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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友斋丛说 卷一 ---- 卷五

 新用户4541Ay47 2023-09-04 发布于上海

卷一经一

经者常也,言常道也。故六经之行于世,犹日月之经天也。世不可一日无常道,犹天地不可一日无日月。一日无日月,则天地或几乎晦矣。一日无常道,则人世或几乎息矣。故仲尼之所以为万代师者,功在于删述六经也。先儒言经术所以经世务,则今之学士大夫有斯世之责者,安可不留意于经术乎?世又有喜谈性命说玄虚者,亦经学之流也。故以次附焉,自一以至四凡四卷。

孔子赞《周易》,修《诗》《书》,定礼,正乐,作《春秋》。故其言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又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其门弟子之所记,则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史记》引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夫六艺者六经也。”后世以乐经合于礼,遂称五经。汉五经皆置博士列于学官,而历代皆以之取士。苟舍五经而言治,则治非其治矣。舍五经而言学,则学非其学矣。今五经具在,而世之学者但欲假此以为富贵之阶梯耳。求其必欲明经以为世用者,能几人哉?

唐时则以《易》、《诗》、《书》及三礼《春秋》三传为《九经》,又益以《孝经》《论语》《孟子》《尔雅》四家,总为《十三经》。而孔颖达邢昺诸人为之作正义,谓之《十三经注疏》,今有刻行本。

《孝经》相传谓是孔子作。故孔子以《春秋》属商,《孝经》属参。今观《孝经》庶人章,以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为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则是人子必须自竭其力以养,然后为孝。苟但假于人力,则虽三釜五鼎不可谓养。苟不能行道,虽位至卿相不足为显。使非圣经,其言安能及此?校之后世以窃禄为能养,以叨名爵者为能显其亲,相去何啻天壤?

《尔雅》世以为周公作,然只是小学之书。但学者若要读经,先须认字;认字不真,于经义便错,则何可不列于学官?闻吾松前辈顾文僖公,其平居韵会不去手,亦欲认字也。

汉世称五经七纬,今纬书都不存。而散见于各书者,则有《易》纬,如乾坤凿度之类是也。有《诗》纬,如含神雾之类是也。有《书》纬,如考灵曜之类是也。有《春秋》纬,如元命苞之类是也。有《礼》纬,如含文嘉之类是也。有《乐》纬,如动声仪之类是也。有《孝经》纬,如援神契之类是也。有《论语》纬,如撰考谶之类是也。有《河图》纬,如挺佐辅之类是也。有《洛书》纬,如甄曜度之类是也。此皆其篇目,其他篇目尚多,不能悉举。皆是东汉时因光武喜谶纬,故诸儒作此以干宠,而世遂传用之。其不兴于西京之世明矣。然据此,则当是十纬,或者汉儒亦以乐记并在礼记中,而河图洛书别自有纬,不在此数。则五经孝经论语正合七纬目矣。

《周易》说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据《朱子》本义曰:“幽赞神明犹言赞化育。”引《龟策传》“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茎长丈,其丛生满百茎。”余甚不安其说。夫神明化育本是二义,如何将来混解?况蓍草亦众卉中之一物,若天下和平,则百物畅茂,蓍草自然茎长而丛密,与群卉等耳,何独于蓍草见得圣人幽赞处?且只是生蓍草,亦把圣人幽赞神明说得小了。不如注疏云:圣人幽赞于神明,而生用蓍求卦之法。盖神明欲告人以吉凶悔吝,然神明无口可以语人,故圣人幽赞其所不及。以阴阳刚柔配合成卦,又生大衍之数。以蓍钓之,则凡占者吉得吉,占凶得凶。占吉者以趋,凶者以避,则神明所不能告人者。圣人有以告之,而幽赞之功大矣,较之本义其说颇长。

《中孚上九爻辞》曰:“翰音登于天,贞凶。”本义云:鸡曰翰音,乃巽之象,居巽之极为登于天。鸡非登天之物而欲登天,居巽之极而不知变,虽得其正犹为凶道。此因《礼记》有鸡曰翰音之文,遂以翰音为鸡。然鸡何故遂欲登天,此解牵合实为无谓。不如注疏云:翰音登于天,名飞而实不从也。故朱博拜相,临延登受策,殿中有大声如钟。上以问黄门侍郎扬雄、李寻,寻对曰:此洪范所谓鼓妖。师法以为人君不聪,空名得进,则有声无形,不知所从生。扬雄亦以为鼓妖听失之象,博为人强毅多权谋,宜将不宜相,恐有凶恶亟疾之怒。后博果坐奸谋自杀。岂非所谓虽得其正犹为凶道者耶?故世言朱博翰音,正谓此也。然则洪范徵应,与中孚上九之占正合,而必欲以翰音为鸡者抑又何哉?

《易》噬嗑九四,噬乾■〈月弟〉,得金矢。王弼注:“金,刚也。矢,直也。”程子传云:“金取刚,矢取直,以九四阳德也。”朱子本义乃引《周礼》古之讼者先入钧金束矢而后听之。黄东发云:“《周礼》出于王莽之世,未必尽为周公之制。”若先取出金而后听其讼,周兴来俊臣之所不为,况成周之世哉?盖刘歆逢王莽之恶为聚敛之囮,旋激天下之乱而不果施行,又可以诬圣经乎?杨升庵云:“东发之论,亦可为朱子之忠臣也。”

京房易传》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固非今日有太极,而明日方有两仪,后日乃有四象八卦也。又非今日有两仪而太极遁,明日有四象而两仪亡,后日有八卦而四象隐也。太极在天地之先而不为先,在天地之后而不为后。杨升庵以为此说精明,可补注疏之遗。四明黄润玉是国朝人,所著有《经书补注》。如云:易之道扶阳而抑阴,卦之位贵中而贱极。阳过乎极,虽刚不吉;阴得其中,虽柔不凶。又曰:易动而圆,范方而静。八卦中虚故圆,九畴中实故方。其言多有可取者。

香山黄廷美云:《经书注疏》《论语》:仁者静。孔安国曰:“无欲故静。”周子取之。《易》利贞者性情。王弼曰:“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程子取之。予谓一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一日之动,一岁之运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声色臭味未感之际,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太极浑沦之体也,及感物而动,则性荡而情矣。群动既息,夜气清明,然后情复于性,与秋冬归根复命之时亦奚异哉。故君子自脩,亦不远复而已。予于注疏二言深有取焉。自永乐中纂修大全出,谈名理者惟读宋儒之书,古注疏自是废矣。

余尝谓《诗经》与诸经不同,故读诗者亦当与读诸经不同。盖诗人托物引喻,其辞微,其旨远,故有言在于此而意属于彼者,不可以文句泥也。孟子曰:“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是以子贡言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夫子告以贫而乐、富而好礼,子贡即引《卫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证之。夫子曰:“赐也可与言诗。”子夏咏诗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曰:“礼后乎?”夫子曰:“商也可与言诗。”一则许以起予;一则许以告往知来,乃知孔门之用诗盖如此。他如《大学》引“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则曰“于止知其所止”。又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引《鸤鸠篇》“其仪一兮正是四国”,则曰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此曾子之说诗也。《中庸》引“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则曰言其上下察。衣锦褧衣,则曰恶其文之著,此子思之说诗也。孔门说诗大率类此,亦何尝泥于文句耶?荀卿子之言善学者,必曰通伦类,盖引伸触类维人所用。汉人说经盖有师授,故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自有宋儒传注,遂执一定之说。学者始泥而不通,不复能引伸触类,夫不能引而伸触类而长,亦何取于读经哉?

《诗》小序,世以为子夏作。今虽无所考,然梁《昭明集文选》,其于《毛诗大序》,亦云是子夏作。想汉晋以来相传如此。夫大序既出于子夏,则小序为子夏何疑?夫夫子删诗而子夏亲受业于其门,且夫子亦尝以《孝经》属参《春秋》属商矣。子夏以文学称,故夫子又以《诗》属之。故子夏为之作序,此可以理推也。今世乃不信亲有传授之人,而必以后世推测臆度者为是,抑又何哉?纵不出于子夏,而为汉儒所作。然汉儒去圣人未远,诸儒之授受有绪,与后之去圣人千五百年,况当绝学之后者又自有别。故诗旨必当以小序为据。

《诗》《卷耳》篇小序曰:“此后妃之志也。”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故其训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为思得贤人寘周之列位,亦甚有理。又何必以为文王行役,后妃思之,故不能采卷耳而寘之周道哉?或者以为妇人无壶外之思,则武王有乱臣十人,其一人谓文母,则后妃亦尝助成王业,安得以求贤审官非后妃之志耶?故《左传》中,楚以公子午为令尹,自右尹以下,皆择贤者以靖国人。君子谓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国之急也,能官人则民无觎心。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杜预注亦云: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遍于列位,是后妃之志,以官人为急。自汉以来说诗者相传如此。

《木瓜》小序以为美齐桓公也。卫有狄难,出处于曹。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卫人思欲厚报之而作是诗,甚为有据。朱子以为男女相赠答之辞,何耶?

