第5页]

  阮阅《增修诗话总龟》卷十六也有关于此诗的诠释:“东坡爱西湖,诗曰:'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余宿孤山下,读林和靖诗,句句皆西湖写生,特天姿自然,不施铅华。再作诗书壁曰:'长爱东坡眼不枯,解将西子比西湖。先生诗妙真如画,为作春寒小谷图。’”[阮阅《增修诗话总龟》(后集五十卷本),月窗道人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本,国家图书馆藏,卷十六,第11页。]林逋(967年-1028年),字君复,世称“和靖先生”、“梅妻鹤子”,浙江大里黄贤村(今奉化市裘村镇黄贤村)人,性格孤高,隐居杭州孤山,著有《林和靖先生诗集》四卷,大量描写西湖景色与风情的诗作,别有意韵。

  阮阅《增修诗话总龟》中所载宿西湖孤山,读林和靖西湖诗作

  历代学者对东坡西湖诗,极为推崇,但均是从情景与诗作角度论述。王世贞《苏长公外纪》专有记载:“东坡酷爱西湖,尝作诗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识者谓此两句已道尽西湖好处。公又有诗曰:'云山已作歌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余谓此诗又是为西子写生也。要识西子,但看西湖;要识西湖,但看此诗。” [王世贞《苏长公外纪》,璩之璞燕石斋,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刻本,二十三年重修本,国家图书馆藏,卷四上,第12页。]

  王世贞《苏长公外纪》关于东坡西湖诗的评点。

  秦观作《南歌子·霭霭迷春态》写作时间,比苏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要晚18年。编导们将两者搅在一起,意欲何为?

  950年来,严肃的学者始终认为《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作成,与王朝云无关,与美色娇艳无关。如今竟然由国家电视台公开为此诗增加色情内涵,为王朝云苏东坡增添情色关系。

  片中邀请那位以“作家”名义出面的女网红,认为此诗灵感“其实来自于王朝云”。不知除百度词条之外,还有何依据?

  (四)王朝云11岁初入苏宅以照料王闰之

  孔凡礼《苏轼年谱》在煕宁七年(1074)章内,记述了“九月,移知密州。吏民惜其去。”[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2月,卷十三,第284页。]此时得旨,要赴密州任职。随后隔一段时间,记有:“王朝云来归。据《文集》卷十五《朝云墓志铭》,时年十二岁,杭人。《燕石斋补》谓朝云乃名妓,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乃好事者附会。”[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2月,卷十三,第286页]

  “燕石斋”是明万历间豫章(今南昌县)人璩之璞的室名。万历二十二年(1596),燕石斋刻王世贞编《苏长公外纪》,是明人刻书精品。在刻印同时,璩之璞作了较多补充订正,均以“燕石斋补”名义载入正文之后。《苏长公外纪》记载了大量苏轼的逸闻趣事,可作为正史外传补充。看来,明代早有关于东坡与朝云的“负面舆论”,因系“名妓,苏轼爱幸之”云云。但璩之璞明确指出:这都是“好事者附会”。

  孔凡礼《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卷十五,收有苏东坡亲撰《朝云墓志铭》:开篇记有;“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苏轼《朝云墓志铭》,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十五,第1630页。]少时“敏而好义”,毕生“忠敬若一”。这是东坡先生对她的最高评价。

  现惠州市西湖南畔王朝云墓前,立有明代著名书法家伊秉绶(1754-1815)任惠州太守期间书写的东坡先生所作王朝云墓志铭。根据碑文点校,全文为: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曾任惠州知府的明代著名书法家、汀州(今福建龙岩市长汀县)人伊秉绶(1754-1815),嘉庆六年(1801)四月亲书苏东坡《王朝云墓志铭》。现立于王朝云墓前。

