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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德昭|双抢 (三)

 古稀童趣 2023-09-05 发布于安徽

韦德昭|  双 抢(三)

五、送茶  看牛

双抢期间,家乡田间劳作的人们防暑降温的办法,除了到沟塘里快速泡洗一下,每隔三五天的下午,在田头可以享用一次生产队自种的西瓜或香瓜,以及吞服仁丹、十滴水等药,只能靠不时地大量饮水。

家乡人这个时候在野外饮水,除了就近沟塘里比较清澈的水,主要是喝野山里红茶——大家普遍认为这种茶水能解渴。看场的、踩水的和耕田犁地的一般都是各人自带。打稻和刈稻或栽秧的地方,队里要安排专人送茶。

一般在生产队牛棚里一个有灶的隔开的单间,负责烧茶送水的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体力稍弱,但还能正常挑动两桶水,通常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人”带着一个少年中学生。只要不是下雨天,他俩每天天一放亮就开始一个洗锅,用稻草烧水,一个负责从吃水的沟塘里挑水回来倒进水缸。待四个木制或白铁皮的里面放了少许粗干的山里红的水桶灌满开水后,他俩再各挑着一担并顺带一个水瓢或瓷茶缸,分送到相应的田头。然后回到牛棚,再烧水挑水送水,再将空桶带回,很少有歇的时候。特别是在下午,汗流太多的劳力们,喝水只能用灌,用牛饮来形容了,有时送茶的速度竟赶不上喝茶的进度。如果十分疲劳的送水人,走在逼仄易滑的阡陌上,一不小心使茶水泼倒,能饮水的沟塘又相对较远的话,那真不亚于是一次不小的生产责任事故。喉咙正冒着烟眼巴巴等着水喝的劳力们叹息、埋怨声顿时会响成一片。如果是那个中学生,自家大人是免不了要厉声隔空斥责的……

烧茶挑水因相对轻松都被视为是照顾性分工,但在整个双抢期间,你天天总是这样持续不断地在日光直射的旷野中挑担行走,久而久之就会双肩红肿两腿发软。再加上棚外越是炎热,人越要蹲在这无风的屋角频繁地烧火受烤,且不说人一直是汗如泉涌,需不断大量补水,就是里面始终弥漫着的牛屎牛尿味,也让人实在受不了。其中煎熬,你只要简单脑补一下,就知道这种所谓的“轻松”其实也一直都是在“活受罪”。

劳动现场没办法讲卫生条件。为了让热水尽快降温,当年的水桶都是不加盖的,挑到现场放下不久,水面上就会漂浮着一层泥灰与碎屑,而且会越积越多。大家口渴得厉害时,谁也顾不了那么多,都是在不可能做到完全净手的情况下,急急舀起一瓢(缸)轻吹几口表面的漂浮物就往嘴里灌,然后再舀。桶快见底时,最后倒进瓢(缸)里的除了浮灰,大多已是碎叶等,但实在口渴的他们都是用嘴作过滤器,尽量多喝些里面的茶水。对此,他们常常自我解嘲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真有了肚子不舒服,回家后吃几瓣生蒜子就行。

“耕牛是个宝,种田少不了”。过去耕田犁地等非人力所可为的重话,全靠牛帮忙。看牛在一些人看来,那一定是很浪漫很惬意的事了。古人关于牧童的诗不胜枚举,基本上都是形态迷人意境美好的,譬如:“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等等。我今天要说的是,家乡双抢时的看牛人,不仅根本不可能吹笛唱歌,而且还是一桩很苦很熬人的活。有首山歌是这样唱的:“牛角弯弯赛罗圈,放牛的小鬼真可怜,晴天没有滚(热)饭吃,雨天没有干衣穿……”

家乡的牛全是水牛。给队里看牛的一般是一两个有经验的老人带着几个辍学的小小少年。主要耕牛每年从开春到立冬,都是一人一头,责任到人的。家乡虽是圩区,村前却有几座小山。因为“农业学大寨”,村庄四周所有能开垦出来的荒地都被种上了庄稼。山上的茅草除了是春天和初夏的青绿嫩草,其他时间牛一般不吃,看牛就只能在圩堤的两侧、沟渠塘的内侧和瘦细的田埂两边。

