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故事：归人

原创 亮兄 亮兄 2023-09-05 08:06 发表于湖南

那天二宝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卧室有人走来走去，听到门开的声音，那人好像又走了出去。

他醒来看了一眼，床边有个几件衣服叠在一起，用布绳子绑着四四方方的。他认真看了下里面衣服的质地，有的红红的，花花的，金属的，花色的扣子。这都是他母亲的衣服，看来刚刚是他母亲进屋收拾。

他心里又一惊，因为他母亲，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这些衣服，当初还是他哭着一件一件收起来，然后连同母亲的其他物品，背着去坟边埋掉的。

母亲是突然走的，一家人都接受不了，尤其是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头发都白了很多，在床上躺了好多天，这些天才利索点，去地里干点活。

那母亲的衣服怎么又回来了呢？看样子还像行李一样，仿佛是带着行李走了很远的路回来一样。二宝突然想起母亲生前，讲过的故事，也是村里老人常讲的传说。

她说人死后，有的会很想念家人，于是，变成了“归人”回来。看望家人，帮着家里干活做事，除了不能对视说话，一切如常。因为你一旦和她对视说话，她就会消失，魂飞魄散。

据说东家有个媳妇怀孕的时候，娘死了，家里人，怕她知道了伤心，便没有告知。等她生完那天，她母亲就变成“归人”，提着一篮子鸡蛋来看她。但是她一见到母亲，便哭着叫了声妈。于是，母亲立马魂飞魄散，没影了。

西家有个小媳妇，也是很早没了娘，婆家对她不好，经常打骂她。她经常去娘坟边哭诉。后面她生完孩子，月子里也没什么吃的。她娘就变成“归人”，提着鸡蛋和鸡，回来看她了。西家媳妇听说过东家的故事，于是忍着没叫娘，当作看不到她平静地相处着。于是每天有了热汤喝，热肉吃，没多久，孩子也长的胖乎乎，会牙牙学语了。有一天，她娘又来了，给孩子买了玩具。然后孩子冲着刚进门的“归人”扑过去，叫了声外婆，外婆，就没影了。

想到这里，二宝眼泪已经哗啦啦，擦干了眼泪出卧室，见客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不见母亲身影。他走出院子寻了圈，看到院子一隅新搭了个茅草棚，一个简单的床上铺着茅草，一个妇人模样的人侧躺背对着她。穿的衣服正是母亲生前的。

这就是母亲啊，她真的回来了，她为什么那天那么急促就“走”了，她知道我这些天的思念和泪水吗？二宝想叫一声妈，又不敢出声，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跪倒在棚前。

哭毕，二宝，又想到了父亲和哥哥，父亲在山上地里劳作，哥哥结婚了分了家在村另一头。他赶紧跑到地里，把这个消息跟父亲说了。万一他们不知情，回来叫了生母亲，母亲就又没了。

父亲正在锄地，二宝来了也没怎么搭理。母亲生前在的时候，父亲经常和母亲吵架拌嘴。反而是母亲走了，他一反常态，变得沉默不语。见谁都不爱说话。他这些日子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听二宝气喘吁吁说完，他还是沉默不语，点好叶子烟，抽了几口。二宝怕父亲不明白，又讲述了一遍，喜悦着又焦急地等父亲拿个主意。父亲沉默良久，吐了口烟，缓缓开了口，去把你哥叫来，拉几车砖，把院子围起来，把大黄拴院门口。

二宝又一度落泪，看来父亲也知道要是有人现在看到母亲，并跟她说话的后果。于是赶紧飞奔着去找哥哥。

哥哥听完眼圈一红，回自己家拿了一包纸和香，还有肉，奔到草棚前，跪下哭着焚烧上供。

父亲怕其他人看到，也怕母亲风吹雨淋，则已经在草棚旁边围了些木板席帘。草棚变成了一间茅草屋。但是母亲始终没有出来，估计也是怕和他们四目相对。但一家人，终究是又团聚了。

爷三俩哭毕，又立马齐心协力动起来，一晚上劳作后，围墙便垒起来。

这样外人，便不会知，不会见，不会叫，母亲便又可以和他们在一起了。

忙完哥哥回了自己家，二宝和父亲累趴下睡着了。醒来，厨房便又有了热汤热菜，水缸里，也满了水，前些日子破掉的衣裤，也被缝补得整整齐齐。

有母亲的日子真好，那天父亲又拿出酒，二宝怕他酒后说错话，一直拦着没让多喝。

如此这般，一家人又过起了安稳日子，和从前没两样，只是母亲总是晚上出来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白天睡觉。二宝见不到她的身影，却又处处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二宝想，估计母亲怕被认出来，也怕白天太阳太大。“归人”终究和真人有区别，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能这样在一起，已经足够了。两父子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又有一种挖空的内心被填满的踏实感。

父亲虽然还是沉默寡言，但出门干活仿佛更有了干劲儿，对二宝也有了更多关心，不再是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二宝也不再一个人睡着了又哭醒，每天上学出门前看一眼茅草屋，心里就一阵暖流。哥哥时不时回来，会给茅草屋收拾下，加新一些茅草，再烧点纸香，供奉些饭菜。那些饭菜，二宝从未见母亲吃过的样子，也许“归人”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但是她能闻一些烟火气。

