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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濠梁知乐 2023-09-13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一、我为什么要研究《永乐大典》


我对汉学唯一的原创性贡献是发现了一册未被著录的《永乐大典》,而《永乐大典》是中国著名的百科全书。

1997年4月,阿伯丁大学召开了一个纪念理雅各(James Legge)逝世100周年的会议。理雅各来自阿伯丁哈德利镇(Huntley,Aberdeen),曾在中国传教多年,后来成为著名汉学家及牛津大学首任汉学教授。

会议期间的一次晚会上,我问默特尔·安德森·史密斯(Myrtle Anderson Smith)女士,她所负责的特藏部有没有中文藏书。她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一册黄色丝绸封面的大书,正文是朱、墨两色,这可能是某册《永乐大典》。第二天对这本书的鉴定证实了我的判断——《永乐大典》的封面和版式都与众不同,尺寸也远远大于其他中文图书,这些特点使人印象深刻并很容易回忆起来。所谓容易,是指如果你曾经看见过或者触摸过。

从此以后,我就被当作《永乐大典》研究领域的专家。2002年,北京要举办一个纪念《永乐大典》编纂600周年的研讨会,我受邀参会并在会上介绍英国所藏《永乐大典》。为了准备这次发言,我开始尽可能多地收集关于《永乐大典》的各种资料,主要是1900年夏“使馆之围”以后,《永乐大典》残卷的下落情况。

后来,我又对这篇论文进行了扩充,涵盖了欧洲图书馆所藏《永乐大典》残卷,直到10月份我前往爱尔兰都柏林拜访切斯特·比蒂图书馆(Chester Beatty Library),这篇论文才最终完成。文章非常枯燥,内含大量脚注和一个详细的表格。内容基本上就是我在北京参会时的发言。

2009年3月,阿伯丁大学中文学习小组邀请我去介绍阿伯丁大学藏《永乐大典》。借此机会,我写下了自己对中国百科全书的理解,以及《永乐大典》是如何编纂的。

最近,英国国家博物馆举办了明代文物展(Ming Exhibition),展品之一就是来自大英图书馆的一册《永乐大典》。《亚洲艺术》杂志刊登了一系列关于这个展览的文章,我的论文也是其中一篇[Arts of Asia,2014,44(6)82-89]。应杂志要求,我对自己的论文进行了修订。

见过《永乐大典》残卷的人少之又少,更不用说触摸过了。因为我们所说的这部书从来没有印刷过,而且残卷散藏在世界各地的少数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最多,但是,即使代表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前去拜访中国国家图书馆,我也不会要求他们展示《永乐大典》。因为那就好像一位中国同行拜访博德利图书馆,要求我们展示一件《古腾堡圣经》(Gutenberg Bible),或《第一对开本》(First Folio,即莎士比亚剧作合集本)一样。无论如何,仿真复制品就可以较好地体现原书的风貌。

1773年开始修《四库全书》时,《永乐大典》就被用于辑佚佚书。因此,《永乐大典》的内容已经被研究得非常透彻了。我现在还记得,2002年的北京研讨会上,当一位参会者谈到这个话题时,听众反应冷淡。

我打算写三篇(或许更多)博客,来阐述《永乐大典》吸引我的地方。首先是编纂方式,独特而新颖。以下是我为博德利图书馆藏19册中一册所编的目录:

永乐大典 残一卷(19735)/(明)永乐中解缙等奉敕编
明嘉靖隆庆间内府重写本
包背装1册;51公分

MS.Backhouse 1j=Arch.O.a.6/17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一册的封面曾经修复过,不过两个题签都保留下来了。有的残卷上,其中一个或者两个题签都不见了。左侧题签简单明了,是书名及卷数。这册只有一卷,不过大多数《永乐大典》包含两卷或者三卷。卷数连续编排,根据卷数无法判断内容,内容是由右上侧的题签体现的。

《永乐大典》问世之前,中国规模最大的书是《太平御览》(1000卷,公元983年完成)及《册府元龟》(也是1000卷,公元1013年完成)。这是“宋四大书” 中的两种(另外两种是《太平广记》和《文苑英华》,分别于公元981年和公元982年完成)。这些书都按主题编排。

但是《永乐大典》的规模超出“四大书”的2000倍。据《明实录》记载,皇帝本人要求条目按韵编排,这样查找起来“便如探囊取物”①(《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二十一,叶九)。据我所知,这是中国百科全书第一次不按主题而按韵目编排——类似英文中的按字母排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做法有点儿随心所欲。