  曾任惠州知府的明代著名书法家伊秉绶,亲书苏东坡《王朝云墓志铭》。2023年3月7日李公羽摄。

  王朝云的年龄与到东坡家中的时间,在这一墓志铭中记载十分精准,但该片的撰稿、编剧、导演大概都没有看过。朝云“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卒于惠州,年三十四”。34-23=11。这是指朝云到苏家“事先生”时年仅11岁;东坡初见朝云,时间还要早些。由此推算,王朝云应为1063年生。

  惠州市东坡文化协会名誉会长王启鹏(右)、惠州市东坡文化协会顾问刘汉新(左)与李公羽一起,在朝云墓前参观考察。(惠州市东坡文化协会秘书长刘巧朋 摄)

  王朝云最初被买入苏家时才11岁,就是个小侍女,而且不识字。苏东坡何时何地第一次见到她,并无史料记载。东坡对她不会有什么男女之情,更不可能一见面就作诗誉之为“西子”。纪录片中安排苏东坡第一眼看到她——“当时钱塘小有名气的歌伎”,在东坡迷离痴情的眉目中“朝云,明眸晧齿,清丽脱俗,一时间竟恍如当年的王弗”,只说明这些撰稿、编导可能心怀鬼胎。

  选定朝云到苏家,主要应是出于照顾王闰之的需要。苏东坡时常在外,王闰之生育苏迨之后,迨儿身体不好,对王闰之身心影响极大,有一个贴心、贴身的女童照料很有必要。这是需要东坡在外面物色的。此后,得遇聪明灵敏的王朝云,而小朝云对苏轼才华人品也极为敬重。煕宁七年(1074),王朝云十二岁(古人一般是按虚一岁记年龄的,实足应为十一岁),到苏宅照顾王闰之。

  王闰之22岁生苏迨。苏迨(1070-1126年),初名叔寄、竺僧,字仲豫,出生后即有些特殊情况,四岁还不能好好走路。煕宁六年(1073),苏迨两周岁,虚龄三岁,东坡送他入上天竺寺,从辩才法师为僧。东坡特作诗《赠上天竺辩才师》:

  南北一山门,上下两天竺。

  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

  见之自清凉,洗尽烦恼毒。

  坐令一都会,男女礼白足。

  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

  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

  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

  乃知戒律中,妙用谢羁束。

  何必言《法华》,佯狂啖鱼肉。[苏轼《赠上天竺辩才师》,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九,第935页。]

  额角入发处有些隆起,古时或以为是显贵之像。脸的两旁泛白,如玉色。苏辙在《龙井辩才法师塔碑》中记叙:“予兄子瞻中子迨生,三年不能行,请师为落发,摩顶祝之,不数日能行如他儿。”[苏轼《赠上天竺辩才师》,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九,第936页。]王闰之所生迨儿,三四岁了仍不能走路,苏轼送迨儿到杭州灵隐山上天竺寺的辩才法师身边,“剃落”入寺,拜辩才法师为师。法师为他摩顶祝之,很快迨儿奔走与其他儿童一样了。

  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煕宁五年(1072)中记有:

  是岁,次子迨剃落,元净(辩才)为祝之,因名竺僧,赠元净诗……《诗集》卷九《赠上天竺辩才师》:“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迨生熙宁三年,今年三岁。按,实为三岁事。[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2月,卷十一,第240页。]

  林语堂《苏东坡传》第15章写道:“苏东坡的妻子在杭州买朝云时,她才十二岁。按照宋朝时的名称,我们可以说她是苏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鬟可以升而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国是极寻常的事。如此一个妾,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失为太太的助手。”林语堂认为:“在苏家把她买进门时,有些人作诗给她,就犹如她已经是个富有才艺的杭州歌妓一般。但仔细研究,则知实际并不如此。由苏东坡自己写的文字上看,朝云是来到苏家才开始学读与写。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对朝云有好感,朝云是当之无愧的,因为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终随侍左右的便是朝云。”[林语堂《苏东坡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6月,第208页。]

  来到苏家,东坡为她起名朝云,并随王润之姓。朝云在东坡教导下,读书向佛,快乐成长。东坡也十分尊重她,后来为她起字“子霞”,竟也是与“子瞻”“子由”兄弟排列的,可见一斑。

