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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敏:一个人独坐寂静的世界

 马尔的视觉 2023-09-05 发布于安徽

(诗人陈李林与作家林敏,前后届的淮北市作协主席)

马尔按语:这是林敏近期的一篇文章,也是《马尔的视觉》第二次推送她的文章。小城的作家,尤其是散文作家,林敏的文字算是标杆的刻度。

疫情期间去杭州陪伴儿子,她带上了诗人陈李林的《寸草心》,阅后随手写下了这一篇文字。李林兄将原稿发给我,林敏行文如此感性而大气,思想的深度尤为显著。这般文字的质地,又将散文的标杆刻度上抬了几分

诗人痛楚的情绪,叠加一位女作家的缜密情思,终成不可多得之佳作。特在此推荐,与读者朋友分享。

  一个人独坐寂静的世界

  ——陈李林作品集《寸草心》阅读随笔

      林敏 

        一

2021年,有一段时间,封控几成强弩之末,人们又活泛起来,经济逐渐抬头。疫情似乎已可以宣告结束了。

那个冬天,许多北方人重启了南方越冬模式。

一连四年带母亲去南方过冬的诗人木子(陈李林),依然打算过完年,待人间四月天返回北方。

可一夜之间,因流动病毒的星星之火,画风大变,病毒诡异玄幻,意外卷土重来。更意外的是,老母亲在度假中突然离世。

这有点令人措手不及。

虽然母亲90高寿,无疾而终,虽然谢世于南国的暖冬,在鲜花鸟鸣的陪伴中升天, 2021年12月的那一天,还是成为诗人情感的堰塞湖,一切都崩溃沦陷了,诗歌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伤口。

诗人心有千万结,夜不能寐,几度心痛到不能呼吸,借助丹参和救心丸,一次次,否认现实,又一次次,确认现实。

一生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母亲,静静地,化为水中的白莲和天上的白云,一步步,飞升天堂了。

        二

那两年,我们的生活中发生过无数的意外,人人都与厄运交手。有人失去工作,有人失去健康,有人失去亲人,有人失去自由和梦想。

当意外先于明天来临,既定的生活习惯都成了奢望。

家在千里之外,小区和道路深锁人烟,各种码限制了人身自由,老母亲难以魂归故里。诗人痛苦焦虑,哀伤躁郁,那个巨大的伤口日夜流血。

长歌当哭,是在痛定之后。可诗歌永远没有痛定。

一行行文字,一行行诗歌,从那个巨大的伤口中涌出,母亲第一次在手机上霸屏。

山川风霜、雨露艳阳,命运的风合云散和崎岖迭宕,都与母亲相关。

自母亲辞世,作者的夜半和凌晨都交付给了流星和细雨,任疼痛击打,任回忆追魂。

娘就这样走了,一如她生前,缓缓地转身,平静安详。南国之冬,万木葱茏,温暖如春,在子孙三代人的关爱呵护和围绕之下,于一个灯火璀灿之夜,娘了无挂碍地告别尘世。

“一如江河入海,星光滑落”。

        

山知道云知道,故乡不知道。

直到五个月之后的那个下午,回归北方的诗人征尘已净,一干文友围坐在城南一处写字楼,一个曾经多次以文学名义聚拢的地方,听诗人叙说这一切。

哀伤刻骨,沉痛萦迴。母亲是一条长河,蜿蜒壮阔,母亲是一株艾草,辛香馥郁,母亲是一朵白莲,干净圣洁。

那个午后,暖风熏人、夏的燥热在门外撞击。诗人几度哽咽抽泣,泪水流在一叠书稿上,打湿了一群人,也打湿了这座城市。

打湿的书稿,于三个月之后面世,是诗人首度缅怀亲人,追忆亲情的诗歌散文合集《寸草心》,计三十万字。

        

带母亲去深圳过冬,是陈李林夫妇多年来一项重要行程重大事项。不仅因为南国气候宜人,能给母亲最好的生存环境,还因为老人到那里就是四世同堂,孙子孙媳重孙一大家人,其乐融融,那里是流奶与蜜之地。

健康硬朗,享年九十,不着一字,寿终正寝。

诗人知道人不可能长生,既然人都得走,这样平静的走真是一种幸运。

可对儿子来说,不论娘亲何时走,怎样走,都是一种突然一种意外,永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永远留有深深遗憾。