《柏舟》小序以为仁而不遇。卫顷公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故夫子曰:“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易也。”朱传必以为妇人不得于夫之词。岂夫子之言,亦不足信耶?

荀子解《诗卷耳》曰:“卷耳易得也,顷筐易盈也,而不可贰以周行。”此是荀子用诗耳,盖亦断章取义也。杨升庵以荀为深得诗人之心,而以小序求贤审官似戾于荀旨,亦失之矣。

《丘中有麻》小序云思贤也。庄公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作是诗留大夫氏。子嗟,字也,子嗟教民农桑,故人思之。施施难进而易退。子嗟在朝则能助教行政,隐遁则使峣埆生物。第二章子国。毛云:子嗟之父。笺云:言子国,著其世贤也。夫汉世传经有绪,书籍尚多,必有所据。而朱子以为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作,盖夫子删诗以垂后世。其有不善,或存一二以备法鉴可也。岂有连篇累牍,尽淫荡之语耶?

《小雅鼓钟》小序云刺幽王也。幽王鼓钟淮上,失礼之甚,贤者为之忧伤。郑康成笺引孔子云:“嘉乐不野合,牺象不出门。”然则鼓钟淮上,此是嘉乐野合,正见幽王失礼处。朱子不取,而云未详。何也?

《棠棣》小序曰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棠棣焉。笺云: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为作此诗而歌以亲之,故周王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郑玄答赵商云:凡赋诗者,或造篇,或诵古,故杜预以为周公作诗,召公歌之,甚为有据。朱子但作燕享兄弟之乐歌,有甚意义。

杨升庵云:《毛诗》“棠棣之华,鄂不韡韡”,鄂,花苞也,今文作萼;不,花蒂也,今文作跗。诗疏云:华下有萼,萼下有跗。华萼相承覆,故得韡韡而光明也。由花以覆萼,萼以承华,华萼相覆而光明,犹兄弟相顺而荣显。唐明皇宴会兄弟之处,楼名花萼相辉。唐诗有红萼青跗之句,皆本于此。至宋人解之,乃曰“鄂然而外见,岂不韡韡乎?”非惟不知诗,亦不识字矣。汉儒地下有灵,岂不失笑?余观注疏中,毛公诗亦作鄂犹鄂鄂然,言外发也。则言鄂然外见者,不出于宋人。至郑氏笺始云不当作拊。拊,鄂足也。鄂足得花之光明,则韡韡然盛。兴者,喻弟以敬事兄,兄以荣覆弟,恩义之显亦韡韡然。又云:古声不拊同,亦不遂训不为花足。盖升庵虽甚博,然亦考据欠详也。

《小雅宾之初筵》小序云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媒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武公既入而作是诗。笺云:武公入者,入为王卿士。盖武公为周卿士,见王政之阙而刺之。有关于王室,故列之《小雅》。若朱子以为卫武公饮酒悔过而作,则是卫武公之诗,当列之《卫风》矣。何得置《雅》中耶?

《大雅抑之》篇,小序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儆也。楚语云: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作懿诗以自儆。韦昭云:懿诗,《大雅抑之》篇也,作刺厉王因以自儆。方可置之《大雅》中。若只是自儆,则亦《卫国风诗》矣。朱子偶思不及此耶。

《吉日》小序云吉日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盖卜日选徒是慎微,以御宾客是能接下。序与诗意正合,不知何故削去?

《庭燎》小序云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箴之之意亦好,恐不可去。

《诗注疏》中,序《大小雅》云:自“鹿鸣”至“菁菁者莪”二十二篇皆正《小雅》;六篇亡,今惟十六篇。从“鹿鸣”至“鱼丽”十篇,是文武之《小雅》。先其文王以治内,后其武王以治外。宴劳嘉宾,亲睦九族。事非隆重,故为《小雅》;皆圣人之迹,故谓之正。自“文王”至“卷阿”十八篇,是文王武王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据盛隆之时而推序天命,上述祖考之美,皆国之大事,故为正《大雅》焉。“文王”至“灵台”八篇,是文王之《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三篇,是武王之《大雅》。如此等言论,皆诗家切实谨要者,不知何故削去?然何可使读诗者不知?今之读诗者,若问其何谓之《小雅》,何谓之《大雅》?何者为正,何者为变?必茫然不知矣。然则注疏其可尽废哉?

郑淡泉长于考索,其古言中所论经传,于考究尽有详密处,但于义理无所发明。独言《诗》无《燕风》有《召南》,无《宋风》有《商讼》,《鲁》亦然。《周南》,周未有天下时诗也,故不曰《雅》而曰《南》。此段甚好。

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为三县,以与诸大夫。献子谓成专曰:“吾与戊县,人其以我为党乎?”对曰: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十有五人,姬姓之国四十人,皆举亲也。惟善所在,亲疏一也。《诗》曰:“惟此文王,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国,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心能制义曰“度”,德正应和曰“莫”,照临四方曰“明”,勤施无私曰“类”,教训不倦曰“长”,庆赏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顺”,择善而从之曰“比”,经纬天地曰“文”。九德不愆,成事无悔。故袭天禄,子孙赖之。主之举也,近文德矣,所及其远哉。是春秋时已有说诗者矣。世有《诗传》一本,其篇首题曰:孔氏传,卫端木赐子贡述。其《关雎》序曰:文王之妃姒氏,思得淑女以供内职,赋“关雎”。子曰:“关雎”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能正其心,则无怨嫉邪辟之非。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其奏乐也必以关雎乱之,所以风天下也。诗之义六,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关雎”兼“比兴”以“赋”,而为“风”之首焉,是王化之本也。

其《葛覃》序云:太姒将归宁而赋“葛覃”。子曰:“贵而能勤,富而能俭,疏而能孝,可以观化矣。”

又有《诗说》一册,题为汉太中大夫鲁申培撰。其《关雎》序云:文王之妃太姒,思得淑女以充嫔御之职而供祭祀宾客之事,故作是诗。首章,于六义中为先“比”而后“赋”也。已下二章,皆赋其事而寓比“兴”之意。

二家以为后妃思得淑女,朱传以为文王思得后妃。觉二家之义为长。

二家之序与毛诗小有异同。鼓钟,二家皆以为昭王诗。

王风,二家皆作“鲁风”,而“鲁颂”四篇次焉。盖汉儒传经,各尊其师说。如《论语》有《齐论》、《鲁论》,其篇目各自不同。

严粲诗辑,近亦刻行。严是朱子同时人,其诗旨全用小序。

卷二经二

左传》用诗,苟于义有合,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也。余录出数条示读诗者,使知古人用诗之例。

周郑交质。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酌”,昭忠信也。

随叛楚,楚伐之取成。君子曰:“随之见伐,不量力也。《诗》曰:“岂不夙夜,畏行多露。”杜注云:以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则凡违礼者皆然,而诗之用斯广矣。

孟明增修国政。赵成子言于晋曰:“秦师又至,必将避之。惧而增德,不可当也。”《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孟明念之矣。

晋请于王,以黻冕命士会将中军,于是晋国之盗,逃奔于秦。羊舌职曰:“吾闻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此之谓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

鲁公如晋,晋侯见公,不敬。季文子曰:“晋侯必不免。”《诗》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夫晋侯之命,在诸侯矣,可不敬乎?