问题是,山上的杂树虽不多但荆棘很茂密,周边又密布着一些村庄——牛总量较多,并不适宜多去;能真正放心看牛的地方只有几段内侧是深沟的不长的圩堤;两边都是农作物的田埂一般是不能看牛的。即便是在圩堤下就是农田或沟渠塘边放牧,因嫩绿的庄稼和稻谷等对牛的诱惑实在太大,它们长长的舌头一扫就是一大片——这在农村是看牛的大忌,在看牛讲究尽量单独行动的情况下,看牛人不仅孤寂,关键是要始终手握着牵牛绳,面对着牛随时做好干预准备,稍不留神,牛就有可能强行出轨——这就可以理解家乡为什么把放牛说成是看牛了。就是来回走在稍宽的机耕路上,人牵着绳走在前面,那牛也免不了会时不时地偷吃一两口路边的庄稼,遑论人骑行在牛背上了。

能放心看牛的地方,人才有可能在附近安心地玩耍或刈绞些牛草等,个别有吹笛雅好的人才有可能吹起短笛。只是由于那里是较陡的梯形斜坡,人骑在牛背上既不安全也不舒服,看牛人一般是不会在那里骑牛的。更何况那些个地块也不大,草量有限,附近几个生产队看牛的人也不少,再加上不同队里的公牛在一起往往会无厘头地要“戳角(读guǎi)”(方言,牛干架的意思),看牛人事实上也不可能常去。“暮归的牧童”如果可以肆意地坐卧在牛背上,当年除了牛行走在圩堤上,就是走在两边已经没有了庄稼的路上——这样的时日一年中毕竟少之又少。

耕田犁地是双抢的重要一环。届时,耕牛不仅要能拉得出,更是不能出一点纰漏。从犁地的第一天起到最后一天完成耙地,耕牛其实在这三伏天里是完全按照人的节奏日复一日,晴雨天连轴转地卖力劳作的,而且时不时地还会挨上一两鞭。为此,这段日子,看牛人更须特别照顾好耕牛。

每天,看牛人至少要比劳力们早起半个多时辰。牧童们总是在大人由轻到重的呼唤声中醒来,然后睡眼惺忪地赶到牛棚,把牛牵到将要劳作的附近,前一天已经选好的地方先吃些富含露水的青草,再在适当的时候将前一天傍晚已备好的青草料抱来喂牛——一定要让牛在开工前吃圆肚子。待耕牛人吃过早饭快到田头时,将牛牵去交给他,才能回家洗脸吃早饭。

饭后稍事休息,看牛人就要赶往耕牛附近(以耕牛人呼喊能听到为限)的田埂及沟渠塘边刈青草。在耕牛人热渴难耐须下沟塘洗澡降温时,看牛人第一时间就是牵牛去喝水,然后让其在耕作的田边,边啃食青草边休息。待牛再度套上“犁合”,看牛人才可以回家休息一会,但必须在劳力们上午准备收工前赶到耕牛边。当年的时间基本靠估,看牛人因怕误了交接被人责怪,一般总是要提前赶到,或在烈日下坐等,或干脆泡在水里,或再刈些青草。

耕牛人回家吃中饭,看牛人先将牛牵到沟塘坡缓的地方,让其喝水打汪泡澡休息,再适时拉起吃草(在饭后开工前,同样要保证牛能吃饱),直到耕牛人再匆匆赶来,才可回家吃饭小睡片刻(家里如果没有能及时帮助喊醒的老人,一般也是不敢深睡的)。然后,再重复上午的劳作,直到耕牛人回家吃点心、吃晚饭。过程中,看牛人还要抽空去牛棚清理牛的粪尿等,在天黑前再额外备好第二天清早牛吃的草料。

耕牛人晚上披着星星歇工回家,看牛人不仅要再次牵牛去沟塘喝水,让其尽量多泡洗一会,还要帮其擦洗身上的泥块和泥浆,直到牛干干净净出水,才让其尽性享用晚餐。其间,他们一只手拿着一把稻草不停地在牛的两侧走动,空着的手不时地挠拍叮咬自己的蚊虫,抓稻草的手帮牛不断打拍牛虻等。待牛再次吃饱后,他们才在夜色深沉的旷野中,孤独地牵着牛,不紧不慢地走向牛棚……

当牛喜欢的各种青草和水草在当地变得越来越难刈绞时,看牛人除了适当加喂些刚刈下的仍有些绿色的干净稻草,生产队长一般也会另外安排两三个少年,每天利用小半天的时间,到村庄七八里外的大丹阳湖里,每人刈一担蒿草回来喂牛。