丢弃一切冠冕堂皇,低下高傲的头,弯下有黄金的膝盖,长跪不起,以额触地送灵车远去,涕泪汹涌,嚎啕一哭。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那一刻,梅花落满莲花山,雪花落满相山,茶花樱花杜鹃花,所有的花落满所有的山。

异乡的土地上艾草的馨香弥漫,南国的天空中飘过白莲。

从此,“一个人独坐寂静的世界”。

        

故乡临涣。

河水汤汤,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先是刀兵相接后是茶香茵蕴之地。一个家世苍茫,经历过荒唐年代和无情岁月的人,一代又一代被碾压被损害的生命。

如果你读过他的作品,尤其是近几年的诗歌和散文,你会从那些时而磅礴喷涌、时而克制隐忍的文字中寻觅到一个家族受难的背景及一个人远离故土的背影。

因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词——“成份高”,奶奶在屈辱与胁迫之下坠了土井,“用刚烈成全了死亡”,父亲和妹妹先后饿死在那个著名的荒年之春。那一年,陈李林四岁。

在作者关于父亲不多的文字中,当年那个血性刚强的北方汉子,在不能赖以生存的土地上难以保全自身养活子女,仓惶离世,且“只能用一张草席裹着抛尸荒野”。

直到多年后,为父亲迁坟,衣冠冢内已无衣冠,“父亲以肉身喂养的庄稼,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我跪在故乡的麦田里,捧一把黄土”放进骨灰盒,对浍河说:“今天不追问,也不说痛苦”。

几代人的伤痛一笔带过。

沉默一直是人类的故事,也一直是人间的常态。所有劳烦和沉重都不事张扬地长着,栉风沐雨的庄稼一季季,将心结催熟。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我们这一代经历的太多,也很特殊。

那个从不知道吃饱为何事的弱小女孩,“一生没有吃过一粒大米,没有一件花衣服”。许多年后,当作者已渐老去,尚在梦中一次次遇见,在田野上奔跑呼喊,把春天分给她,把最好的吃食分给她,可怜的小妹妹永远是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张黄黄的小脸,瘦如茅草摇摇晃晃的小身子……梦醒时分,寂寞清泪漂起了从故乡游来的纸船。

于是,在故乡临涣,一个苦命又刚强的女人,一个自尊逆反又憋屈的孩子,形成了一个抗压抗争抗命的组合。

现代育儿典籍说男孩子三岁要用爱养,六岁要富养,十二岁要捧着养。在陈李林的童年回忆中只有贫养苦养,他在诗歌中写道:我一生写尽家乡的河流,找不到细腻辽阔和护佑……

站立在河流之岸的母亲,以自己的善良勤劳宽厚智慧给了童年的木子以衣食之外的富足和高贵。

作家余华说一个人童年的走向决定了一生的方向。自他与母亲紧紧牵手,在浍河边留下一串串脚印开始,就标定了他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一年又一年。

庄稼在木子的人生方向里青了黄,黄了青,母子抱团应对人世间一切,有薄情寡义,也有温暖正气。

许多年后,那个四岁丧父的孩子成了城里的人,城里的官,成了这座城市知名度颇高的宣传干部、文人,而当年的娘,也像许多小说和电影中叙写的那样,跟着儿子进城,照料家事,抚养孙辈,渐渐变老,变得幼稚、顺从。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都有着相似的情感偎依,也有着不相似的遭遇和痛苦。

直到母亲撒开一直牵着儿子的那双手,我们才得以在他的个人抒写中窥见母亲在他生命中涂下的厚重底色。

实际上,他所书写的,仅仅是他经历的一小部分。这样的啼血经历本不是文学创作,很多诗不是写出来的,是迸发于地心的热流,是一座被残风浊浪日夜拍打着的黑礁自带的哑光和节奏。

我相信,诗人此生最惨痛、最黑暗的记忆,并没写进他的著作。人生的许多悲切,只适合留在深夜里独自回味。煮字疗饥,疗的是人生的匮乏。

这也许是多年来作者一直失眠,一直在凌晨两点醒来并且再也难以入睡的原因。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作为时时刻刻为主流社会鼓与呼的官媒CEO,陈李林极少谈及这些往事。在滚滚“红尘”中,与时代有些违和的个人身世和遭遇,哪怕重如磐石也得轻于微尘。