晋栾书侵蔡,楚退师。栾书从三帅之言,不战而还。《春秋》与之。《诗》曰:“岂悌君子,遐不作人。”求善也夫。

吴伐楚,乘其丧也,君子以为不吊。《诗》曰:“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管仲请桓公救邢,引《诗》曰:“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

晋立夷吾。秦伯问公孙枝曰:“夷吾其定乎?”对曰:“臣闻之,惟则定国。”《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文王之谓也。又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无好无恶不忌不克之谓也。

宋人围曹。子鱼曰:文王闻崇乱而伐之,三旬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邾人出师,鲁不设备。臧文仲曰:“国虽小,不可易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

鲁跻僖公,传引《鲁颂》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君子曰:“礼谓其后稷亲而先帝。”《诗》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君子曰:“礼谓其姊,亲而先姑。”

北宫文子相卫襄公如楚。过郑,印段廷劳于棐林。冯简子与子太叔逆客。事结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诗》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礼之于政,如热之有濯也。

秦伯伐晋,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用孟明也,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一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

孟明败于殽。左右曰:“孟明之罪,必杀之。”秦伯曰:“是孤之罪也。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败。’贪故也。孤实贪以祸夫子,夫子何罪?”复使为政。子产以诸侯之币重,寓书于范宣子曰:“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

周室有王子朝之难。郑伯如晋,子太叔见范献子曰:“今王室实蠢蠢焉,吾小国惧矣。吾子其早图之。”《诗》曰:“瓶之罄矣,维罍之耻。”王室之不宁,晋之耻也。献子惧,而与范宣子谋之。

子产有疾,谓子太叔曰:“我死,子必为政。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及子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兴师徒而尽杀之,盗少止。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纵诡随。以谨无良,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练,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

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陈氏厚施焉,民归之矣。《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陈氏之施,民歌舞之矣。

鲁昭公卒于乾侯。赵简子问于史墨,墨曰:“鲁君既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主所知也。

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干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

《左氏传》所载,凡列国之大夫聘问邻国者,其主宾于燕享之际,各称诗以明志。余爱其辨而雅也,录之以列于左方。

鲁文公与晋侯盟。晋侯享公,赋“菁菁者莪”。庄叔以公降拜,曰:“君贶之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晋侯降辞,登成拜。鲁公赋嘉乐。

晋公子重耳至秦,秦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季文子如宋致女,复命。鲁公享之,赋“韩奕”之五章。穆姜出拜曰:“大夫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

卫宁武子聘鲁,公与之宴,赋“湛露及彤弓”,武子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昔诸侯朝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锡之彤弓一彤矢百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

范宣子聘鲁,告用师于郑。公享之。宣子赋“摽有梅”,季武子曰:“谁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欢以承命,何时之有?”武子赋“角弓”,宾出。武子赋“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君子以为知礼。

晋伐秦,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及泾不济,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鲁公如晋,谋郑也。公还,郑伯与公宴于棐。子家赋“鸿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赋“四月”,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郑伯拜,公答拜。

穆叔如晋聘,且言齐故。见中行献子赋“圻父”,献子曰:“偃知罪矣,敢不从执事?”以恤社稷,而使鲁及此。见范宣子,赋“鸿雁之卒”章。宣子曰:“匄在此。敢使鲁无鸠乎?”

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惟敝邑。”赋“六月”。

齐及晋平,穆叔会范宣子于柯。穆叔见叔向,赋“载驰”之四章,叔向曰:“匄敢不承命。”

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兼享之。晋侯赋“嘉乐”,国景子相齐侯赋“蓼萧”。子展相郑伯赋“缁衣”,叔向命晋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齐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也,敢拜郑君之不贰也。”国景子又使晏平仲私于叔向,叔向以告晋侯。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国子赋“辔之柔矣”,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太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俞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太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叔向曰:“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谓矣。”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楚令尹享赵孟,赋“大明”之首章,赵孟赋“小宛”之二章。享毕,谓叔向曰:“令尹自以为王矣”。

赵孟叔孙豹曹大夫入于郑,郑伯兼享之。子皮戒赵孟,赵孟赋“匏叶”。子皮遂戒穆叔,且告之。穆叔曰:“赵孟欲一献,子其从之。”子皮曰:“敢乎?”穆叔曰:“夫人之所欲也,又何不敢。”及享,具五献之笾豆于幕下。赵孟辞,私于子产曰:“武请于冢宰矣,乃用一献。”赵孟为客,礼终乃宴。穆叔赋“鹊巢”,赵孟曰:“武不堪也。”又赋“采蘩”,曰:“小国为蘩,大国省穑而用之,其何实非命。”子皮赋“野有死麕”之卒章,赵孟赋“棠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庞也可使无吠。”穆叔子皮及曹大夫兴拜,举兕爵曰:“小国赖子,知免于戾矣。”饮酒乐,赵孟出,曰:“吾不复此矣。”

韩宣子起为政,聘鲁,公享之。季武子赋“绵”之卒章,宣子赋“角弓”,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敝邑。”武子赋“节”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遂聘卫,卫侯享之。北宫文子赋“淇澳”,宣子赋“木瓜”,郑六卿饯韩宣子于郑。宣子曰:“二三君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齹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太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兮”,宣子喜曰:“二三子以君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皆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焉,而赋“我将”。

小邾穆子朝鲁,公与之燕。季平子赋“采菽”,穆子赋“菁菁者莪”,昭子曰:“不有以国,其能久乎?”吴伐楚,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包胥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传》曰:九能可以为大夫。其一曰:登高能赋。当春秋时尚未有赋,亦未必人人作诗,即如前之所赋是也,盖但以明志而已。

《春秋经》如公谷胡氏之传,特孔子书法之发明耳。若晋楚齐鲁郑卫之事,皆赖左氏作传,而孔子之经始有着落。故孔子称秦王,丘明称素臣,不虚也。虽其言诸侯之威仪言语,其徵应有若卜筮然,故韩子以浮夸病之。然孔子所谓其事则齐桓晋文,而齐桓晋文之事所以得传于后世者,皆左氏之功也,岂诸传可得而并哉?然汉初唯用公谷,至刘歆移书太常,而《左传》始列于学官。

礼记》一书,后人疑其出于汉儒附会,若“檀弓经”解诸篇是也。即“檀弓”所载,如孔子闻伯高之丧曰:“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之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而哭之,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知伯高而来者勿拜也。又,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子思曰:“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只此两节,不但文章之妙非后人可及,求之典礼,亦岂后人所能议拟哉?

《经解》,世疑其非本《经》,或后人所撰。然所论诸《经》要旨,亦恐非后人所能道。纵出于汉儒,当时必有所本,必非出于凿空杜撰者。诸篇不能尽述,聊举此以例之耳。

古人言“仪礼”为《经》,《礼记》为《传》,岂有废《经》而《传》单行者乎?则仪礼何可不列于学官?

张南园曰:予为稽勋员外时,江夏刘主事绩以陈■〈白浩〉《礼记》集说涂去什四,因与之议,其说良是。后孙九峰知之,谓予曰:“陈说朝廷已颁降天下,不可以刘言改易语人也。”予遂弃之。今追思其言,诚有补陈之不足正陈之舛误者,只缘刘狂诞自高,又制行不捡,任情放言,不久遂出守镇江府。镇江府仍不率矩度,遂去官。而其说礼之善,人不及知。而予亦遂忘之矣。

《谈苑醍醐》云:《一统志》载刘有年沅州人,洪武中为监察御史。永乐中上《仪礼逸经》十八篇,则知古《经》之残缺多矣,不知有年何从得之。意者圣经在世,如日月终不可掩耶。然当时庙堂诸公,不闻有表章传布之请。今求内阁,亦不见其书。出非其时,亦此书之不幸。今人大言动笑汉唐,汉唐求逸书,赏之以官,购之以金。焉有见此奇书而付之漠然者乎?世之重经学者,如升庵者可多得乎?《谈苑醍醐》云:《礼记》“聘义说玉”云:“孚尹旁达,信也。”郑注:“孚,一作姇,尹,读竹箭有筠之筠。盖谓玉之滑泽如女肤,致密如筠膜也。”陈■〈白浩〉云:“孚,正也,尹。亦正也。按《尔雅》,尹,正也。”邢昺谓《尔雅》为解诗而作,则所谓“尹,正”也,以解“赫赫师尹”则合。若借以解“孚尹”,何异指白犬以为羊,捉黄牛而作马乎?甚矣,陈■〈白浩〉之不通文理也。

朱子作诸经传注,尽有说理精到处。若《书经》注出于蔡沈,《礼记》注出于陈灏,其何可尽去古注而独行之耶?