《永乐大典》据《洪武正韵》编排。当时《洪武正韵》刚刚编成不久,已被确定为标准。它是遵照明朝第一个皇帝明太祖的旨意编纂的,公元1375年编成,本意是将中原正音作为标准,实则反映了编纂者的南方口音。

博德利图书馆有两部明版《洪武正韵》,借此机会介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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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正韵 十六卷/(明)洪武八年[1375]乐韶凤等奉敕撰
明嘉靖四十年[1561]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刘以节刊本
线装5册;31公分
Backhouse 406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洪武正韵 十六卷/(明)洪武八年[1375]乐韶凤等奉敕撰
明刊本
线装5册;30公分

Sinica 539

这两个版本的版式相同,由此可以看出,这两个版本显然属于同一个系统。与CALIS数据库里查到的其他版本一样,这两个版本一定是根据初刻本刊刻的,而初刻本很可能是明初官刻本(imperial edition),尽管我在任何目录里都没有找到这样著录的版本。数据库里唯一的例外是一个明朝末期的版本,即明崇祯四年(1631)刻本。

《洪武正韵》首先根据四声(与现代汉语的四声不同)编排,每一个声调之下再按韵目编排。博德利所藏版本保留了原书的封面及题签(略受损,不过我会安排修复的),因此我们能看出检索如何方便,的确,如探囊取物。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回到上述《永乐大典》,由封面题签可以看出,这册是“屋”字韵第76册(一共251册),“屋”字在入声里排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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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至少对我来说,找到这个字并非便如探囊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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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大典》目录,如果曾经有的话,久已失传。但是,袁同礼在1932年的《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Bulletin of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Peiping)上影印了该馆新入藏的抄本《永乐大典》目录,目录上钤有翰林院印章,而《永乐大典》之前正是藏在翰林院[《永乐大典存目》,载《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32,6(1):93-133]。袁同礼(1895—1965)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成为卓越的图书馆学家。他痴迷《永乐大典》,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调查《永乐大典》残卷的下落,正如我在《欧洲图书馆藏〈永乐大典〉》一文里介绍的那样。(写于2014年12月3日)

二、《四库全书》签佚书单考


在我博客的其他文章里②,我已经介绍了中国百科全书的性质,以及他们在辑佚书方面的重要性。

众所周知,《四库全书》是乾隆时期纂修的,其中385种书(超过收书总数的十分之一)已经失传,是从《永乐大典》里辑出来的。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辑佚的方式是非常严谨的。这也是《永乐大典》多年来一直吸引我的第二个特点,即粘贴在原书内封的《四库全书》签佚书单。博德利图书馆所藏19册《永乐大典》中,4册有书单;其中3张是刻印的,另一张是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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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单极为珍贵,因为我们可以借此一窥《四库全书》编纂者们如何利用《永乐大典》进行辑佚。如果没有这些书单,这一过程就没有任何记录——那个时代的中国学者(如果不是所有时代的所有学者)对这种单调乏味的俗务没有兴趣。因此,在研究欧洲图书馆藏《永乐大典》的时候,我对有无书单的情况做了详细记录,并归纳如下:欧洲所藏59册中,12册有书单,16册有书单留下的痕迹,31册没有书单。

欧洲所藏《永乐大典》仅占原书的0.5%,而有书单或者书单痕迹的还不到一半。不但样本数量太少,而且我们也不知道那些没有书单的残卷是压根就没有,还是在修复过程中消失了。起初我以为没人研究这些书单,因为能接触到原书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而中华书局1960/1984年影印版(我的论文中引用过)仅收录了正文,未收录封面、封底及相关内容。所以,尽管欧洲图书馆的样本数量不多,但我以为研究的大门是敞开的,要么我自己为汉学研究做出第二个原创性贡献,要么一个聪明的学生就这个题目写一篇学位论文。但是昨天,我的希望破灭了:在“中国知网”期刊数据库里检索之后,我发现了一篇这个专题的文章,作者是北京师范大学明清文献学教授张升[《〈四库〉馆签佚书单考》,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06(3):61-66],四库学是其研究方向之一。