双抢时,看牛人一天的劳作虽然不是很费力,但吃不好睡不好,还很耗精力。几天下来,他们就会疲累不堪,何况多数还是非常贪玩的少年!而且时间会持续那么多天。

我小时候有个很要好的玩伴,是大我1岁的同宗哥哥。他父母因病早故,家里只有一个已成年的姐姐带着他们三兄弟。他是男孩中的老大,辍学较早。在他未满12周岁的那年双抢,一天劳力们歇工回家吃点心时,他将自己看的那头大公牛牵到就近两边无稻无秧的田埂上吃草。缘是实在太困乏了,他从牛头处爬上牛背时,双脚还对着牛头,就趴在那儿瞬间睡着了。不巧,本村另一个队里的一头大公牛正好来相隔不远的一块水田犁地不久。我们队里的劳力尚未走远,他们队也歇工了。就在那头牛下了套,犁田者走向田埂而看牛人正在下田准备牵牛的档口,一直低头劳作的那头牛抬头时猛地看到了我们队里的那头公牛。倏然间,在那个看牛人还未抓到牛绳时,那头牛就拖着绳快速向我们队的公牛冲了过来。

两头公牛这时候戳角,后果当然很严重。刹时,哗然声一片。该队近处的两个壮劳力不顾危险冲过去抢捡起牛绳也未能拖住,反而被其拖倒在水田里。我们队里的这头本来正在专心低头吃草的牛,这时也发现了情况,本能地就要迎上去应战。应该说牛是有灵性的,牛与人处长了也是有感情的,这头牛刚转身向着对方快速跨出几步,许是顾及到背上的主人,便摆出迎战的姿势,出奇地停在了那里。

更为可怕的是,我那小哥哥还在牛背上酣睡,只是稍稍向后滑了滑,居然没有掉下来。已经走远的我们队的劳力们回头看到,都大惊失色,赶紧往回冲,并且许多人是边冲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乳名,叫他赶紧从牛背上下来。可是,那些持续的如雷般的吼叫,包括附近几个看牛人拼命的呼喊,都始终未能把他叫醒。

两头牛第一次撞头时,我那小哥哥的两条腿已经滑到了长长的牛颈上,可他依然没醒,也未掉落。当两头牛第二次抬头再低头准备撞击时,他的两条腿竟然恰好从牛角中间滑下。两个牛头相撞的瞬间,他的腹部正夹在中间……

从此,我的人生有了第一个,只要想起就会有一股凉意从足底直冲天灵盖,深刻心底的痛苦记忆。

六、老幼  会餐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双抢时,每户都是全家总动员。那些非劳力们也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裹挟着简接或直接地投入到了大会战之中。

“家有老人是个宝”,此言真的不虚。能动的老人除了部分仍参与承包刈稻或白天拔秧,都在家负责后勤。他们每天鸡呜即起,烧水弄饭,照看幼孙,洗衣喂猪,给菜园浇水等等,有的还会抽空出去拈稻或弄些水货(鱼虾螺蚌等)回家,天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老腿老腰累得实在受不了时,因心疼儿孙也只能强忍着硬撑。就连少数卧床难起的老人,一般也会努力地睡在床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那些半大的孩子能挣工分的,哪怕只是一天三四分工,也会在家长的要求下参加双抢——否则,是会受到村里人鄙视的。稍小和更小一点的,基本上也都有任务在身。他们或独立承包刈稻,打猪草并在野外设法弄些水货回家;或在家帮做家务,带更幼小的弟妹;或放鹅放鸭兼顾拈稻(一些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得不干起了这样的家务活)……

也许你会说,婴幼儿总不至于要间接参加双抢吧。不,他们是真的也被裹进去了。他们的父母都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力。他们所应受到的正常照顾和关爱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有的嗓子哭哑了也未能吃到母亲的一口奶,有的身上生了几个疖子或脓疱,有的因乱吃脏东西而生病……特别是那些家里没有老人的家庭,婴幼儿就放在摇篮里,只交给比他(她)略长几岁的小哥哥或小姐姐照看,或拜请就近人家的老太偶尔帮忙照应一下。那场景,我真的不忍细说……

结束双抢是以生产队劳力们集体大会餐为标志的。这一天,一般是立秋前,队里最后的一点栽秧任务也不重,一般能在吃点心前完成。当然,也有立秋后两天的,尽管农谚云:“过了立秋,一把不收”。

这一天的晚餐,是生产队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大聚餐,既是双抢的庆功宴,也是对在双抢集体劳动中,共同经历过地狱般磨炼的社员们,一次实实在在的自我犒劳(看牛的除外)。一般在前两天,队长就已分工安排好了。当天,杀猪磨豆腐,捕鱼弄蔬菜,宰鸡宰鹅宰鸭,洗的洗烧的烧,村子里一直弥漫着腾腾的喜气。