  苏东坡首先看重的是王朝云聪敏过人。穷苦人家的孩子,年岁尚小,不得不出来自力谋生,乖巧、懂事是必然的。演唱起舞,当是基本功课。选入官伎,相当于市政府歌舞团,才有机会到西湖官船上为太守、通判诸位高官献唱起舞。这并非一般民间娼馆仅凭姿色的事情。

  此后,东坡湖州犯案,乌台冤狱,贬谪黄州,期间家中仆人女佣尽皆散去,独有朝云,笃定不移,随苏家颠沛流离。神宗元丰三年(1080)到黄州后,才“纳为常侍”。元丰六年(1083年)九月二十七日,朝云20周岁,生子。苏轼为之取名“苏遯”。不幸的是,小儿十个月即夭折。

  王朝云的聪敏,表现之一即是东坡有佳作新词,朝云顷刻即精彩演唱,其声其情,感动东坡。直至绍圣初年,元祐诸人络绎遭贬,驱除殆尽,贬谪各地,飘零天涯。东坡罢定州任,责知英州,孤寂途中填词《蝶恋花·花退残红青杏小》。《冷斋夜话》记:东坡渡海,惟朝云王氏随行。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极,犹不释口。”《林下诗谈》记:“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公羽注:指秋霜)初至,落木萧萧,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苏轼《蝶恋花·花退残红青杏小》,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词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二,第695页。]

  东坡暮年,对朝云高度评价,作诗填词,数量很多,极为赞赏。如绍圣元年(1094)十一月作于惠州的《朝云诗(并引)》,称朝云为“天女维摩”,希望“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苏轼《朝云诗并引》,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词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诗集校注,卷三十八,第4449页。]

  尽管东坡与朝云后来的爱情故事绝美感人,但这并非姿色所至。相反,史料中未见对早期朝云如何美艳的记载。所谓朝云姿色,多是后来好事者从她身世推论。满心满眼低下庸俗的编导,猎艳解读,随波逐流,让一个纯朴而美好的故事,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低级趣味。

  三、多读原著,少看百度,媒体莫做“好事者”

  网络为人们带来无尽的方便快捷之利。百度为无数人提供了查询海量资料的渠道。然而,无数未经提炼、不曾核实,甚至望风捕影的信息碎片,也在海量地创造出来,缺少辨别力、判断力的受众被泥沙俱下的信息淹没,其中耸人听闻的和刺激感官的信息,优先被接受。

  该片在引用苏东坡于杭州所作《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二后,由那位被加了“作家”头衔的女博主出面介绍:“这首诗的灵感其实来自于王朝云。”从极力渲染王朝云的美艳,到将这首诗与王朝云相关的谣言,公开地传播、扩散,除去什么用心难能猜测之外,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可以判断落实的——百度。

  搜索百度中“王朝云”词条现有“浪漫初遇”一段:

  浪漫的初遇——欲把西湖比西子。

  王朝云因家境贫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为歌女。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载:“《燕石斋补》谓朝云乃名妓,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王朝云(北宋苏轼的侍妾)_百度百科

  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E%8B%E6%9C%9D%E4%BA%91/56511?fr=ge_ala]

  这貌似依据严谨、出处规范的词条,正是世人(包括不读原著的传播者们)低俗看待王朝云、错误定义苏东坡的罪恶之源。查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卷十三,煕宁七年内,的确有百度所引这一段话:“《燕石斋补》谓朝云乃名妓,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然而,后面紧接着还有一句话:“乃好事者附会。” [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2月,卷十三,第286页。]删除这句话,并在前面加上句号,将历史上早有定论的“好事者附会”,明目张胆地篡改为“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近年许多自媒体文章,凡提及朝云,均对为此津津乐道,愈演愈烈,如今却堂而皇之拍摄,竟至于登上央视,将素为学界所不齿,早已被专家否认的这段好事者谣言,当作史实,如获至宝,扩散传播。“作家”与编导作为“好事者”,绑架央视也成为“好事者”。