张升先介绍了签佚书单的结构。这是显而易见的,接下来我会用博德利图书馆藏《永乐大典》所含书单进行展示。然后他根据书单对参与各卷辑佚工作的30位学者进行考证。根据所看到的书单(主要收藏在中国和日本), 他考证出20位学者的姓氏,以及每位学者分别使用了哪些卷《永乐大典》。奇怪的是,他使用了博德利图书馆一册《永乐大典》(卷5244—5245)的书单,却没有提及另外两册(卷15073— 15075和卷16217— 16218),而后者能够帮他填补空白,考证出另外两位学者的姓氏,即来自广东的闵和陈。他也没有利用美国及欧洲其他机构所藏《永乐大典》。接下来,他考证了辑佚的过程,最后确定了辑佚的确切时间。在上述四个方面的考证中,书单即使不是唯一依据,也是主要依据。

这就是博德利图书馆一册《永乐大典》所含书单,各项内容分别做了标记: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博德利图书馆《四库全书》签佚书单

A.签出该册的纂修官的姓氏

B.该册所含卷序号

C.所辑佚书的书名,以及辑出内容的条数

D.所辑佚书的种数,以及辑出内容的总条数(一种书辑出的内容可能不止一条)

E.签出该册的日期

F.指派誉录佚书学者的姓氏


所有的书单都是用同一块版刻印的,上面的时间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只有月份和日期需要手写(E),据此可知辑佚的确切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残存的书单都没有填写誉录者的姓氏(F)。

由上面的书单可知,乾隆三十八年八月十二日(公历1773年9月27日),一位闵姓纂修官签出卷15073—15075,并从里面的17种书中誉录20条佚文。

还有一种考证辑佚书数量的方法张升没有提到。下面这两个例子就验证了这一方法。2003年,江苏古籍出版社仿真影印出版了《永乐大典》卷7889—7890(非常逼真,像真的一样),其中包含一张书单;博德利图书馆藏《永乐大典》卷1036—1037则包含了一张手写书单。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在这里,佚书的书名并无二致,但是签出的条数则以圆圈而不是数字来表示,纂修官一定是一边翻阅,一边画圈,以免遗漏。因此我们能够得知他们当时是怎样工作的,跟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方法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在博德利图书馆藏卷13872—13873里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证据,这册的内封有书单的痕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此本无签”。这个纸条肯定不止字面意思这么简单,那么,还有什么含义呢?

回到上面那张完整的书单上,可以看到从《古今黈》中辑出两段佚文,在《四库全书》及之后的刻本中,书名著录为《敬斋古今黈》。“敬斋”是作者李冶(1192 — 1279)的号,李冶是元代著名数学家。辑出的内容包含他的笔记: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辑出两段佚文中的第一段在这里: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从《古今黈》中辑出的第一段佚文

从在线版《四库全书》卷二中可以查到辑出的这些佚文是怎么结束的: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至于如何根据这些辑出的佚文恢复原书,也就是说,根据什么顺序把这些片段缀合起来,以及如何分卷,我完全没有头绪。

时至今日,每当浏览这些《永乐大典》残卷,看到某些失传的古书能够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以及精确记录辑佚过程的这些证据,我依然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这些卷的顺序是否合适是另一回事,我会继续研究。(写于2014年12月9日)


三、影印版《永乐大典》


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版收录了绝大多数存世的《永乐大典》,共计730卷,分为20函202册。1984年,中华书局进行了重印,重印版增加了67卷,分为2函20册。下面是我所编的目录:

永乐大典/(明)永乐中解缙等奉敕撰

北京:中华书局,1960—1984

线装222册;20公分

影印嘉靖隆庆间内府重写本残卷

内容:

第1—20函 永乐大典 残七百三十卷.-1960.-202册

第21—22函 永乐大典 残六十七卷.-1984.-20册


之后,《永乐大典》残卷在世界各地时有发现,并不时被单独或汇集起来影印出版。最近,博德利图书馆已经完成了所藏19册《永乐大典》的数字化工作。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所藏一册也已经数字化,并可以在线阅览。

2002年北京研讨会之后, 一批新发现的《永乐大典》被影印出版:

海外新发现永乐大典十七卷/胡道静撰序;许仲毅,余岚责任编辑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精装1册;30公分

ISBN:7-5326-1285-6


不得不承认,这让我很郁闷,因为其中3册在爱尔兰,而我还以为自己了解欧洲所藏的所有《永乐大典》。这下可好,我还得继续调查。

令人恼火的是,影印本仅注明所在国家,没有提及详细的收藏机构。不过在我看来,这比中华书局影印本稍好一点,因为后者没有提供任何细节。新发现的17卷中,美国和日本各2卷、英国5卷、爱尔兰8卷。

