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1919年,鲁迅郑重地写下了一篇仅有千余字的小说——《一件小事》。 故事中的“小事”,发生在民国六年(1917年)的冬天,“我”清晨出门,在呼啸的寒风中好不容易雇到了一辆人力车,屁股才坐定,却发生了一场“小车祸”——车夫撞倒了一个老女人。 坐在车上的“我”,冷眼旁观着事态的发展,最终,从车夫的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小”:
车夫究竟做了什么?鲁迅笔下知识分子的“我”持有何种态度,又为何会被榨出自身之“小”来? 同时,文中所埋下的“争论了百年”的伏笔,又意味了鲁迅哪些真实的想法,在鲁迅的心中,究竟该不该扶老人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一同去文中寻找答案。 车夫与“我”的三次冲突——“大”与“小”初现对于短篇小说的写作,鲁迅有自己的态度: 他认为短篇小说“虽然细小, 所得却更加分明, 再以此推及全体, 感受遂愈切实”, 它能够“借一斑略知全豹, 以一目尽传精神” 也因此鲁迅的小说,往往寥寥几笔就直奔主题,没有过多的废话,将深刻的思想浓缩于精炼的文字之中,品咂之后方得。 《一件小事》中,主要人物有三个——车夫、知识分子“我”以及一个过路的老女人。 三者都是当时最普通的公民,原本并不存在交集——尤其是“我”跟车夫,只属于偶然相遇的两个“个体”,然而却被鲁迅安排的一场“小车祸”打破了平衡,从而引发了二者之间的“冲突”,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第一次冲突,围绕“停车,还是一走了之”展开: “我”在寒风中雇到了人力车,叫车夫拉到S门,过程中,风逐渐小了,路上没有人,车夫越跑越快,快到目的地时,车夫无意间带倒了一个老女人。 事故一发生,“我”和车夫就出现了分歧:
老女人摔倒,车夫立马停车,而“我”见车夫停下来,直接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我”的意见有四点依据:(1)“料定老女人没有伤”;(2)没有人看见,一路上也没啥人;(3)停下来要惹是非;(4)会耽误“我”的路。 其中,(1)与(3)属于一种主观推测,带有“趋利避害”的心理;(2)违背了道德;而(4)却是重点——其实,“我”只考虑自身的利益得失。 第二次冲突,围绕“扶不扶老人”展开: 车夫没有理会“我”的建议,见此,开始了“我”对车夫所作所为的冷眼旁观。
车夫问:“你怎么啦?” 老女人答:“我摔坏了。” 对于眼前的情形,“我”处于一种戏谑看戏的心理:
在这一幕,“我”的态度很明显——车夫不应该扶老人,并等着看车夫“倒霉”。 第三次冲突,围绕“如何对待老女人'被摔坏’的这件事”展开的:
车夫听完老女人的话,“毫不踌躇”(没有任何犹豫)地搀着老女人走向了巡警分驻所,接受“法”的裁定。 由车夫“毫不踌躇”的态度这一点,其实就可以看出,对于事态的发展以及要承担的责任,车夫早有准备,而非被逼得“赶鸭子上架”。 而对于车夫的态度,“我”却是“诧异”的,说明“我”没想到车夫的行为如此坚定,以致于“我”不仅没看成戏,还受到了“教育”。 三次冲突过后,情节被推到了“高潮”——“我”从车夫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小”,也就是“我”由俯视车夫,变为仰视车夫。 在“我”这个知识分子眼中,“卖力气为生”又“不懂世道险恶”的车夫是“小”的,然而,经历了“一件小事”后,“大”与“小”的位置发生了对调——自认为“大”的我,反被“小”的行为所震撼了,“小”由此成为了“我”眼中的“大”,而“我”却成了最初看车夫时的“小”。 多年来,对这篇小说的解读,大多都以此为基础,结合当时呼吁“劳工神圣”的旋律,认为鲁迅这篇小说是“听将令”的“跟风”之作,在歌颂劳工的同时,又批判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的自私与卑劣。 然而实际上,这种解读根本就没有触及到这篇小说的内在。 由“坏脾气”寻找“小”的渊薮多数人对《一件小事》的误读,源于对文中一句关键话的错误理解: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甚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在这其中,知识分子的“坏脾气”多被误解为:自私、傲慢、目空一切等。 可如果“坏脾气”是这些的话,那么这种坏脾气决不会因耳闻目睹六年的“国家大事”而增长,这是不符合逻辑的。 这些“国家大事”是什么? 是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提到的“辛亥革命失败,二次袁世凯称帝以及长张勋复辟”这类军阀割据、争权、卖国的重大事件。 而之所以会存在对“坏脾气”的误读,鲁迅写给王冶秋的一封信道明了真相:
回到“坏脾气”这个词上,其实鲁迅意指的却是:几千年历史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观念”。 在漫长的封建历史中,知识分子大多沿袭着一种特别的处世态度—— 比如孔子在《论语·公冶长》提出的“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观点,说的是在世道太平时,便聪明,施展才华;在世道昏暗时,便装傻,敛起锋芒。 再比如孟子在《孟子·尽心上》中阐述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理论。 在这种思想下,知识分子所持的是一种“独善其身”“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这种处世之道,随着历史的发展,刻入了知识分子的骨髓,遇“明主”在“盛世”,愿意“建功立业”,一旦处于“乱世”,则会扮“愚”,坚持“独善其身”。 在某种程度上,这类人相当于把自己的学识当作了一件“商品”,作为投靠与回馈“明主”的一种资本与价码,自己显露多少才能,自己投入多少心血,要根据所处的世道,所遇的人,“待价而沽”。 