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伤害感情了

1

回到家里就听说，兄弟俩又吵架了，而起因照例还是那点鸡毛蒜皮，连吵法也都一样：老二阿福指控哥哥小毛伤害了他的感情——他总觉得哥哥不顾他的感受，在旁嘲讽他，而当哥哥辩解“我哪有”时，他急着就要动手：“你还否认？”

当妈妈劝解说“就算哥哥开个玩笑也没什么”时，他还是愤愤不平：“你是觉得没什么，可是我觉得有。”劝解不下的妈妈也烦躁了：“那就算是哥哥说了啥，明明是你先动手。”这一说，他伤心了：“妈妈你偏心。你对哥哥总是这么轻声细语，对我就会吼。”

说到这个臭蛋，家里人也真没办法。都已经十岁了，还是很难跟他讲道理，倒是特别敏感自尊，他所谓的“感情被伤害”，其实说来说去也就是哥哥有时在旁边怪叫一下，乃至只是笑了一声。他把这些看作是对自己尊严不可容忍的挑衅，然而反过来，他对于自己先动手打哥哥却没什么反省，因为“是哥哥先惹我”。

哥哥有时也确实不给他面子。有一次，他鼓起勇气征服了游乐场的攀爬架，下来兴奋地宣称自己爬到了制高点。哥哥在旁泼了一盆冷水：“你还是没爬到最高处，只是往上爬了一点。”

他对哥哥不识趣的理性态度很生气，说这是“抬杠”，哥哥耸耸肩：“这怎么是抬杠？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他语塞之下说：“你这是用事实来抬杠！——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仍然是在抬杠。”

甚至让着他都不行，有一次他对我吼：“哥哥都像你。你和哥哥不生气，也让我很生气，因为你们轻蔑我是小孩子，不跟我一般见识。”

对哥哥的忍让，他也并不领情：“哥哥只是装可怜，你们就都偏向他。”看来他总觉得自己才是无辜的，倒是责怪大人没能“公平”对待。

对此，他毫不讳言。每次被批评，他总要扯到“哥哥那样你们怎么不说”，哪怕有时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很难和他就事论事。去年他曾伤心地回忆：“我有一次决心不给妈妈养老，因为明明是哥哥的错，她怪我，我就很生气。”

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恨哥哥？”他说：“我就是很讨厌他。”说着说着他又哭起来：“你们心底里就是觉得我很幼稚，就是更喜欢哥哥。”

跟他保证“爸爸妈妈对你们都一样”，并不能说服他，8岁时他就有自己的判断：“你们70%都偏向哥哥。”一听这话，我们都惊了，不知道这傻蛋怎么得出的结论。深夜里辗转反侧，不能不扪心自问，难道真是因为讲道理、省心的孩子，会更讨父母喜欢？

2

要一碗水端平，也确实是不可能的任务。

2020年3月，两个孩子都因为疫情只能闷在家里上网课，没法出门，精力无处宣泄，哥哥无聊之下，想出来在家里踢球的主意，哥俩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下午，哥哥做作业的时候，他也在那儿踢，球都飞到哥哥桌上，哥哥就很生气，让他到隔壁房间去踢，他又不肯，哥俩就吵起来。

我刚去劝阻，小火山就爆发了，捶胸跺足，怒指着哥哥说：“笨蛋！都是你！”

哥哥说：“你干嘛踢到我？都三次了。”

弟弟争辩：“只有两次！”

哥哥说：“那两次也是踢到了。”

弟弟争得面红耳赤：“两次又不多！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叫我去隔壁，为什么你不能去隔壁？”

这一次火星撞地球，久久无法平息，到最后我也火冒三丈，跟他们怒喝：“以后不准在家里踢球！”

这下，两个孩子都哭了。哥哥强忍着啜泣，到自己房间里锁上门；弟弟还在爆发，毫不退让地对我大吼：“这是哥哥先开始踢的，为什么他可以踢，我就不行？你说我生气，那你现在不也在生气？你也有错！”我说：“那行，你说说看爸爸哪里做得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就一直哇哇大哭，倔强地抗拒我给他擦眼泪。

晚上妈妈回来，他去告状：“本来是一件小事，我无心踢到哥哥一下，结果哥哥就很过分，爸爸又来管我们小孩的闲事，更过分，还说不让我们踢球了，他是大笨蛋。”说着说着他又哭起来。

从他的逻辑来看，好像也有道理：他觉得自己都是无心的，别人的反应却很过分。我也有几分歉疚：“爸爸不该对你们发脾气，那这样，你们踢球能不能不影响到别人？”他说：“那你要向我道歉。”好吧，爸爸道歉。

这个小朋友就是这样，他的情绪感应太强烈；而我这个父亲又不会哄小孩，每当我发现不能跟人讲道理时，内心就会很烦躁，但这种烦躁也被他感应到了，一旦他本能捕捉到你话语中的情绪，就会触发反应，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你语气中就透露着不耐烦，我最讨厌你这一点。”