英国所藏的5卷在英国国家图书馆,分为两册,同事告诉我爱尔兰的8卷藏在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不久之后,我就从网上查到了美国和日本的收藏情况。详情如下,一共7册:

1.卷803—806 爱尔兰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

2.卷8569—8570 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

3.卷10110—10112 爱尔兰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

4.卷13201—13203 英国国家图书馆

5.卷14219—14220 英国国家图书馆

6.卷15957—15958 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

7.卷19866 爱尔兰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


实际上,最后这一册,即卷19866,中华书局1984年已影印,但是缺第八页上半页,也许是1931年拍照复制的时候漏掉了。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时候把这页补上了。

不过,跟中华书局的影印版一样,上海辞书出版社也仅仅影印了正文,没有收录封面、封底等。因此,影印版里没有《四库全书》签佚书单(见前),也没有任何能够表明其来源的文字或者细节。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永乐大典》的流传轨迹都被清除了。

1900年的“使馆之围”中,因为有火灾,后又救火,因此有些《永乐大典》残卷上有大片水渍,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藏其中一册的最后一页尤为明显——我从马啸鸿(Shane McCausland)的Copying and transmitting,knowledge and nonsense(《复制与传播、知识与无意义》)[载Original intentions:essays on production,reproduction,and interpretation in the arts of China(《原意:中国艺术的生产、复制和诠释论文集》),佛罗里达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里复制了这一页,同时也复制了上海辞书出版社影印版的这一页。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影印出版过程中,对书影进行了很多的加工。比如,并没有按原书的形式去影印,而是把黑色文字提取出来,然后整齐划一地加上红色框线。可能是因为编者用的是黑白或者灰度图片,但是又想做得跟原书一样。但是,在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藏的某一册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插图也被印上了红色的栏线。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最近,中国国家图书馆计划原大仿真影印出版所有存世的《永乐大典》。为此,上周我们向他们赠送了博德利图书馆所藏19册《永乐大典》的高清电子文件。如前所述,这些文件已经全部发布在网络上,并已被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版所收录。博德利图书馆也有一套中华书局所使用的缩微胶卷。这是20世纪50年代牛津大学出版社为我们复制的,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博德利图书馆没有拍摄缩微胶卷的设备。


中国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仿真影印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拭目以待。我尤其关注修图问题,因为卷14607-14709(MS.Chin.b.9)卷端有一段话,毫无疑问记录了这一册的来源:

北京,1900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期间,从翰林院的废墟中抢救出的一册······T.Biggin (写于2015年5月29日)

附记:

2014年10月17日,星期五,机缘巧合之下,我得知美国洛杉矶汉庭顿图书馆新发现一册《永乐大典》。当时我正在位于都柏林的切斯特 · 比蒂图书馆查阅该馆收藏的《永乐大典》,那几册就放在我的电脑旁边。休息的间隙,我用电脑查收电子邮件,博德利图书馆同事发来的一个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看到了《洛杉矶时报》(L.A.Times) 的报道。

我记得当时很恼火,因为报道里提到“让我们回到19世纪中叶,当时英法联军侵略中国。在劫掠过程中,不少《永乐大典》失踪或被损毁”。这种说法没有根据。事实是,1900年“使馆之围”期间,我们偷窃/抢救(随便你们用哪个词)了一些《永乐大典》。还好,汉庭顿的报道没有重复这个错误。我打算在第四篇博客里对此进行反驳。

四、存世《永乐大典》残卷的收藏情况


2014年12月至2015年5月,我写了三篇关于《永乐大典》的博客。我一直想写第四篇,关于存世《永乐大典》残卷的收藏情况。1900年6月23日,星期六,“使馆之围”期间,翰林院失火,仅有约一半《永乐大典》得以幸存。在此期间,去年巴黎新发现的两册《永乐大典》为我提供了新的线索,借此机会一并写出来。

何大伟:一位西方图书馆员对《永乐大典》的思考

巴黎新发现的两册分别是卷2268—2269和卷7391—7392,翁连溪(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研究馆员、中国殿版古籍研究专家)和高树伟(北京大学在读古典文献专业博士,硕士论文主题即关于《永乐大典》)已经分别撰文进行了详细介绍③。

巴黎当地时间2020年7月7日,星期二下午2时,巴黎知名博桑—勒费福尔拍卖行(Beaussant Lefèvre)举行亚洲艺术品拍卖会(Archéologie-Art d’Asie),两册《永乐大典》是拍品Lot231,单册预估价为5000—8000欧元。