诗经》有吕东莱读诗记,世有刻行本,学者亦宜参看。

高皇帝以《尚书》咨羲和与唯天阴骘下民二简,蔡沈注误,命礼部试右侍郎张智与学士刘三吾改为《书传会选》,劄示天下学子。

今之学者易于叛经,难于违传,宁得罪于孔孟,毋得罪于宋儒。此亦可为深痼之病,已不可救疗矣,然莫有能非之者。

子见南子章,栾肇曰:“见南子者,时不获已。犹文王之拘诱里也。天厌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厌也。”蔡谟曰:“矢,陈也,夫子为子路陈天命也。”《论语》正义曰:寂然至无,则谓之道。离无入有而成形器,是为德业。

卷三经三

太祖时,士子经义皆用注疏,而参以程朱传注。成祖既修五经四书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夫汉儒去圣人未远,学有专经,其传授岂无所据?况圣人之言广大渊微,岂后世之人单辞片语之所能尽?故不若但训诂其辞而由人体认,如佛家所谓悟入,盖体认之功深,则其得之於心也固。得之於心固,则其施之於用也必不苟。自程朱之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演,凑成八股,便取科第,而不知孔孟之书为何物矣。以此取士,而欲得天下之真才,其可得乎?呜呼!

朝廷求士之心,其切如此,而有司取士之术,其乖如彼。余恐由今之日以尽今之世,但用此辈布列有位,而欲致隆古之治,是犹以鸩毒愈疾,日就羸惫,必至于不可救药而后已耳。呜呼!惜哉。杨升庵云:《注疏》所称先郑者,郑众也。后郑者,郑玄也。观《周礼》之注,则先郑与后郑十异其五。刘向治《春秋》主《公羊》,刘歆主《左氏》,故有父子异同之论。由是观之,汉人说经,虽大亲父子,不苟同也。孔子以一贯传道,而曾子以忠恕说一贯。曾子受业孔子作《大学》,而子思受业曾子作《中庸》,则知圣贤虽师弟子,亦不苟同也。今言学者摭拾宋人之绪言,不究古昔之妙论,始则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谓之因陋就简则有之,博学详说则未也。噫,曾子、子思吾不得而见之矣,安得二郑二刘而与之论经术哉?

近时之人皆言祖宗以经义取士,恐不足以尽天下之才。又以为作古诗文甚难,经义直浅浅耳,此大不然。盖经义皆圣人精微之蕴,使为古诗文,则稍有聪明之人,略加{隐木}括,便能成章。若圣人之言,非有待于蕴藉真积之久,其何能以措一辞乎?况必有待于蕴藉真积,则利根之人,沉郁既久,化轻俊为敦厚。钝根之人,磨砺已深,矫颓惰为奋迅。故贤智者不见其有余,愚不肖者不见其不足。盖以养天下之才,正欲得其平而用之。愚以为自汉以后,取士之科莫善于此。但今读旧文字之人,一用,则躁竞之徒一切苟且以就功名之会。而体认《经》、《传》之人,终无可进之阶。祖宗良法美意遂天渊矣,其流之弊一至于此,痛哉痛哉!

南京道中,每年有印差道长五人,例有赃罚银数千。丁巳年,屠石屋叶淮源管印差,要将赃罚银送国子监刻书,因见访及。尔时朱文石为国子司业,余与赵大周先生极力怂恿,劝其刻《十三经注疏》。此书监中虽有旧刻,然残阙已多,其存者亦皆模糊不可读。福州新刻本复多讹舛,失今不刻,恐后遂至漫灭,所关亦不为小。诸公皆以为是。大周托余校勘,余先将《周易》校毕,方校《诗》、《书》二经。适文石解官去,祭酒意见不同,将此项银作修《二十一史》板费去,其事遂寝。

夫用传注以剿取科第,此犹三十年前事也,今时学者,但要读过经书,更读旧文字千篇,则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矣。夫读千篇旧文,即取青紫,便可荣身显亲,扬名当世。而体认圣《经》之人,穷年白首,饥冻老死,迄无所成。人何不为其易且乐,而独为其难且苦者哉?人人皆读旧文,皆不体认经传,则五经四书可尽废矣。呜呼!有天下之责者,可不痛加之意哉!

余在南都时,尝与赵方泉督学言,欲其分付上江二县,将书坊刻行时义尽数烧除。仍行文与福建巡按御史,将建宁书坊刻行时义亦尽数烧除。方泉虽以为是,然竟不能行,徒付之空言而已。

有司以近来学者全不理会经传,但读旧文字以取科第,近闻欲专以后场策论为主。呜呼!是见树木之枝干蠹蚀便欲拔其本根而去之。殊不知拔去本根,则枝干将曷从生哉?夫经术所以经世务,故经术,本根也。世务皆由此出,不由经术而求世务之当,得乎?故今时但当严立科禁,一切学者有应台试省试者,凡用旧文字之人,痛加黜罚。如能体贴圣人旨意,虽行文或未尽善,亦须曲为褒举。庶几可以挽回此风。然今之主司,未必非读旧文字之人,又安得此理会经传者而为之辨识哉?

我朝留心经术者,有杨文懿、程篁墩、蔡虚斋、章介庵诸人。

余以为《十三经注疏》板头既多,一时工力恐难猝办。但得将古注《十三经》刻行一部,则大有功于圣学,而于圣朝政治不为无补;且亦可以嘉惠后学,其费不上一二百金。但得一有意太守,便可了此。惜无可与谋者。

《纬书》出于东汉,盖因光武好谶,故东汉诸儒伪造此书。今《周易》乾坤凿度礼含文嘉诸书皆有传写本,大率皆言符谶占候之事,于本经无所发明。但古书难得,今不可不存其本也。

朝廷于有关经术之书,当遍加访求。士大夫一遇此类,亦须极力购之。若有力便当刻行,盖去圣日远,则《经》教日湮,而后之谈《经》者将日下一日矣。纵有小疵,亦当过而存之,使后世学士犹可取以折衷。今小说杂家,无处不刻。何独于经传而靳惜小费哉?

汉人说《经》皆有师法,不泥文字。盖于言句之外,自出意见而终不失本旨。世之所行,如焦赣《易林》、孔安国《尚书大传》、韩婴《诗外传》大戴《礼》,是《经》之别传,而皆可与之并行者也。较之后世,因文立义,泥而不通者,何啻天壤?今乃欲尽废彼而从此,抑又何耶?

《诗》有细,《春秋》有微,此书今皆不传。闻李中麓家藏书甚多,亦有意搜访诸经各家传注。想亦有世所不传本,恨无从一访求之耳。

京房易传》一书,今虽有刻行本,但以五乡六亲世应生刻立说。正类今占卦家之言,恐是后人附会。然京房喜言祸福,或者是其本书,不可考也。

宋人说经,始于刘原甫。刘有《七经》小传,言简理畅,尚不失汉儒之意。余始得抄本,甚珍重之。后以与朱文石司成,已刻板于南太学。

刘原甫又有《春秋权衡》一书,甚好。余有一册乃宋板,今亦在文石处。

宋世名贤如范文正公、欧阳公、吕晦叔、王介甫、司马文正公、苏东坡、黄山谷皆言学,但皆本之经术以求实用,不空谈心性,此其所以为有用之儒耶。

东坡云《春秋》之学,自有妙用,学者罕能理会。若求之绳约中,乃近法家者流,苛细绞绕,竟亦何用?惟丘明识其妙用,然不能尽谈。微见端兆,欲使学者自见之。

汉儒尚训诂,至唐人作正义而训诂始芜秽矣。宋人喜说《经》,至南宋人作《传注》,而说《经》遂支离矣。黄山谷在当时不甚讲学,然学问皆有切实工夫。又其言甚有理趣,如其言“以我观书,则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已茫然”,宋儒亦甚称之。余观集中言论更有出此上者,今尽拈出以示后人。

黄山谷与苏大通书云,既在官则难得师友,又少读书之光阴。然人生竟何时得自在饱闲散耶?三人行必有我师,此居一州一县求师法也。读书光阴,亦可取之鞍乘间耳。凡读书法要以《经》术为主。经术深邃则观《史》《易》,知人之贤不肖,遇事得失易以明矣。此皆切实近里工夫,其言迥出宋儒之上。又云:公家二父学术跨天下,公当得之多,辄复贡此,此运水以遗河伯者耶。则大通乃东坡之子侄也。

读书须一言一句自求已事,方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不虚用功。又欲进道,须谢去外慕,乃得全功。

江出汶山,水力才能泛觞。沟渠所并大川三百小川三千,然后往与洞庭彭蠡同波,下而与南溟北海同味。今足下之学,诚汶山有源之水也。大川三百,足下其求之师;小川三千,足下其求之友。方将观足下之水波,能遍与诸生为德也。

山谷又云:读书须精治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指归,观世故皆在吾术内。古人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不以世之毁誉爱憎动其心。此胆欲大也;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心欲小也。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根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古之特立独行者,盖用此道耳。

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荡四海会同者也。

汶山之水滥觞,及其成江,横绝吴楚,涵受百谷,以深其本源故也。

精于一,则不凝滞于物。鞭其后,则无内外之患。胸次宽,则不为喜怒所迁。人未信,则反聪明而自照。颜渊曰:舜何人哉,隰朋愧不如黄帝。夫设心如是,岂暇与俗人争能哉?

