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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涛: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

 王廷喆 2023-09-14

“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这句话来自于叶澜,她在一次面向华东师大本科生的讲座中,以此作为讲座的标题,很快流传开来,变成许多人的口头禅。后来有校长请人把这句话变成了书法作品,挂在我的墙壁上。

“教天地人事”,说的是教育的内容,教给学生有关天地万物的真理知识和人间之事背后的规范和道理;“育生命自觉”,阐明了教育的目的。

既然教育是促进人的生命生长的实践,那么培育什么样的生命,就成为教育者必须回答的问题。在中国,每年七八月份,是毕业生升学就业的高峰,每到此时,校长和教师都能清楚地说出从自己学校走出的学生有多少人、考了多少分、考到哪所学校、在哪里高就等。但恐怕很少有人能够讲得清楚:通过多年的教育,这些学生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们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在他们踏进校门的时候,我原本希望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培育有生命自觉的人,就是一种教育的理想和标杆。一个有“生命自觉”的人,具备三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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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大特征:明自我,即对自我的生命自觉
孔子在《论语》中描述了人生的基本历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他实际上是在告诫我们,人在一生的不同阶段都要学会“明自我”。
“三十而立不仅是说人到30岁要成家立业了,更是说,人到了这个岁数需要“立志”:自己这一生到底要追求什么、有什么人生信念。老师、家长和长辈可以帮他,但不能替他立起来,到了30岁,一个人可以而且应该自主、自觉地立起来了。曾经有人提出“教育就是立人”,这是一条流传甚久的教育常识,但还没有完全触及教育的真谛。“立人”中的“立”者是教育者,“人”是受教育者,是“受立者”和“被立者”,这样的教育很可能沦为替代和被动的教育。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立人”,而是“人立”,使我们所欲“立”的孩子或学生,能够自主自觉确立自己此生的人生目标和信念。
教育可以从“立人”开始,但必须以“人立”结束,使每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都能自主自觉地站立于宇宙、自然和社会之间,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自立”。
“四十不惑进入这个年龄阶段,被诸多困惑、疑虑等重重迷雾包裹的人生,开始有了云开雾散的感觉,那些困扰生命的或重大或微小的问题逐渐得以清晰。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到底何在?”这样一些似乎空洞但却时常折磨我们的问题,开始有了些许答案。在我快要进入40岁的时候,我送给自己的每个学生一本书《世界因你而不同》,我想借此书展现我的“不惑”,同时也表达对学生的期望。
对于教师而言,这个世界是学生的生命世界,我们都需要以自己的教育实践回答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的孩子或学生的生命世界,有没有因为你这样一个教育者的存在而有所不同?如果有所不同,而且是促进生命健康生长意义上的不同,你的教育生涯就有了价值,你的人生就有了意义。
我相信,每个人降生在此世,必有他的使命和价值,不管使命的大小,但都属于这个人的命运,都是这个独一无二的宇宙的核心要义,只要履行了此生的使命,人生就有了价值,生命就有了意义,世界就因为有了你这样一个生命曾经存在过,而有了这样或那样的不同。
2011年,天才乔布斯去世当天,我写了一条短信评论并转发给每个学生:“乔布斯走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了世界,此生无憾。”
“五十知天命50岁之后的人生,应有两个重大改变:一是知道此生的独特。明确了什么是我这个生命在宇宙中的独一无二,什么使我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并因此成为我安身立命的根基?二是明了自己的限度。每个人的生命,无论是长度、宽度、深度,还是高度,都是有限度的。限度就是一个人一生的路程或者射程。人与人之间命运的差异,不仅在于所走之路方向上的差异,也在于路程或射程距离上的差异,有人能射一万米,有的人只能射数千米甚至几百米。明了生命的限度,就可以不再做超出射程之外的事情,否则就是劳而无功,适得其反。50岁之后的生命,可以不需要别人来算命,自己可以知晓此生的命运了。
“六十而耳顺除眼睛之外,耳朵是人最重要的获取外界信息的感官。特别是获取他人的声音,包括对自我的评价。60岁的人,一切可以风淡云轻,但不能因此变得糊涂不堪,生理意义上的倾听能力可能会下降,但精神意义上的倾听能力却在上升,至少对别人说的话,是好话,还是坏话;是坦诚的真话,还是虚与委蛇的假话,都能听清晰、听明白并有准确的判断。如果把坏话当好话,把假话当真话,这就不是“耳顺”,而是“耳背”了,此前60年的人生就白活了。
一个能够“明自我”的人,必然知晓自己的优势、劣势和潜势,必然会有清晰的自我规划,并因此而变得坦然、从容和有气度。一个光明磊落的人,首先是要对自己的人生有光明磊落的判断和呈现。最可怕的无知,是对自我的懵懂无知;最恐惧的黑暗,是对自我的无知而导致的黑暗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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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大特征:明他人,即对他人的生命自觉

“明他人”的要义是对他人的生命有敏感、尊重和敬畏。为什么要把“敏感”放在尊重和敬畏之前?因为没有敏感,就没有对他人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在中国说相声的加拿大人“大山”,娶了个中国太太,生了个孩子。有一天太太在家中喂奶,突然有记者来家中采访大山,看到记者进屋,太太赶紧跑到里屋,找到一条宽大的围巾把自己身体盖住,同时带着歉意对记者说:“您别介意,这是他们加拿大人的习惯,有客人来访,做妈妈的喂奶,总得找个东西遮盖一下,这样做,既是尊重你们客人,也是尊重我们自己。”