曾背负一些执念,逃离了半个世纪,又在某一个春天回归家乡,诗人虽与历史有过握手言和,但依然选择性地屏蔽着来自故乡的信息。工作着生活着,奋斗奉献着,在宏大的时代洪流中隐忍低调、任劳任怨;在逼仄的个人空间里豪爽义气、热血柔肠。

直到他与单位和社会交割了青春华年,告别了一个身份定义,远离了一个职场,模糊了一个边界,成为纯粹的作家和诗人,那些蛰伏的不堪往事才渐渐苏醒,成为他新一轮生命的起始。

这时,我们才终于理解了无语。

理解了苦难才理解了他在临涣,每当走近那些遮天敝日又斑驳苍苍的老树,走近码头那些冷峻嶙峋长满青苔的石头,作者便只有沉默。

沉默一直是深刻的序言,一个人独坐寂静的世界,看喧嚣尘世,看无数有故事的人来来往往,活着或死去。

        九

这几年,偏好读熟人朋友的书,名著经典,但有些镜中花水中月隔空喊话,而身边的文学,无须了解时代背景和人物介绍,熟稔通透,一开卷便如泱泱活水。

2022年终至2023岁初,我们经历了三年来疫情之极致,许多人仓促离世,令人心力交瘁,我们这些幸存者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之后笔者南下休整身心,随身只带了一本书,便是木子新著《寸草心》。

这是近四年来木子出版发行的第四本作品集。与之前的作品相比,作者再次从宏大叙事中转身,抛却了政治观念和审美艺术等多重虑镜,俯就日常。

20世纪最著名的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有一句名言说:如果你拍的不够好,那是你离得不够近。其实文字也是一样,如果你写得不够好,那是你离得不够近。

《寸草心》零距离探视具体的事甚至生活琐事,触摸到最深层的生活和那一包裹了隔膜的人性,放开笔墨,让历史与现实相遇,让早年离世的父亲妹妹与母亲相遇,让荒草与芳草相遇,让凛冽与热烈相遇,让温馨与心痛相遇……

尤其是写母亲的随笔,堪称这部作品的精髓。如果说前两章诗歌用诗学意义和悲剧意义引领读者领会感悟了一个词,一个唯美概念,这章散文则用纯粹的血脉和亲情,将责任、良知和良心写到了一个高度。

老母亲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变成了时时需要照抚的孩子,为母亲烧饭喂饭,洗衣洗澡,洗脚梳头,换床垫、尿不湿……庸常琐事,变成了诗人宏大的世界,绝非一个孝字可以诠释。

那是一条通向人性之爱的幽径,宏大的悲戚与隆重一路铺陈。

        十

时代的一个垫步一个转身,就会改变几代人的命运走向。

小的还小,老的已老,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承担或曰重负。照顾孩子与老人,是完全不同的两极,一个是走向青春成熟,一个是走向衰败死亡。这其中,快乐欢喜焦虑忧伤大为不同。照顾老人是个体力活儿技术活儿良心活儿。

作者不避讳生命中任何庸常的存在,母亲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中的微小细节都成了他人生中的重大事项,任何能让母亲高兴,吃好穿好睡好玩好的事情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为了母亲,他“顺”到极致,甘愿压缩自己的生存空间,奉献自己的生命,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与老娘一起听晨风观晚月。

做一个全职保姆兼诗人作家,深潜其中,不计其余,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十一

这些年,诗人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游走在莲花山与相山之间,清风明月,青灯黄卷,没有官场权斗,没有世俗算计。

大自然是它该有的样子,母亲是该有的样子,亲人都是该有的样子。

不能停下的写作,可能是诗人唯一的快乐和自赋的使命。这几年,在手机上写作几百万字,出版四本书,将自己推至一个引人瞩目的位置上。

经历过亲人的离世,对生死有了更清楚的认识。生命,一切都在结束,一切又都在开始。

三月的山川有些冷冽,内心有些疮痍。可春天依旧涌来,打翻了大自然的调色盘,也打翻了终生的记忆。

老去和正在老去的人,眼中满是过去式。但仍旧会朝着海风和夕阳奔跑,依然可以在文字中歌哭。

关于母亲的一切正是我们的一切。

关于文学的一切,已不是我们的一切。

        2023年3月28日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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