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祖安 || 古雅清新说剑丹

攸州刀郎 202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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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剑

丹

lin jian dan

1942年出生，浙江平阳人。师承方介堪、王敬身先生。国家一级美术师。现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西泠印社理事，浙江省书法家协会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书法艺术院研究员，温州书画院名誉院长。曾任中国书协理事兼评审委员，浙江省书协副主席、温州市书画院院长、温州书协主席等。

古雅清新说剑丹

文 | 章祖安

林剑丹是我平日所关注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书法家之一，又与他相识多年，是很可以为他写一篇比较轻松小文的。这里所说的轻松，是指不循俗套。因为按俗套，文章里总得介绍一下剑丹的籍贯、出生年月。而我仅朦胧地知道他是温州人，今年大概六十岁，到完稿时才有人告诉我，剑丹一九四二年出生于平阳县莒溪，现在属于苍南县。至于对他近二十年来参加过哪些全国性或国际性书法大展、获得过哪些奖项及在书法界的职务等等，从来就没有注意过。

依我的想法，这些按俗套上述应该罗列的内容，都只是一个人的形与迹。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不需要、也不能用这些形迹来衡量的。评论艺术是如此，艺术家之间的交往也何尝不是如此。拘于形迹，能成为知己、神交吗？

七十年代末期，中国美术学院（浙江美术学院）招收第一届书法硕士研究生，主其事者陆维钊先生曾问我：“林剑丹有否报考？”我答：“没有。”陆师即不再言。先生为何发此问，我亦未问。我当时既不能问是否动员他来考（万一他不要考呢），也不能去问剑丹：为什么不来考？林剑丹自己当然最清楚。我之所以重提此事，说明林兄曾受到陆先生的关注。

从此以后，经过直接或间接的了解，剑丹的身世和艺术历程在我印象中逐渐有了一个轮廊：他的老家在浙闽交界的一个山村，十来岁时全家迁到温州市区。长辈们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家庭又贫困，因之他只读完初中就去当学徒，以微薄的工资自食其力了。

温州虽是僻处东南沿海的小城市，却是我国山水诗、南戏和永嘉学派的发祥地，在文化史上有它独特的地位。一直到十多年前，那里同外界的交通还很闭塞，以致明清笔记不少地方提到那时官场里没有靠山、吃不香的人才会到温州去做官。交通闭塞在现代信息社会更是致命的缺陷，可是从历史角度看，它反而会造就传统文化醇正得以保留传承的有利条件。

大概是出于地方传统文化的薰陶，加之怎么也讲不清的个人的天性，当学徒时林剑丹爱上了篆刻。篆刻是门很高雅的艺术，在永嘉学派主张经世致用思想盛行的地方，高雅的东西说穿了就像空中的七宝楼台，中看不中用。一个人如果没有谋生之术，从事篆刻艺术随时都会有挨饿的危险。

好在剑丹那时已有一个糊口的“正业”，所以尽管长辈们不赞成，他还是执着地坚持下来。现在看来，他当时以篆刻作为登上艺术殿堂的起点是很明智的。因为在温州就有一位足以此成就人才的金石大师方介堪先生。

方公二十年代后期就以篆刻造诣高踞艺坛，先后在刘海粟、黄宾虹为校长的上海美专、新华艺专担任教授，张大千用印多出其手。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温州，因国家正倾力于经济恢复，顾不及高雅文化的发展，加上他个人又失去像上海、北京之类大都市文化舞台，很少从事艺术活动，几乎一度被外界淡忘。

可是盛名难掩，一九六三年浙江美术学院率全国之先开设书法专业，在考虑篆刻教师时，院长潘天寿先生、专职书法教授陆维钊先生、顾问张宗祥先生、兼职教授沙孟海先生诸公，都不约而同地认定方公是首屈一指的人选。到次年方公应聘来浙美开课时，剑丹已在他门下三四年，能刻得一手精淳的汉印白文和邓派朱文。

方公之所以是一位大师，一是绝不满足于学生只精于刻印，还进而引导他们追本溯源，要通书法、谙六书，勉励学生学习文史、艺术和学问相辅并进。二是告诫学生不要墨守老师的成规，同门之间既取长补短，又不能面目雷同，要各走自己的路。我认识方公的几位高足，果真一如师训：林剑丹以书法扬誉，韩天衡以篆刻蜚声，张如元以学问擅名。同门间志趣个性虽异，但对方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盛衰存殁，始终如一。

正当剑丹的艺术日趋成熟时，十年浩劫开始了。像绝大多数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样，他远避尘嚣，在沉闷动荡的岁月中磨砺自己的品德和功力。一旦雨过天晴，他便脱颖而出，头角峥嵘。他成名之后的情况，不少人比我知之更详，大概是不需赘言的。