富贵在天,安可以人力计较耶?知寸心不与万物同尽,则在此不在彼矣。人当开拓胸次,以天地为量。求舜禹比肩,则衡门之下,古人不远。

我朝薛文清、陈白沙、吴康斋王阳明好谈理性,岂是不长于经术,但既托之空言,遂鲜实用。其门弟子又蹈袭其师说各立门户,深衷厚默,剿取道学之名以为进取之捷径。自是经术道学始岐而为二矣。

今朝廷若欲求经术之士,庙堂诸公集议行之,亦甚不难。盖翰林院元设有《五经》博士,而翰林院亦有秀才名色,当精选深于经术者为博士,招集天下之能通经者皆隶焉,公家月廪饩之。日省月试,必待精深,然后官之,则庶乎可以广求士之门。而学者竞趋于经术,亦不长文词浮艳之习,此选举之佳事也。盖祖宗元有此门,举而行之,在当事诸公有意与无意耳。如欲访求经术之人,当令各郡太守凡遇考满之期,各选三四人自随,如古之所谓计偕者,与之俱至京师,送礼部考选。如计偕之人,果能通经,即筭任内功绩。若非其人,举主即加黜罚,其无者听。然亦必以有无为殿最,或庶几可望得人。

章介庵先生为南畿督学,是年岁考某适领案,后以事谪授松江贰守,遂为相知。曾以公事至海上访余敝庐,见堂中悬马西玄见赠诗,介庵指之曰:“此公正人也。”余亦数至府衙,即相留竟日。所谈皆学业,不及公事。尝言少年时读书,《五经四书》大全书眉上标写皆满。又言,《圆觉经》说理精到,是与孔子对床睡的。宋儒传注只在孔子床脚底下钻,如何会识得。又痛黜词章之学。时余字登之,尝对郁子江言,我闻何登之喜读文选艺文类聚诸书,纵读得精熟有甚用处?然文章亦学者之事。故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某意以为力或有余则兼之,未必不是。

介庵是临川人,想其学亦出于象山,然只谈经学,未尝旁及理性,其议论自立意见,不随人可否。尝言王荆公三不足之言皆是,盖为治当法尧舜,则祖宗何足法;能修德以弭灾,则天变何足畏;若我之所行果是,则人言何足惜。又言,南宋秦桧力主和议,盖因当时国势已蹙,中原未必可复。而诸军所过,残暴惨酷甚于胡虏,则休兵息民亦何可尽非。其言盖自有见。

余家旧藏书几四万卷,后皆毁于倭夷。近日西亭殿下以为余家藏书尚存,托蔡州守以书目寄来,假索抄录,皆是诸经各家传注。余细阅之,《易》有五十四家,《诗》十九家,《书》二十七家,《春秋》六十三家,《周礼》十二家,《仪礼》四家,《礼记》十一家。皆与《文献通考经籍考》相出入,亦有《经籍考》所无者,恨无以应其求矣。又尝见西亭所撰李鼎祚《周易集解》序,亦有发明处,盖亦留心经术者。今士大夫一登甲第都美官,则不知视经传为何物矣。使士大夫皆能如西亭之留心经传,何患经术不明?经术明,何患天下无善治乎?余所撰《语林》,山东各王府亦时时差人买去,则知河间献王何代无之。今议者欲用宗子人才,未必无见。

卷四经四

阳明先生拈出良知以示人,真可谓扩前圣所未发。盖此良知,即孔子所谓愚夫愚妇皆可与知者,即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即佛氏所谓本来面目,即中庸所谓性,即佛氏所谓见性成佛。乃得于禀受之初,从胞胎中带来,一毫不假于外,故其功夫最为切近。阳明既已拈出,学者只须就此处着力,使不失本然之初,便是作圣之功。其或杂以己私,则于夜气清明之时反观内照,而其虚灵不昧之天,必有赧然自愧者。因此渐渐克去,损之又损,而本体自无不具矣。又何必费许多辞说哉?夫讲论愈多,则枝叶日繁,流派日广。枝叶繁而本根萎,流派广则源泉竭。岐路之多,杨朱之所以下泣也,其于理性何益哉?

今世谈理性者,耻言文辞。工文辞者,厌谈理性。斯二者皆非也。盖文以纪记政事,诗以宣畅性情,此古之文词也。后世专工靡曼,若春花艳发,但可以装点景象,于世道元无所补。及其浮艳之极,或至于导欲宣淫。若夫谈理性则玄虚要眇,间有能反观内照,则澄汰之功,于身心不无所补。然其静默之极,遂至于坐忘废务。夫宣淫导欲,过止一身;坐忘废务,祸及家国,而况乎理性未易窥测。苟有毫厘之差,乃所谓以学术杀天下者此也。则亦岂细故哉?故学者莫若留心于经术,夫经术所以经世务,而况乎成性存存之说。精一执中之传,使后世最善谈理性者,亦岂能有加于此哉?

岩下放言云:三代绝学之后,心性之说,唯老庄佛氏窥测一二。其言亦似有见。

昔吕申公当国,申公好禅学,一时缙绅大夫兢事谈禅,当时谓之禅钻。今之仕宦,有教士长民之责者,此皆士风民俗之所表率。苟一倡之于上,则天下之人群趋影附,如醉如狂。然此等之徒,岂皆实心向学,但不过假此以结在上之知,求以济其私耳。浇兢之风,未知所届,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在上诸公,恐亦不得逃其责也。

晋人喜谈玄虚,南宋诸公好言理性,卒之典午终于不兢。宋自理宗之后,国势日蹙,而胡虏乘恤,得以肆其窃据之谋。故当时有识者云,遂使神州陆沉,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咎。宋人亦言不讲防秋讲《春秋》,盖深以为失计也。此非所谓游谈妨务祸及家国者耶?或者晋宋当偏安之朝,人主无意恢复,而豪杰之士无以展其所抱,故退处里巷,讲明学术以启迪后进,固无不可。岂有当此盛朝,士地之广,生聚之众,政事之繁多,既委身于国受民社之寄,日勤职业,犹惧不逮,而乃坐糜廪禄,虚冒宠荣,终日空谈,全废政务,岂非圣世之所必诛者哉?

心性之学,吾辈亦当理,盖本源之地,理会得明白,则应事方有分晓;然亦只是自家理会,间所有得,则劄记之以贻同志可也。岂有创立门户,招集无赖之徒,数百为群,亡弃本业,兢事空谈?始于一方,则一方如狂;既而一国效之,则一国如狂;至于天下慕而效之,则天下如狂。正所谓处士横议,惑世诬民,即孔子所诛少正卯。所谓言辨而伪、行僻而坚者,正此类也。其何以能容于圣世耶?

我朝薛文清、吴康斋、陈白沙诸人亦皆讲学,然亦只是同志。薛文清所著《读书录》,康斋、白沙俱有语录。正门人劄记之以贻同志者,何尝招集如许人?唯阳明先生从游者最众。然阳明之学自足耸动人,况阳明不但无妨于职业,当桶罔横水用兵之时,敌人侦知其讲学,不甚设备,而我兵已深入其巢穴矣。盖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若阳明者真所谓天人,三代以后岂能多见?而后世中才,动辄欲效之。呜呼!几何其不贻讥于当世哉?阳阳同时如湛甘泉者,在南太学时讲学,其门生甚多。后为南宗伯,扬州仪真大盐商亦皆从学。甘泉呼为行窝中门生,此辈到处请托,至今南都人语及之,即以为谈柄。甘泉且然,而况下此者乎?宜乎今之谤议纷纷也。

庄子》比舜为卷娄。卷娄,羊肉也,以为舜有羶行,故群蚁聚之。今若在外之两司与郡县守令,凡士子之升沉,人家之盛衰,胥此焉系,则又岂但如卷娄而已哉?故今两司郡县诸公,尤不宜讲学,盖以其声势之足以动人,而依倚声势之人进也。夫依倚声势之人进,则持身守正之士远矣。尚何怪乎今世士君子之耻言讲学哉?