田野里仍在栽秧的人们,下午在完成最后一块水田的栽秧任务后,罕见地早早歇工了。回家的路上,大家就像孙悟空刚刚逃出炼丹炉一样,一个个虽然都是满身伤痛,脸上身上都写满了疲惫,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但内心却很激动,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终于脱离苦海的喜悦。他们一路寻欢嬉闹着,都在极努力地捡拾自己已漂离多日的精气神。

这二十多天里,他们不仅“战天斗地”以命相搏,还吃不好睡不实。每个极闷热的夜晚,好不容易歇工返家,已被天地晒蒸得浑身发烫的体肤,极度渴望能尽快躺下沉沉睡去,但他们除了吃饭,还有必要的家务要做——最忙的人家还要做饭!忙完那些家务,他们只凭一把蒲扇一条湿毛巾稍稍纳会凉,就会困意连连地回家,在更加闷热的床上(当年家乡还没通电),很快就是一边汗流不止一边鼾声响起。可到了后半夜,许多人即便是如此的疲累,往往也会被自己的一汪汗水浸醒,再加上大量蚊子的叮咬,又不得不再到外面纳凉一会,然后再睡;或带着一条床单到外面的露天凉床上,在蚊子密集而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半睡半醒地捱到再次开工。   

 到了这一天,劳力们每个人都瘦了一圈,裸露着的原本古铜色的皮肤都泛着黑光,虽都脱了几层皮却又长了一层“皮”,那就是胳膊腿上厚厚的水锈。妇女们终于在家极难得地提前定定地洗了一回澡,穿上了自己满意的夏装;男人们也在附近的沟塘里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次水。然后,大家自带碗筷相互招呼着,赶去聚餐的地方。

那是农家一个很大的院子,约十张八仙桌依次摆开。桌上都是用大碗和脸盆装着的,水乡特有的珍馐佳肴,除了满满的一碗猪血烧豆腐和一盆老母鸡汤,其他都是实打实的纯红烧。男人们大碗喝着廉价的白酒,大块吃肉;女人们不喝酒,但按惯例有小孩的允许各带一个孩子,只是孩子不能上桌。男人们早已经憋坏了,都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哪怕酒后睡它三天三夜不起床。因为都是本队知根知底的人,半碗酒下肚,酒桌上就已经高潮迭起了。

妇女们那时还没有喝饮料的习惯,一般散席都很早。她们美美地吃过后,都想早点回家做家务,早早睡觉。男人们大多是“没什么弯弯绕”的性情中人,酒酣耳热时,会自然而然地对刚刚过去的双抢进行点评。谁谁谁表现如何,他们都是直抒胸臆有一说一。那些在集体劳动中耍奸玩滑,尤其是偷懒在家“装病”不出工的人,是他们口诛最多的,因为队里的劳动量和劳动力都摆在那,在双抢期间这种行为是最不得人心的。诚然,这也是村民自我教化的一种极好的方式。

洒桌上最令人唏嘘,也可以说是很不和谐的,是有的大男人喝着喝着竟会泪流满面,甚至是号啕大哭起来。双抢期间,因为太忙太热太累太苦,家乡的人们不仅容易心烦意乱“精神中暑”,出事率也是一年中最高的。有的因为缺乏用电常识,在使用电线或电动打稻机时造成了肌体伤残,甚至是死亡;有的因在劳动中意外受到毒蛇攻击,造成伤亡;有的是家人生病耽误了治疗;有的因为孩子偷偷玩水遭遇了不幸;有的因家庭矛盾陡然升级或恋爱受挫,或社员间吵嘴打架受委屈较大等原因,面对生活令人恐怖的獠牙,一时想不开,选择了自杀……

改革开放,特别是责任田到户后,双抢因农民们的付出太过于沉重,所得又极不相称,家乡的人们渐渐都放弃了双季稻的种植,改种单季稻了。双抢,这种残酷的近似“把人当牲口用”的自我压搾,作为一个时代的印记,已经被乡亲们丢弃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恐怕也会渐渐被人遗忘了。

作者简介

韦德昭,笔名林莽,安徽当涂人,曾为中小学数学教员、基层公务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马鞍山市作协会员。喜寄情山水和文字,乐从容平淡生活。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作家天地》、《人民日报》、《检察日报》、《安徽工人报》、《安徽交通报》、《安徽法制报》、《马鞍山日报》、《皖江晚报》等纸媒。

【图文编辑】老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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