很难找到有关拍卖细节的英文介绍。尽管这一消息对中国人的重要性远超西方,但是我当时在网上收藏的一些中文报道已经找不到了。因此,我要感谢中国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许海燕女士,她目前负责存世《永乐大典》的仿真影印工作。这篇文章里的很多信息都是她帮我收集的。我已经把这些信息复制了下来,以便长期保存。

下午4时47分,两册《永乐大典》以1万欧元起拍,瞬间突破50万欧元,1分半钟之后,竞拍价已经突破拍卖公司显示屏的极限,竞拍价无法显示。当天竞拍成功的那位中国女士从200万欧元时开始竞价,最终以640万欧元拍得。据悉,拍卖行的拍卖佣金为27%。因此,两册《永乐大典》的最终成交价为812.8万欧元。换言之,超出预估价1000倍以上。

那位中国女士的身份我还不清楚,她代表一位名叫金亮的中国商人前来竞拍,而金亮是被翁连溪告知拍卖一事并参与竞拍的。金亮是浙江人,上海春竹集团有限公司、浙江奥特莱斯广场有限公司董事长。他资金雄厚且对古籍爱,又乐于公事,曾捐宋版书于浙江图书馆、敦煌卷子于栖霞寺。对中国人来说,这两册《永乐大典》能够回归中国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希望有朝一日它们能够归于公藏。

这件事使我重新思考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即存世《永乐大典》残卷的收藏情况。对中国人来说,其中大约一半藏在国外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2002年4月,中国国家图书馆举办了纪念《永乐大典》编纂600周年的国际研讨会,我在会上宣读了英国图书馆藏《永乐大典》的论文。我后来对那篇论文进行了扩充,涵盖了欧洲图书馆所藏《永乐大典》,收录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所有欧洲图书馆藏《永乐大典》里。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认识到了中国人对《永乐大典》的这份敏感。

在研讨会的招待会上,一群年轻而愤怒的记者包围了我,他们指责我是贼,要求我立刻把《永乐大典》还给中国。我个人是无辜的,但是这一辩解无济于事;我也没有资格把《永乐大典》还给中国,同样无济于事。一直到现在,我的博客下面还不时有这种愤怒的留言。

他们把《永乐大典》的散失与圆明园浩劫等同起来。但是,这两件事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1860年圆明园惨遭破坏,完全是英法联军所作所为,这件事情我越想越难过。而“使馆之围”的情况并不相同④。

据估算,失火之前翰林院藏有大约800册《永乐大典》;其中约400册毁于大火,400册幸免于难。幸存的《永乐大典》,大约一半在中国,其余的在“使馆之围'后,很快就被外国人带走了。但是,很多中国人认为,翰林院跟圆明园同时遭到劫掠,互联网上能搜到很多这样的说法。但是,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亲自翻阅了欧洲所藏的每一册《永乐大典》,并在论文所附的表格里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他们的来源无一例外指向“使馆之围”。没有证据表明,其中任何一册在此之前来到欧洲,更没有此前偷来并隐藏于公众视线之外的情况发生。

但是,巴黎新发现两册《永乐大典》的来源则不同。《永乐大典》对我而言早已不再神秘,现在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们的来源。非常不幸,人们对此知之甚少——或者,披露的信息太少——好似雾里看花。在文章最后,翁连溪说,据卖家介绍,这两册《永乐大典》乃家传,他们祖上有一位法国海军军人,19世纪70年代在中国与一些官员相交颇深,获赠了很多东西,其中便包括这两册《永乐大典》,基本确定来源有一定可信度。

如果这一说法属实,这两册《永乐大典》就是唯一在“使馆之围”之前来到欧洲的,而不是外国人从翰林院带走的。

之所以写下这篇博客,并不是为了证明《永乐大典》残卷流传至国外并被收藏是合理的,而是为了廓清被情感以及缺乏理智所遮盖的事实。(写于2021年3月18日,完)

注:① 原文为“庶几考索之便,如探囊取物”——译注。

②文章链接为
https://serica.blog/category/encyclopaedias/.

③ 这两篇文章分别是翁连溪《新出现的两册〈永乐大典〉趣闻》和高树伟《读巴黎新见两册〈永乐大典〉记》。

④ 关于“使馆之围”的情况,本人已在《欧洲图书馆所藏〈永乐大典〉综述》(载2016年5月第3期《文献》)一文中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英】何大伟 撰,英国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中文部主任;许海燕 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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