  张志烈《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考论,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作于煕宁六年(1073)[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九,第848页]春。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清晰记载《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的写作时间:煕宁六年癸丑,正月二十一日。从时间推算,其时王朝云仅只10周岁,距史料记“王朝云来归”,还有近两年时间。百度词条生生将这一事实穿越,无中生有编排出一段“引人入胜”的趣话:

  宋神宗熙宁四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为杭州通判,一日他与几位文友同游西湖,宴饮时招来王朝云所在的歌舞班助兴。悠扬的丝竹声中,数名舞女长袖徐舒,轻盈曼舞,而舞在中央的朝云又以其清丽的容貌和高超的舞技,特别引人注目。舞罢,众舞女入座侍酒,王朝云恰转到苏轼身边。这时的她已换了另一种装束,洗净浓装、黛眉轻扫、朱唇微点,一身素净衣裙,清丽淡雅、楚楚可人,别有一番韵致,仿佛一股空谷幽兰的清新之意,沁入苏轼因世事变迁而黯淡的心。此时本是丽阳普照,波光潋滟的西湖,由于天气突变,阴云蔽日,山水迷蒙,成了另一种景色。湖山佳人,相映成趣,苏轼灵感顿至,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的描写西湖的佳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王朝云(北宋苏轼的侍妾)_百度百科  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E%8B%E6%9C%9D%E4%BA%91/56511?fr=ge_ala]

  若按此条所记“宋神宗熙宁四年”,朝云仅8周岁。就是这样不顾事实的荒唐编排,央视播出的纪录片不仅不予澄清,反而邀请网红人物推波助澜,再作演绎,岂非欲使天下人尽为“好事者”?

  浙江省官媒报道:该片“是浙江省委宣传部、浙江省广播电视局年度重点项目,由浙江省文化产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和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精心打造,联合四川文化产业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浙文影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浙江文投古镇文旅发展有限公司共同出品”。[《展现不一样的苏东坡 浙产纪录片〈定风波〉7月31日央视播出》,潮新闻客户端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72557668133160366&wfr=spider&for=pc]“浙产纪录片”,本地投拍,撰稿编导都自以为对发生在杭州的朝云故事了如指掌,并不听一下杭州本地或其他方面苏学专家的意见,置如此重要史实于不顾,以荒诞无稽的戏说篡改历史,实在有损形象,有违初衷。

  片中那位“作家”所讲关于王朝云的内容,有三个主要观点:一是《饮湖上初晴后雨》的灵感来自王朝云;二是王朝云“特别美”“淡妆浓抹总相宜”,东坡一见倾心;三是秦观赞美王朝云“美如春园,目似晨曦”,均为杜撰,相关内容均来自百度。

  四、不仅没有澄清谣言,反而进一步污损东坡形象

  作为近千年前封建社会的士大夫,苏东坡不能脱离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方式,在朝为官和主政地方时,要参与社会交往应酬,家中也曾有女佣、侍妾。一州太守家中甚至可以配备一个小型歌舞队:上司或同僚来访,可以在官邸小舞台演出待客。即古人所谓“搽粉虞侯”。但苏东坡“性不昵妇人”,一生不耽女色,当年就有广泛影响,后世也多有史学、文学资料记载。

  (一)史有记载“苏东坡不甚喜妇人”

  南宋文学家、史学家袁文所著《瓮牖闲评》,专以考订东坡性情,其第五卷中,明确记载:

  苏东坡不甚喜妇人,而诗中每及之者,非有他也,以为戏谑耳。其曰:“短长肥瘠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乃评书之作也。其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乃咏西湖之作也。其曰:“戏作小诗君勿诮,从来佳茗似佳人”,乃谢茶之作也。如此数诗,虽与妇人不相涉,而比拟恰好,且其言妙丽新奇,使人赏玩不已。非善戏谑者能若是乎?[袁文《瓮牖闲评》(八卷本),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八年(1939)12月,卷五,第45页。]

