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桥,像江南水乡衣襟上的纽袢,完成时间的连接、空间的相扣。走上一座古桥,就像是站在过去看到了未来;回到当下,站在现今回望过去,往昔如风迎面而来,古今两岸,一段言语之外的历史就铺陈眼前了。 我站在运河边的这座古桥上,微风习习,水波如鳞,一侧有运输船缓缓驶过,另一侧是岸边,隔着一排香樟树就是繁忙的国道,来来往往车走人行,喧嚣与沉默共享这一片水岸。 我想起它的过往,它曾有过一个排行老四的名字,杨诚斋舟泊吴江时留下“独立吴江第四桥,桥南桥北涉银涛。此身真在吴江里,不用并州快剪刀”的诗句;姜白石来的时候是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天,他往返于湖州与苏州之间,经过吴江,作词《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北方的鸿雁自由自在从太湖西畔随着白云翻飞,数点青峰孤立在云烟中显得清俊寒苦,天空好像在酝酿一场黄昏雨;真想在这第四桥边,跟天随子陆鲁望一起隐居同住,可如今他已不知在何处。我独倚栏杆,幽幽怀古,看见残败的柳枝杂乱地在风中飞舞。 ![]() 第四桥的得名,按照从前《吴江县志》讲,自垂虹桥延循运河数过来正是第四座桥,那里有甘泉涌出,因此也叫甘泉桥;按照乾隆《苏州府志》言,“以泉品居第四”而名,据说是当年茶圣陆羽亲自来品尝评定的天下甘泉第四。不管怎么说,此桥的关键词有:第四、甘泉、陆羽、鲁望。宋代书生周南在此作诗《酌第四桥水有怀陆羽》:“未必茶瓯胜酒醒,且将衰发戴寒星。太湖西与松江接,不碍幽人第水经。”清末词家郑文焯在《绝妙好词校录》中言:“宋词凡用四桥,大半皆谓吴江城外之甘泉桥。”甘泉桥也是自号天随子的晚唐文学家陆鲁望隐居吴松时常去的地方,姜夔心仪这样的隐逸诗人,所以词中表示“拟共天随住”。 ![]() 南宋末期任吴江知县的张达明曾题吴江甘泉:“桥下四㮬水,人间六品泉。松陵无鲁望,山茗为谁煎。”这甘泉桥与江湖散人陆鲁望一起,留在了历史某个路口,引得无数向往自由天地任逍遥的后来者朝圣,宋亡归隐的江西籍诗人萧立之咏《第四桥》: 黄帽牵船客自摇,水花压岸送归潮。 晚风忽断疏蓬雨,秋在烟波第四桥。 换个韵再吟,持蟹载酒的隐逸情怀,都在柔声夜语里: 自把孤樽擘蟹斟,荻花洲渚月平林。 一江秋色无人管,柔橹风前语夜深。 元代山水画家倪瓒乘船经过的时候正值大风,却在大风浪中也要贮泉水一瓢才肯离去,用此水烧茶修心养性,作画吟诗:“松陵第四桥前水,风急犹须贮一瓢。敲火煮茶歌白苎,怒涛翻雪小停桡。”清乾隆帝看了倪瓒《隔江山色图》,这位“弹幕达人”又忍不住题诗,其中一首为:“第四桥头纵远目,一条眉绿界江天。萧疏老笔犹常见,最爱清新七字篇。” 经过此处的诗人都因景生情,各抒己怀,春天里,元末明初苏州诗人徐贲吟:“第四桥头春水多,朝朝暮暮自经过”;学者谢应芳来的时候正是寒食:“第四桥边寒食夜,水村相伴沙鸥宿”;在南宋的秋日,李洪立于桥畔感喟“第四桥南云水秋”。 ![]() 来过了就难以忘却,苏轼在杭州送伯固归吴中时作《青玉案》中有:“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苏轼心心念念自己在松江经过的每一处,丝丝缕缕的情感尽在其中,后世张可久在此处与苏轼有了隔世的回应:“初三月上,第四桥边。东坡旧赏心。” 致敬前辈的诗作还有清末民初的“画坛盟主”吴湖帆的《南乡子》: 花浪滚春潮。