这里需要再讲几句的是，近十余年来，汹涌澎湃的商品经济冲击艺术领域，在促进艺术向现代转化的同时，也在导致一些艺术门类的异化。

现代人正在丧失细细品味艺术作品的时间、耐心与能力，需要消受享乐主义和休闲文化。“艳俗”不但从形式中消减了高雅的形式感，而且潜藏着钝化我们视觉悟解力的杀机。优美范畴和抒情风格被蔑视了。视觉冲击力摧毁了含蓄、隐秀、水中月、镜中花、象外之象等传统的审美范畴，代之以轰动、同步、直接和渴望被冲击的发泄与快感。

曾被丰子恺先生推为中国艺术最高代表的书法，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就显得有点可怜了。书法艺术的国际化是很困难的。尽管我们很喜欢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中国书家为了适应或迎合新的生存环境，曾作出种种努力和调整，包括求助于绘画艺术，甚至用上了色彩。

然只能招徕看客一阵子，效果也并不理想，一似已经破落的大家闺秀，涂脂抹粉，强颜欢笑，只能使人倍增凄凉。这正体现了这门古老的中国艺术的“顽固性”，她似乎不接受如此这般的强行差排，并以此显示出她坚贞的品格。

许多人在为京剧、古典诗词、书法担忧，因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当然，有人把书法不与之同视，因为书法与古典诗词比，后者的连表层也是艰深的；与京剧比，书法创作不需要一整套运作系统。书法维持表面的繁荣比较容易，当然也容易导致实质性的繁荣。不过在我看来，如果没有一批真正了解书法精义的书家活跃于书坛，就不可能有实质的繁荣局面。

我要重复地说，书有骨始清、有筋方厚，结构人意表之美则奇，古雅则全凭学养，上述四者备而书家成。这是我数十年来学习古人书迹和书论所领悟的。今以此标准衡量，林剑丹可称得上一名真正的书家。

当然，作为一名称得上真正书家的人，他在这四项上也是有短长的。剑丹史之书，“清”字最突出，“奇”字则稍欠。但老实说，我宁愿他稍欠奇而不玩狂怪，我正是从这里看出他的敬业精神的。

“清”之诗学内涵有清彻透明、清雅脱俗、清虚空灵、清新简洁等，它集中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们的生活情趣和审美倾向，实为古典艺术的审美理想之一。清的对立面是俗与浊。“浊”者，盖深中“以丑为美”之病；“俗”者，凡庸不雅之谓。表现在作者，是将劣视作优而自鸣得意，强调于笔下，遂成俗不可耐、俗不可医之习气。

清与俗、浊对立，但摆脱俗、浊又不等于就能达到清的境界，它们之间还有很多的路要走。当今俗、浊之病传染力极大。林剑丹是少数具有免疫力的书家之一，实在值得赞赏。

以此审视林剑丹的作品，我认为他是一贯地追求“清”并付之实践的。他有些作品，字字亭亭玉立，真如玉树临风，我是很喜欢的。

林剑丹是具有篆籀工夫的。他四体皆能，其行楷能融入篆籀用笔，遂得“筋”字，故其书中笔画不粗壮，但因有“筋”，就得到了“厚”字。实际上是中锋用得高明。一提到“中锋”用笔，就会生出许多是非。咬字嚼文，有时是好事，但在艺术领域里，有时会变得无事生非。

沈尹默先生的“笔笔中锋”说，曾受好些书界人士诘难，我觉得沈先生并未像某些人理解的那样浅薄。清朝笪重光《书筏》中也有同样的倡导。关于“中锋”，我有自己的理解，我是把“中”字当作去声读的，即中用不中用或射中射不中的中字，这样一来，我觉得很解决问题。

书家的技巧，主要是用锋的技巧，即看你在点画的过程中“中”得着“锋”否，今以林剑丹作品《题孟庆江先生所作连环画后》为例，此幅第四行“情怀总可怜”五字，即可以“笔笔中锋”称之，且提按顿挫顺逆使转齐备，这种本领才称得上真功夫。

林剑丹不但四体皆能，而且诗、书、画、印四全。先辈书画家和学者曾提倡不求诗书画三绝，而求诗书画印四全。当今书坛“全才”的人或许不少，只是像林剑丹那么样样到位的，已经寥若晨星。林兄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诗、画、印、三者中，我个人以为他以治印的成就最高。他的印比之当今一些以印名家者，不但毫不逊色，或有过之。

由于林剑丹有这样全面的修养，回过头来再看他的书法，就自然地有了一种古雅之气。古雅是全凭后天修养的，而且也是当今书坛所不足的。比起老一辈书家，古雅美似在退化，或曰字中的书卷气在渐渐地消失。

这是否是片面追求“阳刚之气”的副作用，我也说不明白。但所谓阳刚之气实在与古雅或书卷气并不矛盾，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推想林剑丹也是明白的。我惟一要向剑丹进言的是：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不必去写十分粗壮的字，除非粗壮中不减古雅与书卷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