  南宋时袁文著《瓮牖闲评》即有“苏东坡不甚喜妇人”之记载,并以西湖诗句作例,每写到情色,并无他意,仅是歌咏,诗中不过玩笑之语,与情色无关。

  袁文所举三例,包括“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虽以西子美艳作比,但实在仅是歌咏西湖之作,“诗中每及之者,非有他也,以为戏谑耳”,均“与妇人不相涉”。后世“好事者”随意附会,都不过是借此名作兜售自家私货而已,抑或人云亦云,被“好事者”带偏。

  苏东坡从政期间,也时常组织或参与一些歌舞演艺活动,并非耽迷情色,而是喜欢宴请宾客,醉心酒席交流。

  苏东坡通判杭州,多次判决名娼“出籍”,甚至“色艺为一州之最”者,也判决“从良任便”。

  (二)红裙踏筵歌舞吟唱仅是官场公事

  苏东坡自杭州通判升任知密州军州事。密州边远,农耕为业,当年大旱,又加蝗灾。时新法伤农,愈演愈烈。经济条件不好,苏太守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怀念此前杭州富庶生活。煕宁八年(1075)四月十日,作诗《寄刘孝叔》抱怨说:“公厨十日不冒烟,更望红裙踏筵舞。”[苏轼《寄刘孝叔》,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十三,第1275页。]离开杭州时还曾戏曰杭州是“酒食地狱”,如今密州官府的食堂已经十天不动烟火了,岂能指望如同在杭州那样宴饮之时观赏红裙歌舞?可见杭州的“红裙踏筵”,也只是例行公事、官样文章。

  王世贞《苏长公外纪》载东坡所说“公厨十日不冒烟,更望红裙踏筵舞”[王世贞《苏长公外纪》,璩之璞燕石斋,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刻本,二十三年重修本,国家图书馆藏,卷十下,第2页。]

  东坡离开杭州到密州任上,三十七八岁,便自称“老夫”,且亦“早生华发”。但他远离在意外表、讨好异性的事久矣,甚至看到生出新的白发,反而感到欣喜,感到自己远离色与声,有益于保持品德完满,似乎又进了一步。

  煕宁七年,苏轼在杭州时得知那位作词精湛的老友张先,八十五岁,还要买妾,即作诗嘲笑他:“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苏轼《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十二,第263页。]

  对情色之事,东坡自己早有明确态度。他曾作《书寄韵》诗曰:

  已将镜镊投诸地,喜见苍颜白发新。

  历数三朝轩冕客,色声谁是独完人。[苏轼《书寄韵》,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四十七,第5453页。]

  早已把用来照看面容的镜子、用来拔除白发的镊子,都丢到地上,很高兴看到自己渐老的容貌生出新的白发。数一下三朝以来那些轩车冕服的达官贵人吧,有多少是独善其身、不沉溺声色而保持品德完满的人?

  煕宁九年(1076)三月,东坡在密州作《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其中《禊亭》即直言不讳:“红粉翠蛾应不要,画船来往胜于人。”[苏轼《和文与可洋川园池·禊亭》,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十四,第1367页。]

  东坡一生,也有一些真情赞赏歌伎舞女的诗词,不过体现的是深刻的同情,是充满怜悯的关切:“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苏轼《薄命佳人》,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九,第886页。]有时现场为她们赠诗填词,甚至挥毫作画,但也不过是酒席雅事,兴趣而已。