今之讲学者,皆以孔子言“有教无类”,又以为佛家言“下下人有上上智”。故云:人人皆可入道讲学,不当择人。是不然,盖孔子亦尝言之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记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夫所谓无类云者,盖指专心求道者而言也。然今世岂有专心求道之人?夫求道者,惟愚鲁之人。其心最专,故最易入道。若曾子竟以鲁得之者是也。今之所当辨者,正惧其智巧过人耳。佛氏谓“下下人者”,亦指混沌未凿者而言,六祖盖混沌未凿者。今之初地人,其能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语耶?正以今世无不凿之人故也。是恶可以不择哉?

朱子作《传注》,其嘉惠后学之功甚大,但只是分头路太多,其学便觉支离。《论语》首篇“学而时习之”一章,便说差了。盖因有三个“乎”字,遂把三章分作三段看,以“不亦君子乎”属“在人不知而不愠”一句上,非惟失了夫子之意,亦且不知夫子作文之法矣。此学字说得甚大,盖即是学为圣人之学。即复其初,就是除此外别无学。夫学而至于时时习之,则功夫无有间断矣。夫颜子不能无违于三月之后。今时时习之无有间断,至于中心喜悦,则完全是一个圣人体段。故程子曰:义理浃洽于中则说。此言甚好,然功夫全在此一句。后面两节只轻轻说过去,以见圣人之全体。夫学已到至处,由是人知之则乐,人不知亦不愠,岂不为君子乎?盖君子即圣人,悦乐不愠三字是对待说,而君子一句总说到学而时习之。今朱子以为人知之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则是以为到不愠方才成得君子,是岂圣人之意哉?且学以为己,人之知与不知,于我何与?何不知而遂以为逆,以此分别难易浅深,终是未安。

大凡读书须要通前彻后看,故得圣人之意。始《论语》一书,乃孔子平日所以教人者,其第三章即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后又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又曰:是故恶夫佞者。又曰:不有祝它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盖佞,是巧言,美,是令色。及圣人之所取者,则曰刚毅木讷近仁。盖刚毅则非令色,木讷则无巧言,正是相反处。又曰:恭近于体,远耻辱也。夫巧言令色足恭,皆是忘己以媚悦人者。想周末衰世,多有此等人,故夫子深恶而痛绝之。至许仲弓以南面,则取其居敬而行简之一言。他日又称之曰:“雍也仁而不佞。”孔门最重者仁,未尝轻以许人。想仲弓亦是个刚毅木讷恭而有体的人,故孔子以仁与南面许之。今世大率以柔颜媚语者为仁,以直言厉色者为不仁,其去圣人之意远矣。

门人之记孔子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盖温近于令色,厉则非令色矣。恭近于足恭,安则非足恭矣。威非作威,只是君子不重,则不威之威。故夫子所称五美,其一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威亦近于刚毅,实则何尝猛?合此数处而观之,可以见圣人之意矣。

《六经》之言,含蓄深远,如庄子《逍遥游》,其言理性最活泼处,然反覆数百言,只做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注脚。

《易》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孟子所谓四端,盖本于此,孔子但杂出之,未尝并论。其所雅言者,只一仁字。如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人而不仁如体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又曰:“好仁者无以尚之。”盖人能全体得一个仁。此心纯是天理,则四德皆并包其中,盖自有不期合而合者。

孔子只说仁。乾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此是人心之生意,万善皆从此出,生生不穷。今人以果子核中之物谓之曰仁,最好。如言桃仁、杏仁、瓜仁之类是也。盖造化之妙,包于此中,而发生长养皆从此出,以此言仁,亲切有味。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正有若之言似孔子处,盖仁必自孝弟始。人能孝弟则仁根焉,而道自此生矣。至孟子以仁为事亲,义为从兄,便觉又生一个枝节。及其说到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礼之实,节文斯二者。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恶可已,则可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孟子自得之最深处。学者体认此章,须到有不知手舞足蹈处,方是有得。

孔子答群弟子问仁,皆因病而药。独颜渊问为仁,则真有切实力行之意。故孔子亦以切实力行告之曰:“克己复礼为仁”,继之曰:“非礼不视,非礼不听,非礼不言,非礼不动。”此是为仁最切要的功夫。《心经》言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其原盖出于此。虽佛家亦以为第一义谛,然谓之曰“无”,便觉有着。

夫子许仲弓以南面。仲弓以子桑、伯子为问,盖二人皆简者也。其气质相类,因遂及之。夫子对以可也,简则未深许之也。夫简者多失之诞傲,故夫子他日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不知所以裁之。”及仲弓问仁,夫子告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正欲裁之以敬也。则居敬行简之对,其在问仁之后欤。

孟子深造之以道章曰:“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皆是实际的说话。苟非身到其地,安能为此言?孔门诸子皆所不逮。

《中庸》尊德性章,此是圣人全体工夫。盖德性乃吾所受于天之正理,尊者,所以体而全之也。若欲全此德性,必待问学以充之。问学而非广大,则规模狭隘,将泥而不通,故必致广大。广大者,易至于阔略,故必尽精微。非高明,则志意沉滞,将郁而不畅,故必极高明。高明者,常失于亢厉,故必道中庸。涵养寻绎,此温故也。然于旧知之中,又能引伸触类,潜滋暗长,故曰知新。淳庞磅礴,此敦厚也。然于混沦之中,又能节目周详,文理密察,故曰崇礼。工夫大约有此数者,然于数者之中初无差别,亦无渐次,必欲会其全功,又须打做一片,方是圣人之学。如何分做存心、致知两截?又云,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此解支离破碎,全失立言之意。况曰日知日谨,加一日字,便有渐次之意在。

杨升庵云:骛于高远,则有躐等凭虚之忧。专于考索,则有遗本溺心之患。故曰君子以尊德性而道问学,盖高远之蔽,其究也以六经为注脚,以空索为一贯,谓形器法度皆刍狗之余,视听言动非性命之理。所谓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世之禅学以之。考索之蔽,其究也涉猎记诵,以杂博相高;割裂装缀,以华靡相胜。如华藻之绘明星,伎儿之舞迓鼓,所谓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世之俗学以之。

《论语》先进于礼乐章,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朱子以为先进于礼乐,文质彬彬,今反谓之野人,亦失圣人之意。夫野人未必便会文质彬彬。盖周虽尚文,始也承殷之弊。故先进尚质多于文,世遂谓之野人,及其后渐过于文,世遂谓之君子,均之为失中也。及夫子酌其中而言之,则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今后进之君子,则据时世而言,其与彬彬者异矣。然孔子之用礼乐,乃舍君子而必欲为野人者何耶?亦只是丧与其易也,宁戚之意,盖欲循其本耳,所以救时之失也。

朱子好将功夫分开说,如所谓省察存养之类。终难道教学者撇了省察方去存养,撇了存养又去省察,头路忒多,如何下手?极是支离。陆象山只教人静里用功,若存养得明白,则物欲之来,如镜子磨得明净,自然照得出。故后人以象山之学近于释氏,然为学本以求道。苟得闻道,则学者之能事毕矣。又何必计其从人之路耶?昔朱陆尝会于白鹿洞,两家门人皆在。象山讲君子喻于义一章,言简理畅,两家门人为之坠泪,亦多有去朱而从陆者。则知功夫语言,元不在多也。

余小时读经书,皆为传注缠绕,无暇寻绎本文,故于圣人之言茫无所得。今久不拈书本,《传注》皆已忘却。闲中将白文细细思索,颇能得其一二,乃知《传注》害人亦自不少。

在留都时,赵大周先生入觐反留都,语良俊曰:“在京师曾一见何吉阳,吉阳问余曰:'大周这些时何故全不讲?’余曰'不讲’。吉阳又问曰:'若不讲何所成就?’余应之曰:'不讲就是我成就处。’吉阳无以应。”盖大周先生之学已到至处,是即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夫佛家犹有打圈,有喝棒,有许多使人悟入处。吾儒只会弄口舌,口舌纵弄得甚伶俐,作么用处?此正如佛家云:别人弄了刀又弄枪,件件弄到都不会杀人。我家只有这把刀,提起来便会杀人。昔文殊师利往维摩处问疾,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云,何者是菩萨人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义手向本位立地。文殊师利叹曰:“是真人不二法门者也。”今之讲学若悟得此意,便是进得一步。今世岂有此等人哉?