也正是因为具有这样的思想,秉持着这种处世之道,在乱世,“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所以“郁郁寡欢”、“自暴自弃”,所以滋生了“骄傲”、“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情绪。 回到《一件小事》中,何以为“小”? 这种“坏脾气”,就是“小”; 这种“独善其身”“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就是“小”。 产生这种脾气,与这类处世之道的源头,就是“小”的渊薮。 而且,这种“小”,并不止步于某一时代或是某一类人,身处于如今时代的我们,又有多少不是鲁迅笔下的“我”呢? 甚至于如今的我们,比往昔更加笃信“独善其身”的处世之道。 面对“摔倒在地的老人”—— 我们如同《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一样,发出了“我怕得有理”的呼喊。 可“不扶老人”的道理—— 从来如此,便对么? 从鲁迅的态度看“大”的必要在《一件小事》的开头,鲁迅用简短又精准的笔触,勾画了一个知识分子“我”的形象—— “我”从乡下来到京城,在乱世,于乡下看到了民不聊生、满目疮痍,于京城看到了军阀的夺权与卖国。 六年的时间,让“我”对这个乱世有了太多深入的认识。 在《一件小事》的结尾,鲁迅又用简短且具深意的笔触,填充知识分子“我”的形象—— “我”从小读“子曰诗云”,继承了“孔孟儒家”的传统观念,由此身处于“乱世”,遇事(小车祸),我怕的有理,选择“独善其身”也有理。 可就这么一个所做作为都有理的知识分子“我”,却从车夫那“不合情理”的行为中看出了自身的“小”,甚至于影响了漫长的一生——
鲁迅为何要这么写,又为何要推崇车夫展现给“我”的“大”呢? 说“大”必须先言“小”,对于知识分子身上的“小”,鲁迅是深有体会的。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很长一段时间是处于“内忧外患”的乱世的,在这种情况下,秉持着“独善其身”原则的知识分子,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鲁迅明白,知识分子,能看清时代的黑暗与腐败的,而且不与之同流合污,这算是积极的,而看清这一切却选择“旁观”或是“独善其身”,不努力去改变,不投身于改变,那就是消极的,甚至远远不如车夫那“由我做起”的“小”。 当然,在鲁迅提出“铁屋子”理论的时候,也曾一度处于“独善其身”的旁观态度,但被钱玄同等人唤醒,加入“新文化运动”之后,虽然在坚持之中,时有彷徨,但终究是褪去了消极的态度,转而演变为一种谨慎的积极态度。 由此来看,这篇《一件小事》中“我”见到车夫之后的惭愧,也隐藏了鲁迅自身的影子——鲁迅对过往的自省。 对于“独善其身”“明哲保身”的“小”,鲁迅在《热风·恨恨而死》(与《一件小事》的创作时间相差一个月)中说道:
甚至还沉重地呐喊道:
也许读到这里,有人会反驳,认为自身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也没有改变世界的义务,我只需做到“独善其身”就好。 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思考—— 我们可以不考虑整个世界,可同处于一个世界,留给我们“独善其身”的空间真得很大吗? 即便,这个空间如今尚有余地,那么我们的后代,我们后代的后代呢? 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还存在“独善其身”的空间吗? 可能也有人会说——“那这不怪我,是'老人’变坏了。” 可问题是,每一个“老人”都是坏人么?我们没有变老的那一天么?如今我们坚持“独善其身”并言传身教给孩子,那么孩子的世界会怎样,孩子变老了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还记得《明天》中,孤独凄惨单四嫂所处的“鲁镇”吗,真要在一个“人类悲欢并不相通”的世界里,我们谁又能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单四嫂”呢? 还记得《狂人日记》中,狂人所处的那个“吃人”的世界吗——“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何以为大? 与“小”相反,即为“大”! “大”不是要一下子改变世界,而是尽可能地改变自己,从而影响世界; “大”不是看透了一切,像“我”一样独善其身,而是像“车夫”一样扶起来走下去。 所以,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呼吁:
所以,鲁迅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一》(与《一件小事》同一年创作)真切地说: “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结语——“小”与“大”的辩证在《一件小事》中,相对于“国家大事”,“车祸”是“小事”;然而,对于未来与整个世界来说,这件“小事”又远比所谓的“那些大事”要大得多。 在给这篇小说起名为“一件小事”时,鲁迅就意识到了这种“大”与“小”的辩证。 毕竟,对于鲁迅来说,一直坚持着“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的思想,认为“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 在《一件小事》临近结尾之时,鲁迅在文中写到: “我”想不明白,为何见到车夫的所作所为之后,我为何会给车夫一大把铜元? 我想答案也许是:由对方的“大”,看到了自身的“小”,由惭愧而生的一种自我的变相救赎。 正如,每逢有感人肺腑、震撼人心的事情发生,我们总会眼含热泪送出那个“赞”一样—— 因为,从对方的身上,我们又一次看到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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