  (三)苏东坡情色方面特点形成的主因

  苏东坡生性“不甚喜妇人”、“不昵妇人”,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首先是从政生涯的约束。元祐年间的党争激烈,嗣后东坡始终被笼罩在党争阴影之中,谤毁不断降临,诬陷接踵而至,迫害伴随终生,这对他政事、生活乃至身体都造成重大伤害。其次,面对高层的压迫与伤害,东坡寻求纾解,一心向佛,甚至希望服食求仙,晚年更是融汇儒释道三家精华,崇尚“养气存神”。[苏轼《答张文潜(四首)》,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五十二,第5766页。]《苏长公外纪》也记有“东坡好道术”。[王世贞《苏长公外纪》,璩之璞燕石斋,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刻本,二十三年重修本,国家图书馆藏,卷六下,第5页。]第三,东坡三十多岁时,“早生华发”,不时患病”,身体状态的确不佳。写作《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时,也是病后初愈。第四,更为重要的是,东坡一生,有自己坚韧而明晰的价值追求,有与众不同的色欲观,对历代为女色而害的那些前朝旧事,认知十分深刻。他在《论郑伯克段于鄢》文章中,直言阐述“鲁桓公千乘之君,而陷于一妇人之手”[苏轼《论郑伯克段于鄢》,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三,第244页。]的历史教训。他在黄州,作《书四戒》,其中一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这四条戒律,写来贴在各个醒目位置,“使坐起见之,寝食念之”。[苏轼《书四戒》,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六十六,第7400页。]他在惠州,给王定国信中说:“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深以道眼看破。”[苏轼《与王定国》之三,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五十二,第5677-5678页。]那些“以粉傅面、以黛画眉之女子”,都是如火宅一般“充满众苦之尘世”,是“射干”那种如同狐狸的野兽。在给张文潜的信中,还曾专门论述“绝欲”:“某清净独居,一年有半尔。已有所觉,此理易晓无疑也。”他深知,“绝欲,天下之难事也,殆似断肉。今使人一生食菜,必不肯。且断肉百日,似易听也。百日之后,复展百日,以及期年,几忘肉矣。但且立期展限,决有成也。已验之方,思以奉传,想识此意也。”[苏轼《答张文潜(四首)》之一,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五十二,第5766页。]东坡以忌肉食为例:要求人们一生食素,不得吃肉,必然不成。而如果要求戒肉百日,似乎容易接受。“百日之后,复展百日,以及期年,几忘肉矣。”但必须定立严格的期限,下定决心,如断肉一般绝欲,这样一定能够成功。东坡说:自己已经试验过了。

  纪录片《定风波》播出之后,苏学研究专家纷纷发声,网上指责不断:“苏家收养的12岁侍女,怎么成了跳艳舞出场的歌伎?”微信网友“糖豆儿”发布系列公号文章,其中有《定风波出丑记2:非要把苏东坡定性为色鬼吗》。

  结论

  浙江日报报业集团官方公众号“潮新闻”介绍说:以往讲述苏东坡的纪录片,可能更多着力于描绘他的诗文成就,而《定风波》想突出的是苏东坡的另一面——治理能力,多维度描绘苏东坡的为官之道、志趣审美和精神世界,深入解读苏东坡的当代价值。采用纪实拍摄、专家解读、再现演绎相结合的艺术手法,[汤霁英 何晓婷《〈定风波〉央视开播,说说“老市长”苏轼和杭州的故事》,潮新闻客户端https://www.sohu.com/a/709159754_121687424]无疑,这些初衷是很好的。该片总导演、总撰稿等,都是资深专家。该片“入选国家广电总局'十四五’纪录片重点选题规划,是浙江省委宣传部、浙江省广播电视局年度重点项目”,这也都是倾情投入的。

  正是因为权威众多,以一般规律放心地拍摄制作这部纪录片,反而忽视了苏轼研究的历史与文献权重,以致错漏多出的场景令人瞠目。其中对于苏东坡“为官之道、志趣审美和精神世界”的刻画,完全毁于一个王朝云的错误形象。苏东坡以一个贪恋美色情欲、沉醉“皓齿蛾眉”的形象出现,完全背离了出品方的初衷。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传播,对青少年的成长教育是十分有害的。

  纪录片《定风波》,恐怕需要向苏东坡致歉。

  (李公羽,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副会长、海南省苏学研究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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