怎么办？只能强忍住怒气，先照顾他的情绪，别在他气头上的时候跟他讲道理，难怪说“跟家人相处最考验人的耐性”。

今年早春在杭州

3

哥俩一个理性，一个感性，从小就不一样。

五年多前有一次，妈妈一早去叫醒小毛：“快起来，7点了。”小毛睡眼惺忪地问：“7点？不是说6点半叫醒我吗？”妈妈不耐烦地说：“6点半就放歌了！”小毛嘟囔：“我们约定的是你叫醒我，不是歌叫醒我。”

弟弟被叫醒的反应则迥然不同：“把手拿过来！”生气地要打妈妈手心——这倒是跟妈妈学的，妈妈那时也会说“把手拿过来”。

虽然这两年外公外婆每每觉得两个孩子“不听话”，但对小毛现在的年龄来说，你得说得有道理他才听，否则他就一直会追问“为什么”，他的听话不是无条件的顺从，而变成了有条件的选择。然而不论如何，你至少可以跟他讲道理。

和弟弟不一样，他从小就像个小大人，理性自制，也从来不会主动挑衅，然而被惹毛了以后，会狠狠反击。这又会让弟弟觉得伤了感情，暴怒之下一定要加倍奉还。这几乎成了兄弟之间冲突一再出现的模式。

四年前在秋田，他在车站收到一个纸灯笼作为小礼物，爱不释手，弟弟也抢着要看，却毛手毛脚地弄坏了。小毛一下气哭了，打了弟弟一下。这下弟弟又怒了：“我不小心的！何况这只是个灯笼！”他是个破坏大王，很多东西都被他弄坏过，很难理解哥哥为什么会心疼这些小玩意，反过来挖苦说“爱哭鬼”。

同样是哭，两个人也不一样：弟弟的哭是情绪化的，捶胸跺足，兼有暴躁发作；而哥哥的哭，或是自己珍惜的东西毁坏了，更多时候则是因为内心委屈。兄弟相争时，我们难免也要责备他几句，他不会像弟弟那样高声抗辩，只是默默哽咽落泪，躲到房间角落里去静静坐会儿。

有一次，又是因为阿福破坏了小毛的手工，两人大打出手，哥哥手臂既长、又灵活，弟弟挨了几下却打不到哥哥，狂怒之下，满屋子追打哥哥，逼得哥哥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还止不住地在那踢门。

那次吵得非常凶。阿福一度大哭着说：“我要杀死小毛！我最多坐牢，哥哥却永远不能复活了。”这话听着让人心惊不已，苏打抱着他说：“别说这样的傻话，无论你们谁受伤害，妈妈都会心碎。”他抽抽嗒嗒地说：“你为什么要心碎啊？！”“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啊，你们死了我当然会难过。”就这样，这座小火山才渐渐熄火。

妈妈在这头安抚，爸爸也去那头敲门。隔着玻璃门，小毛起初不愿意开门，后来终于让我进去了。我坐下来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弟弟很不讲道理？”他淡淡然说：“没事啊。”

“小毛，但是爸爸也想跟说，你看，打架并不是解决纠纷的好办法，爸爸并不是要你忍着不能还手，只是说，下次如果有这样的事，你能不能来找爸爸妈妈，我们找找别的办法？如果你有委屈，也一定要说出来，好吗？”他眼眶一红，点点头。

说这些，是因为我想起有一次曾听表妹夫无意中说起，他和自己弟弟从小打到大，只因大了2岁，“每次不管什么事，都是我挨骂，因为爸妈觉得我应该让着弟弟”。他们兄弟感情很深，这些陈年旧事也过去都多少年了，但他回想起来，看得出来还是有点意难平。

有次和朋友聊起，他说：“会不会其实你们家老大那样的理智，反而不是常态？阿福和我儿子很像，据我知道，小男孩就是这样子傻里傻气，像他们这种才是大多数，经常干各种不知所谓的事情，直到初中才有一些人会突然变得成熟起来。孩子如果从小太理智，容易自我压抑，有时会去承担自己承担不了的责任，特别是长子长女。”

这也是我担心的。电影《阳光普照》里，哥哥品学兼优，弟弟则打架斗殴，父亲极为嫌恶次子，甚至不愿意承认这个儿子，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老大跳楼自杀，一家人始终不知道什么原因，因为他的心事从没讲过。弟弟后来说：“我哥厉害不厉害？他一辈子就只做错了这么一件事。”

阿福虽然有时觉得感情受伤害，但他的情绪仿佛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又跟哥哥有说有笑了。哥哥没像他这么感情外露，话也少多了，很少说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过，不像弟弟时常公然宣称“我讨厌哥哥”，他从来没说过“我讨厌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