我曾经给山东某地骨干教师培训班上课。当地教育局长也来听课,坐在前排。当我坐到讲台边,有教师热情地为我送上一瓶矿泉水。局长看见后立刻把她叫过来,耳语了一番,很快我的矿泉水被撤下,换上一杯热茶,而且是红茶。这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他看见了我的“瘦”,马上联想到瘦人往往胃不好,不能多喝凉水,可以喝热茶,但尽量要少喝绿茶,绿茶伤胃,所以给我换上的是红茶。这个局长对我这个独特生命的敏感,让我终身难忘。
2011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家园被毁的灾民排队去公共澡堂洗澡,大多急急洗完,匆匆出来,为的是让后面的人也有洗澡的机会,因为当时的热水是稀缺资源,这同样是一种对他人生命的敏感。做任何事情都想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可能会给周围的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如何才能给别人以方便,而不是给别人添麻烦。这种行为,起初是出于敏感,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并成为一个公民素养的具体表现。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敏感和素养。我在北京教育学院工作时,曾经参加过一次教师体检,其中有一项是内科检查。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室中间放了一张台子,每个人躺在上面,掀开衣服,接受医生的检查。这是一张没有任何遮挡的开放式平台,以它为核心,构成了一幅并不鲜见的画面:每个人都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敞开自己的肚皮,旁边是一个长长的队伍,主要任务就是观摩。大多数人似乎对此熟视无睹,安之若素。只有站在我前面排队的诗人王家新产生了“强烈反应”,诗人的敏感使他的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大加抱怨:这简直是侵犯人权嘛!随后拂袖而去。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有一次坐在上海火车站候车室,准备乘车出差。随后到来的人在我面前排起了长队。一位中年妇女碰巧站在了我的对面,她不幸感冒了,不停地咳嗽、打喷嚏,显得十分难受。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但很快我就发现值得同情的变成了我自己。她的咳嗽和喷嚏都十分“坦荡光明”,从不捂嘴巴,唾沫、鼻涕等各种排泄物不断喷到我脸上。连喷了几次之后,我忍无可忍,但又不便发脾气,只好表演了一番:假装咳嗽、打喷嚏,随后捂住嘴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意思很明显:请像我一样捂嘴巴吧。很遗憾,我的表演失败了,她无所察觉或者是无所顾忌地继续向我喷。
这不是对他人生命的敏感,而是真正的迟钝。一个对他人生命存在和生命需求迟钝不堪的人,如何指望他有对别人生命的尊重和敬畏?这本是一条人之为人的基本常识,但违背常识的现象何以会在日常生活中成为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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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大特征:明环境,即对环境的生命自觉
人的生命生长过程,总是处在各种环境之中,从家庭环境、学校环境到所在的乡村、社区和城市环境等。在人的生命生长与发展历程中,环境具有重大影响。什么样的环境最有利于受教育者生命的健康生长?是否有这种问题意识且能有自己明确判断,是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具有教育眼光和学生立场的基本标准。著名的“孟母三迁”的故事,典型地反映了作为教育者的孟母对环境的敏感,她很清楚什么样的环境最有利于孟子的健康生长。孟母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却可能和孔子一样,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真正“懂教育”的人。
明环境的人,一定是敏感的人。这里的敏感不只是对环境本身的敏感,而是对环境与人的关系有敏感。原上海建平中学校长冯恩洪有一年去广州出差,听说广州某五星级酒店很不错,就跑过去观摩一番,果然整体建筑外形很有风格,他想走进大门,到里面看一看。进去之前,他不由自主做了几个动作:把因天热而挽起的裤脚放下去,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平。正当他抬脚迈入大门之前,猛然一个问题涌现: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在进去之前把自己修饰一下?他停下来,看看周围,发现不少人做了类似的行为,都进行了这样或那样的自我修饰。为何如此?带着这样的问题,冯恩洪踏进酒店,很快又发现了更有意思的现象:刚才在外面还高声喧嚷,粗俗不堪的人,到了里面,变得温文尔雅轻声细语;方才在外面随地吐痰的人,到了里面就闭紧了嘴巴,而且旁边并无保安监督罚款。这又是为什么?原来酒店内部的环境整洁优雅,地板光洁得跟一面镜子似的,任何人处在这样一个优美的环境里,都会不由自主约束自己的行为,避免做出与这样的环境不适应的行为。
冯校长由此联想到自己管理的学校,他早已“三令五申”要求学生爱护学校环境,不要随地丢纸屑,但效果不佳。原来是因为学校环境还不够整洁优雅,学生无所谓。带着这样的感悟,回到学校后的冯恩洪,启动学校文化建设的第一步,就是大力改变学校的环境。冯恩洪的所感、所思、所行,说明他很早就意识到了一个当下被宣讲的一条教育常识:环境即课程,环境具有影响人、改变人的教育价值。
有环境自觉的人,对所处环境中有利于自我和他人的生命生长与发展的有利资源,会主动挖掘、充分利用;对阻碍或限制生命生长的不利资源,则会主动规避和化解,概言之,就是主动对环境及其资源“趋利避害”。
如果一个人,既能明自我,还能明他人,更能明环境,就是具有生命自觉之人。我们的时代,需要这样的人:在这样一个已经从跑马圈地转为拳击手,再走向角斗士的时代,生存竞争日益惨烈,谁越主动,越自觉,谁拥有的生长发展的机会和空间就越大。
我们的学校,需要为社会培养这样的人,这是学校的使命,也是教育者的使命。这一使命是对教育内涵的再诠释,用原芝加哥大学校长赫钦斯的话来说,教育就是帮助学生学会自己思考,作出独立的判断,并作为一个负责的公民参加工作;用叶澜的话来说,教育就是“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
文章来源:腾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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