壬子年至京师。是年冬,聂双江先生进大司马,先生在部中。每日散衙后即遣人接良俊至火房中间谈。先生但问吴中旧事与吴中昔日名德,绝口不及讲学。盖这个东西人人本来完具,但知得者自会寻得出,何须要讲?况中人已下者,但可使由之,又不必讲,惟可与言者始与之言。此所谓因材而笃,正双江之一大快也。若今之讲学者,不论其人之高下,拈着便讲,而其言又未必有所发明,其视双江与大周先生盖天壤矣。

余授官南归,双江作文送行。而其举以相告者,惟自反于子臣弟友之间,今载在集中者是也。夫能自反于事亲、事君、从兄、处友之间,而能言顾行、行顾言,则学者切实近里之功。孰有能加于此者哉,又以见子思发明道之费隐,正是其吃紧为人处。然际鸢之所戾,莫高匪天矣;际鱼之所跃,莫深匪渊矣,皆道之所在也。夫道极于天地,而实不出于愚夫愚妇之所与知与能者,及其至也,则圣人有所不知不能。故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则自反于子臣弟友者是也,然此不出乎日用之常。苟于此而能言顾行、行顾言,则慥慥乎君子矣。而道夫岂远哉?今之讲道者,率舍近而求之远,抑又何也?

我朝陈白沙、王阳明二公之学,功夫简捷,最易入道。世或病其出于象山,余谓射者期于破的,渡者期于到岸,学者期于闻道而已。苟射者破的,渡者到岸,斯能事毕矣。又何必问其所从入哉?今存斋先生刻学则二书,独象山之言简明快畅。其吃紧为人处甚多,读之令人有感发猛省处。

程篁墩有道一编,大率言朱陆之学本出于一。愚谓颜子最明敏,孔子称其闻一知十,则是颜子闻道以敏。又曰:参也鲁,则是曾子闻道以鲁,然皆可入道。即孟子所序前古圣人,此皆道统授受所系。然禹以拜善言,汤以执中,文王以视民如伤望道未见,武王以不泄迩忘远,周公以思兼三王,孔子以作《春秋》,各有其道不相沿袭,然皆能上继道统,未必尽同,夫千蹊万迳皆可以入国。《易》曰:“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正此之谓也,则古人之所未必尽同者,安用强而同之哉?

阳明先生之学,今遍行字内。其门弟子甚众,都好讲学。然皆粘带缠绕不能脱洒,故于人意见无所发明,独王龙溪之言,玲珑透彻,令人极有感动处。余来尝与之交,不知其力行何如。若论其辩才无疑,真得阳明牙后慧者也。

卷五史一

史之与经,上古元无所分。如《尚书》之尧典,即陶唐氏之史也。其舜典,即有虞氏之史也。大禹皋陶漠益稷禹贡,即有夏氏之史也。汤誓伊训太甲说命盘庚,即有殷氏之史也。泰誓牧誓武成金洛诰君牙君奭诸篇,即有周氏之史也。孔子修书,取之为经,则谓之《经》。及太史公作《史记》,取之以为五帝三王纪,则又谓之《史》。何尝有定名耶?陆鲁望曰:《书》则记言之史,《春秋》则记事之史也。记言记事,前后参差。曰经曰史,未可定其体也。案经解则悉谓之经,区而别之,则《诗》、《易》为经,《书》与《春秋》实史耳。及孔子删定六经之后,天下不复有经矣。而周天王及各国皆立史官,如周有史佚太史儋内史过内史叔兴叔服,虢有史嚚,卫有史华,晋有史苏史狐史墨,鲁有史克,世掌史事而遂有专史矣。当时各国皆有史。《鲁史》偶经孔子笔削,寓一王之法,故独传耳。汉兴司马谈、司马迁世为太史令;东汉则班彪父子世领史职,而二氏卒能整齐汉事,成一家言。今亦与六经并行矣。后世虽代有纪言纪事之官,然作史者又未必即若人也。今二十一代史具在,其得失是非,可考而知也。至于近代之事,其世道之盛衰,人物之升降,风俗之隆替,皆史之流也。其大者,则领史职者载之。若夫识其小者,则不贤者之责也。故备录以俟史氏之阙文,自五以至十四共十卷。历代之史,其不在十九代正史之数者,在古则有帝王世纪,在两汉则有司马彪续《汉书》、射承《后汉书》、华峤《后汉书》、袁山松《后汉书》、在魏则有鱼豢《魏书》、《江表传》;在晋则有王隐《晋书》、臧荣绪《晋书》、陆机《晋书》、曹嘉之《晋书》、《晋中兴书》;在宋则有徐爰《宋书》。 

其编年之史,在两汉则有荀悦《汉纪》、东观《汉记》、张璠《汉纪》、袁宏《汉纪》、薛莹《汉纪》、汉晋《春秋》、献帝《春秋》;在三国则有魏氏《春秋》、魏氏《春秋异同》、《魏武帝杂事》、《魏略》、《蜀记》、《吴历》、张勃《吴录》;在晋则有孙盛晋阳秋》、檀道鸾《晋阳秋》、干宝《晋纪》、徐广《晋纪》;在宋则有裴子野《宋略》、《南史》、《北史》。此皆载一代之事耳。至司马文正公,遂起自周威烈王迄于隋之显德,通作一史,名为《资治通鉴》,而天下始有通史矣。李焘长编,则继司马公而作者,宋七朝之史也。后又有《续长编》,朱晦庵作《通鉴纲目》,大率即《通鉴》之事而稍寓以书法。纲以法经,目以法传,盖欲以继春秋之笔也。 

应劭汉宫仪、汉旧仪、汉旧事、汉杂事、汉宫典、职齐官职仪、晋公卿礼秩、大唐六典之类,此皆杂载各代之典章,以备作史者也。 

古称国灭史不灭,故虽偏霸之朝亦皆有史。古有《吴越春秋》、《越绝书》、《华阳国志》、《蜀王本纪》;汉末有《九州春秋》,载袁绍公孙瓒诸人事;晋有崔鸿十六国春秋》,载五胡之事;又有车颖《秦书》、《赵书》、《燕书》,有《秦记》、《凉记》;蜀李雄书;南唐有马令《南唐书》、陆务观《南唐书》,大率皆霸史也。余家旧得一抄本,乃载安禄山与史朝义时事,共三卷,又宋徽钦北狩,亦有窃愤录诸书,乃知史固未尝一日灭于天下也。 

壬子冬到都,首谒双江先生。先生问别来二十年做得甚么功夫,余对以二十年惟闭门读书,虽二十一代全史亦皆涉猎两遍。先生云:汝吴下士人,凡有资质者,皆把精神费在这个上。盖先生方谈心性而黜记诵之学故也。余口虽不言,心甚不然之。盖经术所以经世务,而诸史以载历代行事之迹。故六经如医家素难,而诸史则其药案也。夫自三代而下以至于今,越历既久,凡古人已行之事何所不有。若遇事变,取古人成迹斟酌损益,庶有依据。苟师心自用,纵养得虚静,何能事事曲当哉?寻常应务犹可,至于典章仪式名物度数,其亦可以意见处之哉。故一经变故棼集,则茫无所措。遂至于率意定方,误投药剂,非但无救于病,其人遂成■〈疒兄〉痼矣。可无惧哉! 