有天二宝上学放假归来，远远听到家里大黄在吠，他急忙飞奔回家，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人，猫着腰从门缝往里张望。二宝很是紧张，急忙问是谁，想干什么。老妇人转过身，二宝认出来老妇人是哥哥的邻居刘大娘，她前些年死了老伴儿，儿子娶了媳妇不待见她，一个人寡居着，心善的母亲生前偶尔会去看望她，送点家里多做的食或物。此时的刘大娘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泪还婆裟着，仿佛知道会遇到二宝一样，一点不惊慌，缓缓说道：“那个宝呀，我命苦的娃，你娘的事，我知道了。我就来偷偷看看她，不会跟她讲一句话的。”二宝还是很害怕，仿佛刘大娘多看一眼，母亲就会消失，急忙用身体挡过门缝。刘大娘又说：“宝啊，你还是幸福的，要好好念书，哎我家那死老头子，怎么都没回来看我一眼呢！”说罢，迈着蹒跚的步伐往回走了。

二宝很生气，是谁走漏了风声呢，肯定是哥哥，告诉了同屋住的嫂子，嫂子藏不住话，告诉了刘大娘。会不会更多人知道，这样母亲的处境就危险了。二宝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种地归来的父亲，父亲抽了几口烟，叫二宝吃完晚饭早点睡，他去找哥哥嫂子说道说道。

那天晚上二宝坐在院子一角，对着母亲的茅草棚，坐了很久，坐到满地白月光，坐到满世界只剩下蛐蛐和蛙叫，坐到大黄都熟睡了，他很怕自己睡了醒来，母亲就又像上一次一样突然就消失了。直到后面父亲回来发现了，很生气起来叫他进屋去睡。二宝缩进被窝，听到茅草屋开关门的声音，听到母亲进厨房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进入了梦乡。

没多久二宝终于熬过高三，考进了大学，成绩还不错。录取书来的那天哥哥也过来了，一家人很开心地做了饭菜。哥哥还给母亲带了一套新衣服，他先烧了一炷香，对着香说道几句，又进茅草屋把衣服放到床边，哥哥进出茅草屋的时候，二宝看到了茅草屋床上依旧侧背对着他们睡着的母亲背影，床下是摆放整齐的鞋，他想肯定母亲也知道了他考取大学的事情，心里应该很开心。他以后读书出来要赚很多钱也给母亲买衣服，他希望母亲能坚持很久都不消失，坚持到他结婚，坚持到他生娃。

二宝要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是哥哥送他去的。他走那天，父亲给他准备了行李，还拿出一双布拖鞋，上面密密麻麻的针眼，有点不整齐；还有一件毛衣，织得倒是很漂亮，但是款式有些老旧。二宝看出来这是母亲的手法，母亲很爱编织这些，换做以前，二宝肯定会很嫌弃，对母亲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呀，还穿这些呢，都过时了。但是这次，父亲对他说这是母亲给你准备的，二宝二话没说就紧紧塞在行李箱最里层。

二宝对父亲说，他不在父亲要照顾好自己，然后看了看茅草屋又说，特别是照顾好妈。父亲也看了眼茅草屋，笑着说肯定的，让二宝放心去上学。二宝又对着茅草屋跪拜了几下，才拖着行李跟哥哥出门。大黄也被解开绳子，摇着尾巴，把二宝他们送到了车站。

学校离家远，不过还是能通电话，二宝时不时给爸爸打电话，他很想听听母亲的声音，看看母亲的茅草屋，哪怕是目前睡着的身影，但听声音是奢望，“归人”是不能和他们对话的，而父亲用的是老人手机无法拍照，况且父亲还告诉二宝，不能拍照，拍照了“归人”魂就被锁住了，也会消失没有的。

二宝听了心里吓一跳。但是父亲会告诉他一些趣事，比如母亲今天菜放盐太多，早上又只煮了个白水蛋，二宝不在，母亲对他这个老头子，越来越敷衍了。二宝听罢笑笑，告诉父亲自己做了兼职，会赚钱了，回头给他们买新衣服。

但是，慢慢地，父亲接电话的时间越来越短，后面甚至不太接了。有天快寒假了，哥哥接了电话，说父亲摔了一跤，人也摔糊涂了，去检查，医生说还有点老年痴呆了，目前无大碍。为了方便照顾休养，最近把父亲接到他家来住了。

二宝急忙问，那母亲怎么办。哥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下，说家里有你侄子侄女嘛，不太方便嘛。我会经常过去看看。

二宝心想也是没办法，要是母亲接过去，不懂事的侄子侄女冷不丁叫她一声奶奶，那母亲立马就得消失。但是随着这通电话，二宝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二宝归心似箭，到了放假那天，二宝急匆匆往回赶，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都是给大家都带的礼物。来不及去哥哥家，二宝先回了自己家。他小心翼翼打开院门，看到院子里一片衰败，甚至长了些杂草，是很久没住人的样子。最让他担心而又崩溃的是，茅草屋没了，只剩几根柱子和屋顶的框架。

二宝想大叫几声母亲，又怕母亲还在屋里，惊扰了她。他站在堂屋门口许久，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大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开心地围着二宝转。二宝搂着大黄哭了一阵子，转身去了哥哥家。

哥哥一家人热情接他进去，父亲也迎出来，不停地叫他名字。哥哥说爸爸最近很多人和事都不记得，连他有时候都不记得了。说父亲今天还认得二宝了。果然二宝跟父亲说话，他都是问牛答马。二宝说爸爸，母亲呢？父亲就叫着母亲的名字对着他笑。

二宝又问哥哥：母亲呢？

哥哥说：咱妈不是走了很久了吗？弟弟。

二宝转身又准备出门，哥哥问他去哪，他说要去刘大娘家，哥哥问你去她家干嘛，她上个月就走了。

“弟弟你莫不是在路上遇到啥了，你是病了吗？”

“他嫂子，去村里快去请个师傅回来......”

......

二宝呆呆坐在门口：母亲什么时候又归去了呢？

二宝翻出行李箱里的布拖鞋和毛衣，一切如梦，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