水满垂虹第四桥。双桨平移吟夜月,娆娆。波底银蛇荡万条。 絮语数来朝。更唱新词按碧箫。载得小红心似箭,迢迢。旧梦重经觉路遥。 这里吴湖帆回拷的是姜夔与小红同舟的那次风雅之行,据说“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版本是一种“误传”,应是“回首烟波第四桥”,有拓片为证。因何一直将错就错,我臆想着,如果诗人回首间望过去的目光是从石湖出发算起,一座一座桥过来,那么虚指过了十四座桥似乎也说得通,其诗意不减,也就不在地理上细究了。 吴湖帆与叶圣陶、范烟桥都是就读草桥(苏州公立第一中学)的同学。范烟桥是吴江同里人,原名范镛,曾写文自述过他的号“烟桥”也与姜夔这句词有关,他家的收藏里原有一枚白寿山章,刻有“烟波画桥词客”六字,他喜欢得不得了,就取“烟桥”二字为号。范烟桥是近代文学家,如果往古代靠一靠,也真的算是一名“词客”,由他作词的金曲当年红遍大江南北,至今仍在传唱,比如“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是不是耳熟能详?这是他作词的《月圆花好》,还有《夜上海》、《花样的年华》、《解语花》、《黄叶舞秋风》等等都是出自范烟桥,可说经久不衰。范烟桥的传世形像始终戴个墨镜,好像酷酷的样子,其实他是因为有“眼疾”——范烟桥出身世家,作为范仲淹的后人(范仲淹从侄范纯懿之后),家族嘱其读经书子集,可他偏爱读母亲收藏的弹词小说,偷偷拿到枕边每日晨昏时悄悄读,长期用眼不当看坏了眼睛,所以长大后总喜欢戴着墨镜。现代人看他照片形象说是民国版王家卫,我倒是想,搞不好王家卫是在效法范烟桥的范儿呢。 ![]() 同为吴江同里人的陈佩忍,即自号“垂虹亭长”的陈去病先生,也曾为第四桥留诗: 第四桥边水最清,一瓢贮就好长行。 何当写幅倪迂画,寄我江湖万里情。 这里倪迂就是指的“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因他“性迂而好洁”,人称“迂倪”,曾不顾风大浪急也要在第四桥下贮水一瓢。 第四桥并不总是这样诗情画意,水浪凶险的时刻也很多,传说下有蛟龙,所以岸边建有甘泉祠。元代诗人成廷圭路过时提醒船夫:“洞庭山岚犹未消,炮车云起怕风潮。劝郎把舵莫放手,水恶须防第四桥。”宋代宋伯仁也曾作《吴江四桥》云:“不独吴江第四桥,风波处处险如潮。人心但得平如水,浪自滔天橹自摇。”这是一首典型的宋诗,有理趣,自然波浪与社会波浪一体,既然无法遏制波涛,那就学会冲浪,阐释一种面对风波摇荡我自心平岿然的处世心态。 我思索着站在这里,看着水波涌来涌去,感受着层层叠叠不同的诗意,像是听见了隔着世代的足音。 ![]() 如今,第四桥芳迹何处其实我并不确定,脚下的这座南七星桥可能是它,一公里外的北七星桥也可能是它,它们都是在“甘泉”附近,古桥现在与修复的古纤道连为一体,体内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材料加固,以不断续费模式存于世间。世代风云匆匆而过,它若有灵,会在想什么,我猜不到。或许,诗韵永继,亦是最好的留存。 ![]() 作者简介 一湖,本名徐文平,一个热爱诗词的简单女子,著有散文集《月徘徊》。 2023年9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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