太史公《史记》,为历代帝王作十二本纪,为朝廷典章作八书,为年历作十表,为有士者作三十世家,为贤士大夫作七十列传。其凡例皆以己意创立,而后世作史者举不能违其例,盖甚奇矣。《史记》起自五帝迄于汉武,盖上下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之中,而为诸人立传仅仅若此。今观书中诸传欲去一人,其一人传中欲去一事,即不可得。真所谓一出一入,字挟千金。春藏之石室副在人间,实不为过。若后人作史,无秽冗滥,去一人不为少,增一人不为多。今宋元史中,苟连去数十传,一传中削去数事,亦何关于损益之数哉。 

魏其武安,其事相联,故并作一传,然终始只一事。 

范蠡列在《货殖传》。本传只载货殖事,若霸越诸谋画与越事相联者,则附见越世家中。其救中子杀人事,亦附其后。此皆太史公作史法也。 

人谓太史公为孔子立世家非是。盖以为论道德,则孔子为帝王师,不当在诸侯之列;语其位,则孔子未尝有封爵,不当与有土者并,是大不然。盖方汉之初,孔子尚未尝有封号,而太史公逆知其必当有褒崇之典,故遂为之立世家。夫有土者以土而世其家,有德者以德而世其家。以土者土去则爵夺,以德者德在与在。今观自战国以后,凡有爵土者,孰有能至今存耶?则世家之久,莫有过于孔子者。《史记》又以孔门七十二弟子与老子孟子、荀卿并列为传,则其尊之至矣。孰谓太史公为不知孔子哉? 

《史记》序六家要旨,进道德,绌儒术,诚有如班孟坚所讥者。然其述六家之事,指陈得失,有若案断,历百世而不能易,又其文字贯串,累累如贯珠,粲然夺目。文章之奇伟,孰有能过此者耶?太史公作《五帝本纪》,其尧舜纪全用二典成篇。中间略加点窜,便成太史公之文。左氏之文口非不奇,但嫌其气促耳。至《史记》季札观乐一段,全用《左传》语,但增点数字,而文字便觉舒徐。乃知此者胸中自有一副炉■〈韦冓〉,其点化之妙,不可言也。 

《史记》游侠传序论,至取季次原宪,读书怀独行之君子,义不苟合当世者。以此两者相形以较短长,似为太过,世亦以此非之。然其文章之抑扬出入,若神龙变幻,有非人之可能捉摸者,盖甚奇矣。《汉书》游侠传序,其说稍近正,文章则去太史公远甚,二篇不可并观矣。 

《史记》游侠传序论,此正是太史公愤激著书处。观其言,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世主,功名俱著者为无可言,而独有取于布衣之侠。又以虞舜井廪,伊尹鼎俎,传说板筑,吕尚卖食,夷吾百里桎梏饭牛,以至孔子畏匡之事,以见缓急人所时有。世有如此者,不有侠士济而出之,使拘学抱咫尺之义者,虽累数百何益于事?又引鄙语,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盖言世之所谓有德者未必真有德也。故窃钩者非,诛之是矣。而窃国者天下之大非也,则宜为诛首矣而为诸侯。夫为诸侯,则天下之为仁义者争趋之。仁义所往遂谓之仁义,不复计其昔之大非矣。此不曰侯之门仁义存耶。故曰,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然则世之所是者,果真是耶?世之所非者,果真非耶?此正如庄子之ㄈ诡博达,谬悠其说以舒其轻愤不平之气。而世之不知者,遂以为此太史公之庄语也。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 

班孟坚书,虽无太史公之奇,然叙事典赡,亦自成一家之言。故世之言史者,并称史汉,盖以为《史记》之后便有《汉书》。 

《汉书东方朔传》,不承袭褚先生之语而自立论,其序董偃事,亦周匝顿挫,宛如画出,能用太史公法。其取设客难与非有先生论二篇,文章亦甚奇伟。如谏罢上林苑与对武帝朕何如主诸语,其剪裁去取皆妙,便可与《史记》角立。 

班固书杨王孙传,汉以后未必有如此人。纵有之,作史者亦未必能为之立传。盖此事虽无大关系,然能达大道之本,不可使后世不知此等议论。 

胡建传,其事亦甚俊伟,不知《史记》何故不为之立传。传中言孝武天汉中为军正丞,或者是太史公得罪以后事也。 

杨子幼传,载子幼与戴长乐辨诘狱辞,仿佛魏其武安侯传。《东汉书》路粹诬奏孔融语,远不逮也。霍光传,废昌邑王一事,序得舒徐详委,亦得太史公法。 

太史公以贾谊屈原同传,故但载其吊屈原文与赋二篇而已。然谊所上政事书,先儒称其通达国体,以为终汉之世,其言皆见施用。又其所论贮积与铸钱诸事,皆大有关于政理,是何可以不传?班固取入《汉书》传中,最是。或者太史公未及整齐汉事,故但取其似屈原者附入耳。 

唐子西言,太史公敢乱道却好,班固不敢乱道却不好。亦是名言。 

黄山谷言,每相聚辄读数叶《前汉书》,甚佳。人胸中久不用古人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 

又云,班固《汉书》最好读,然须依卷帙先后,字字读过。久之,使一代之事参错在胸中,便为不负班固矣。 

相传谓欧阳公不喜《史记》,此理之不可晓者。观苏子瞻与黄山谷亦只称班固书,不常道着《史记》,盖子瞻出欧公之门,而山谷则苏公之友也。 

范蔚宗《汉书》,虽则已落宋齐绮靡之习,然子长、孟坚世领史职,故自司马谈、班彪以来,皆撰述汉事,而子长、孟坚不无所因。若蔚宗则取华峤张璠诸书而整齐之,首尾贯串,勒成一家,其叙东汉二百年事,简而不漏,繁而不芜,亦可称名史,故世以与班固书并行,似不为过。 

陈寿作《三国志》,与丁梁州索米。又因诸葛武侯尝黜其父,故传中言临敌制胜非其所长。世遂称为秽史,然其叙事简严质实,犹不失史家体格。自寿之后,作史者殆无足言矣。 

自唐以前诸史,唯《晋书》最为冗杂。正以其成于众人之手也,此之谓百家衣骨董羹。夫布褐虽至粗恶,然使其为完衣,则犹可适体。今或以布褐与锦绮杂缀成服,其得为观美乎?盖经五胡云扰之后,晋事或多遗漏。而王隐之书,晋人元陋其浅鄙。唐之诸公,遂以郭颁《世语》、刘义庆《世说新语》诸小说缀缉成书。其得谓之良史乎? 

沈约作《宋书》,虽非当行家,然约本文士,出自一手,终是可观。 

新《唐书》,欧阳公诸志序论甚好。宋子京作列传,但做自家文字。故唐事或多遗漏,世以为不如刘句之书为胜。 

自陈寿《三国志》后,惟欧阳公《五代史》平典质直,最得史家之体。即欧阳文字中,亦无有能出其上者,这便是当行家。 

杨升庵云:苏老泉曰,唐三百年文章非两汉无敌。史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而卒无一人可与陈寿、范晔比肩,其论当矣。盖虽韩退之顺宗实录,亦在所不取也。宋之琐儒,乃以《五代史》并迁。此不足以欺儿童而可诬后世乎?然以诸史较之,《五代史》固是史笔,亦难以尽诬也。 

史至宋元辽金四家而鄙猥极矣。余在南都时,赵大周先生尝议欲删改《宋史》,余以为非同志三四人不可。盖列传中有事不关于朝廷,又非奇伟卓绝之行,或武臣之业,非以劳定国以死勤事,而其功但在一方者,皆不得立传。须削去数百人,其有一事或相关数人,而彼此互载重复太甚者,当尽数抹去。或一人传中其一二事可录,而因及他事有猥琐不足纪载者,亦尽数抹去。然后以宋朝诸名公小说可以传信者,以次添人,则庶乎其书可传。大周深以为是。后大周以内艰去,余亦羁旅落拓,无可共事者,其事遂寝。 

双江先生在兵部时,尝欲托某修兵部条例。盖我朝不设丞相,而朝廷之事皆分布六部,凡历朝大典章大刑政,但取六部陈年案牍查之,事事皆在。若将六部案牍中有关于政体者一一录出,修为一书,则累朝之事更无遗漏矣。余观两汉有会要,唐会要,宋各朝皆有会要,大率即此类也。王守溪笔记言我朝不设起居注,而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者皆缺,恐后代修史无所依据。殊不知今皇帝临朝,原不曾有言。凡批出旨意即为记言,所行之事即为记事也。若各部条例一修,则欲考祖宗旧制,易于检寻。且甚有关于作史,双江此举可谓极善。会余补官留都,刻日南下,遂不克就。余归后,双江尚在部中五六年,不知曾有人与之了此一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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